莫斯科艺术剧院《化妆间》奇遇记
来自:Mumu(追随伊凡·谢尔盖耶维奇)
在我的莫斯科艺术生活wish list上,第一条甚至没来得及幻想就破灭了,尽管提前了个把月准备,无奈莫斯科大剧院官网票早早售罄,于是第二条就显得尤为重要——怎么也要看一场戏才行。不利的现实是莫斯科艺术剧院无法网上订票,瓦赫坦戈夫剧院官网订票一到支付那步就不认我的信用卡,无奈只能到时候碰运气了。 由于第一天完全报废,第三天要赶夜火车,第二天就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我不记得白天我看过多少次表,心里一直像揣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惴惴不安。谢天谢地团里的人都很守时,而且白天主要是市内游,虽然堵得七荤八素,但是来来回回路过红场啊KGB大楼啊什么的一百多次了,其实也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吧。5点左右,当大巴把我们放在阿尔巴特街附近开始当晚的自由活动时,我迫不及待地第一个跳下车,在签了大概事关生死但我连看都没看一眼的责任书后,汇入街上的人流,直奔地铁站而去。时间给了我机会,我知道我不能错过。 作为一个天天地铁族,我对有地铁的城市比较有自信,哪怕这个城市牛到连个英文字母都难找见——咱手里有俄英双语地铁图,虽然不会俄语,但是发音什么的还是知道的,照着字母对站名总可以吧。可是一进地铁站,下班高峰的人潮毫不迟疑地从身边涌过,瞬间我就感到了一丝动摇。还算顺利地买了票,从Arbatskaya坐了一站3号线到Polshchad Revolyutsii,想换2号线坐一站到Teatralnaya,稀里糊涂地以为要坐电梯上去后才换乘,就跟着人潮上去了,就……出站了。这下我有点儿慌了,赶紧查看地铁图,怕自己是坐错了站。正在这时,我看到了光。 当她用斯拉夫腔的英语问我需不需要帮助时,已经领教过在这座城市英语是行不通的我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但那时我想到的还只是可以确认一下路线是否正确而已。我告诉她我想去哪儿,她说可以带我去。如果说这足以让我又惊又喜,那之后层层升级的冲击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儿来形容了。她说本来跟朋友约好见面,但对方迟到了,所以她现在有时间,而且我要去的地方离得不远,不坐地铁也可以。一路上,我们边走边聊——和一个刚刚结实的陌生人,还是个外国人,在异国他乡的陌生街道上,用非母语边走边聊,这些如实的描述本身就已经超出了一个社交恐惧症患者的思维范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只记得当我看着她的脸,仿佛就获得了足够的勇气去做那些我不敢相信我真的做了的事儿。我们踩过斑马线,穿过地下通道,在迷宫一样的市中心穿梭。有一次,她在一个我们并不需要通过的地下通道前问我介不介意下去一下,原来她是被里面传出的小提琴声吸引了。一个男人在通道里拉着琴,地上摆着一顶帽子。我们没有走过去,只是在入口处听了数秒钟——这才是真正的艺术生活,不是吗? 她是乌克兰人,来莫斯科打工刚一年,其实她也不认识我要找的剧院的具体位置,一路上也要靠我的手机地图。就在Kamergersky步行街路口,我们又遇到了一位热心的阿姨,她看我们手拿地图在找什么,问我们是否需要帮忙。就在这时,契诃夫的雕像如神般降临眼前——在脱团一个多小时的小小冒险后,莫斯科艺术剧院,我终于来了!在人头攒动的票房,她的翻译真是帮了大忙。因为做过功课,我知道当晚有三场戏,我想看的是在New Stage上演的Make-up Room。买到票(单一票价500卢布)后,我突然激动地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看,就是感到分别在即,发自内心地希望和她一起分享这份来之不易。可惜她说一会儿还要去见朋友,婉言谢绝了。 一进New Stage小小的前厅,我便感到有些不自在,仔细一看原来是因为观众普遍都穿得如传说中般“隆重”,习惯跟国内真是不一样,咱们的小剧场明显主打小清新,大剧场或许还能正装点儿。在存了原本特意为应付这种场面穿的呢子外套和明显是来砸场子的大双肩包后,我这身格子衬衫+牛仔裤被检票员奶奶、衣帽间小伙儿和其他观众一票犀利的目光秒了……她为我解释票上每个数字的意思,告诉我坐在几排几号,还拜托检票员奶奶待会儿入场时帮我引座。十几分钟后演出即将开始,我再次预感到临别的不平静。