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届白烂杯】白果D《仿生人会担心世界终结吗?》
来自:西小苓么么哒(油断一秒,怪我一生)
(1) 早晨醒来,洪堡觉得事情总有些不对劲。他难以确切指出问题所在,这种感觉就像在污染指数超限的天气出门,却忘了将居家的NP63型口罩换成AI面罩。搭乘导航兽上班的时候,洪堡回想起杨秀青几天前的建议。有一刻,他几乎生出一种冲动来摘下面罩,让自己的鼻腔暴露于空气当中。不过,他终究不敢。环顾四周,灰蒙蒙一片,一如既往。他的脑海中忽然跳出一句诗的开头:一个幽灵……他回忆不出下一句。朦胧的远处传来另一头导航兽高亢的吼叫,一如既往。 到达工厂,同事告诉洪堡,杨秀青死了。“就在昨天夜里,他不知着了什么魔,把值班室的窗户统统打开,然后脱了口罩。早上发现他的时候,尸体已经泛金属化了。”同事说。洪堡只是点点头。同事有些惊讶,惊讶于身为杨秀青的好友,洪堡丝毫没有表现出悲痛。洪堡自己也不明白,他仿佛对杨秀青的自杀早已未卜先知。然而,事实上不是这样的,他想,也许杨秀青的建议正是在预告自杀。这时,他想起了整句诗:一个幽灵,罢工的幽灵,在工厂徘徊——这是杨秀青在两个月前写的诗,题为《宣言》。 洪堡一边想,一边走到流水线一侧,双腿插进自己的工作位置,费力地戴起无菌银离子手套。对面原本属于杨秀青的座位,如今换来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洪堡回头看身旁的同事,看背后的同事,看另一些流水线上的同事。大家都戴着口罩,大家的面貌都如此雷同,表情都如此雷同,甚至连举止都如此雷同。流水线上的一天又开始了,没人再悼念今晨死去的同事。只有洪堡还在回味杨秀青昨天说的话。 当时,杨秀青像演讲一般对洪堡说:“我们拼命工作制造口罩是为了谁?是为了让那些官老爷胡吃海喝吗?还是为了让排污企业的老总包二奶?让富二代、官二代继续飙车飙飞机?不!绝不是为了他们!我们为的是人民,每一个像你我一样苟活于底层的老百姓——每天担心老婆孩子的安危,担心工资能否偿还银行房贷,担心医疗改革是否又会增加负担。为了让老百姓在这个无法自由呼吸的世界中活下去,我们才夜以继日地在流水线上切割模具、装配滤网、点焊绑带!但是,我们的下场如何? “洪堡,今年我三十六岁,你三十五岁,我们得到了什么?除了十五年不涨的工资,就剩下职业病!谁来关心过我们?1976年至今,口罩厂为这个社会服务了三十七年,从曾经的黄金产业变成了垃圾产业。政府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仿生器官行业,而放任我们自生自灭。我们要靠罢工来争取权益,工会还威吓说我们在犯罪!犯罪的是我们吗?!这种污染是我们造成的吗?! “我一直有一个梦想。我梦想有一天,我们能够像父辈一样,看到明媚的阳光洒向大地。我梦想有一天,我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能够呼吸到清新的空气。我梦想有一天,我们能够摘下口罩,无畏地尽情地欢笑!” 洪堡心想,昨天下午还在谈论梦想的人,会在时隔几小时后自杀么?接着,他听到工会监工对他吹起了哨子。 这天下班后,洪堡到家的时间比平日提前了不少。站在房门外,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裤兜里摸索钥匙。他想到往日的这个时候,他通常都在和杨秀青喝酒聊天,悲伤的情绪如同啤酒泡沫一般泛起来。许久,洪堡才掏出钥匙,同时从兜里带出一张卡片掉在地上。他拾起粉红色的卡片,上面印着“欧若拉公主”、联系方式、黑色的胸罩以及黑色的丁字裤。踌躇片刻之后,洪堡将钥匙塞回裤兜,又将卡片插入上衣口袋,接着转身离去。 (2) 姑娘的房间里堆满了书。 “听说了吗?北方的集体自杀?”姑娘问。 “嗯。”洪堡回答。他坐在床边,看着姑娘跑来跑去收拾书本。她提问时随意的态度给洪堡一种奇特的感觉,似乎他们早就是熟识已久的朋友。 “我是……先……” “什么?”姑娘说着,将一本书塞到洪堡手中,“先帮我拿着。”洪堡看到封面上烫印“烟云”二字,作者名叫卡尔维诺。 “你为什么叫‘欧若拉公主’?你姓欧?” “大叔,难道你从来不看韩剧吗?”姑娘停下手里的活计,别过头,很认真地盯着洪堡。洪堡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坦白地摇摇头。姑娘嗷地叫了一声,“真受不了你们这些大叔!来,枕头下面还有一本书,递给我。” 洪堡伸手到枕头下,摸出一本砖头似的书,他以为是词典,结果书名却是《法与国家的一般理论》。“你很喜欢读书?” “平时闲着也无聊,不如读书。” “哦,不错,不错。”洪堡伸手摩挲床单。床单是一次性的,很粗糙,刚刚铺上去。他想,底下才是女孩睡觉时的床单吧。 “怎么,你以为……呵呵!我还是学生,读书有什么奇怪的。”欧若拉公主笑起来,或者说,隔着厚实的防护口罩,洪堡根据声音判断她笑了起来。 “没想到……你学什么的?” “法律、新闻传播、政治学。” “三个专业?!” “对。” “真厉害!那不用去上课?” “学校的课太轻松了,我在家里自学就能搞定。” 洪堡想象欧若拉公主笑起来的模样,他感觉很美好。“那个……我是先付钱……呃……还是事后再付?” “你第一次来?” “嗯。”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我朋友昨天给了我一张你的名片。” “他叫什么名字?” “杨秀青。” 欧若拉公主想了想,然后摇头:“没印象,听名字像太平天国里的人。” “他昨天死了。” 姑娘把最后一本书塞进柜子里,又踢了柜门一脚,“一开始都难以接受,慢慢就好了。” “是啊,话是这么说。” “我爸五年前死的,我妈去年死的。爸爸死的时候,我还会痛哭。轮到妈妈,我就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 “只要是人,就会死。何况是在这个社会生活。” “你父母是因为——” “都是慢性泛金属化肺癌。别说他们了,即便是我,到四十岁也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性会得癌症。大叔,你几岁?” “快到你说的人生大限了。” “啧啧,”欧若拉公主说,“也不用悲观。‘让死人去埋葬他们的死人,你来跟从我!’耶稣