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问我散场后是否能找到地铁站,虽然我说有手机地图应该没问题,她仍然面露忧色,进一步问我要坐到哪站。我给她看地铁图上标出的记号,当她知道我要换乘几次,出了地铁还要走一段夜路后,露出了认真思考的表情。说实话当时我心里一惊:莫非我对归途过于乐观了?这时,她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字一顿地问我,是否希望她在散场后回来找我。震惊之下,一股热流涌上眼眶,我连忙躲开了目光,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见我犹豫不决,解释说,与其一晚上惦记着我能否顺利回到酒店,干脆等散场后把我送到地铁站好安心。看着她坦率真诚的眼睛,我说她已经帮了我太多,我不能要求更多了。她的回答是我从没想过会在现实生活中听到的话:“It's not 'too much' at all. I just love people and I'd like to do it. So just tell me, 'yes' or 'no'.”“love people”,这震撼而陌生的词语却像最日常的问候一样自然流露,好几秒钟,我想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这个声音在回响。她叫我别有负担,并再次确认我的心意,问我是否愿意在散场后再见到她。面对如此坦诚,我还能做别的回答吗?在说了yes后,她也松了口气的样子,她说现在会去见朋友,叫我放轻松好好看戏,她会在演出结束时回来,万一晚个10分钟请我等她(我猜她是问了检票员演出时长)。暂别前我们互留了手机号。开始入场后,接受了光荣任务的检票员奶奶接过我的票后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手把手带我到座位上。我一颗忐忑的心终于落地为对即将开场的演出的全部期待。 也就容纳百十来人的小剧场,基本座无虚席,能够现场买到第一排的票真是幸运,而我相信这份幸运是她带给我的。我事先对这出戏的了解仅限于三点,一是编剧是一位日本剧作家,清水邦夫;二是剧情简介:“The play is about theatre, actresses, fight for the role and impossibility to live without stage.”;三是演出时长1小时35分钟。正是基于此,我才在三场演出里选了这一场:首先在没有字幕帮助的情况下,拥有异国气质的本子,导演在处理上可能也会考虑本土观众的接受能力,那么对我这样的第三国观众来说或许也会有所帮助,何况好歹也算是会日语的我对日本文化也不是很陌生;再者,演绎演员与角色的关系,还有比斯坦尼的剧院更合适的吗?最后,当晚Main Stage的演出4小时15分钟两次中歇,Small Stage的2小时,纵然莫斯科地铁末班车是凌晨1点,纵然我敢一个人在各种人生地不熟里走夜路甚至被人忧虑地称为傻大胆儿,这里可是莫斯科,你懂的。 都说艺术无国界,戏剧即使不等同于但无疑要依赖语言艺术,所以我很想感受一下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是否真的可以跨越国界,体悟到艺术的大同。我的要求不高,只要看完以后可以让我说出一个自己理解的版本,那它就算是成功了。因此,以下关于剧情的描述与猜想只是基于我的观感和理解。 舞台布景一如剧名,正是一间化妆间,一面硕大的镜子立在化妆台后,将舞台深处笼罩在神秘的阴影里。但随着灯光的明暗,你会发现它不仅是一面化妆镜,也是镜子后面偷窥化妆间的一面玻璃。在镜子背后的阴影中,两个和风装扮的女性鬼魂时隐时现,当化妆间的女主人走去前台享受万众瞩目时,她们便会走出阴影,在化妆间里追忆往昔,像女版《天鹅之歌》一样,笨拙地投入这个“没有观众”的“舞台”。而人到中年的女演员,每每回到化妆间的“私密”空间,焦虑地背着词儿,抠着一些永不满意的细节,很明显有什么力量使她不安,是后辈的威胁、观众的厌倦,还是不再适合角色的老去的年龄?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鬼魂的眼中只有羡慕和不屑。 一个年轻姑娘的造访,打破了化妆间“人来鬼往”的平衡。她既是女演员的崇拜者,也憧憬着有一天能塑造自己的妮娜。她也是笨拙的,但或许有灵光闪现,而对女演员来说,笨拙显然令人不耐,任何天赋的可能则无疑是一种威胁。当拉锯变成争执,姑娘意外倒地不再醒来,女演员惊慌失措地逃离,我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果然,化妆间成了真正的鬼屋,姑娘晕晕乎乎爬起,头上鲜血还在流,那面永隔天人的镜子奇妙开启,姑娘跌跌撞撞地闯入一个新奇的世界,从此镜子后面多了一双眼睛。生前未尝得愿的演员,死后流连于化妆间这永不谢幕的“舞台”——尽管99%听不懂,但我100%确定那是“三姐妹”在祈祷或许永不会到来的明天。回到化妆间不见了尸体的女演员,在崩溃边缘终于有那么一刹那,似乎透过镜子,不,是玻璃,看到了什么……我想这是一出关于“不疯魔不成活”的戏,只是有的人的舞台注定属于观众的仰望,有的人则只能永远在镜框中寻找出口。必须得说,契诃夫文本的“客串”缩短了语言制造的距离,这出戏,我真是选对了。 散场走出戏梦,再次面对衣帽间小伙儿,我渐渐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这时才有机会看手机,一条短信,是她发来的,说可能会晚10分钟,要我等她。可是等我走出剧场,一眼就看到了……是的,又看到了光。 回去的路上,她得知我还没机会看红场夜景,便带我绕道从红场穿过。为了避免我在换乘时出错,她特意带我走到了无须再换乘的那条线。在通往地铁站的地下通道里,她停下来在小卖部买了两样东西装进包里,当时我并没多想。在时光隧道般不见尽头的地铁电梯上,她站在我前面转过身来面对我,两边景物涌上来,时间仿佛定格在她的脸上,那一刻,我愿这电梯永不到底。在站台的长椅上,她对着地铁图跟我确认了路线后,忽然掏出一个套娃钥匙链和刚才买的两个图拉姜饼要送给我,说不知道我会喜欢哪个口味所以就都买了。我不知道自己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忍住没有哭出来。来不及了!我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在站台上,列车即将驶来,分别在即却发现忘了重要的事儿,但是真的来不及了。我急了,徒劳地翻遍背包,拉开每个拉链在每个兜里摸索着,试图找到任何一个可以留作纪念的小东西,可是什么都没有。她安慰我说,做这些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如果是平时,我一定无法当面如此“表白”,但那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必须告诉她,她给我留下了永远难忘的记忆,我是多么希望也给她留下一点儿纪念。她说,她也不会忘记。列车终于还是来了,在踏入另一个,不,是回到原来的世界前,我们交换了最真诚的感谢和最美好的祝福,紧紧拥抱,道别,隔着车窗最后一次对视,挥手。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Mira,但我叫她天使。在这个世上,love people的真的就是天使了。 在摇晃的车厢里,我意识到我又是一个人了。当我带着天使赋予的勇气踏入莫斯科的夜色,却见手机地图的定位中,酒店在另一个方向的某个地方遥遥闪烁着。我听到头脑中有小炸弹爆炸的巨响。地铁图上圈出的标记偏了一个跑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我早就笃定的功课出了重大差错已无力追问,当务之急是冷静下来迅速重新做出判断——回地铁!再换乘一百多次一定可以回到正确的路线……就这样,当我再次钻出地下,总算看到了似曾相识的街景,并且赫然发现,在大巴不曾带我们经过的路上,地铁站就在离酒店步行不到10分钟的地方。全须全尾地回到房间,给她发去了迟到的平安信,这时我终于有心情“骄傲”地说:“Moscow metro won't mess up with me anymore!” 很多人问我,天使长什么样,好看吗,很俄罗斯吗?我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脸在我的印象中会越来越模糊,但同样也会越来越清晰,就像我每次的回答一样:很俄罗斯。是的,她有一张好看的斯拉夫姑娘的脸——没有一颗善良的灵魂是不美的——相信我,你会很容易把她认出来,因为,你会看到光。 (《化妆间》条目:http://www.douban.com/location/drama/2574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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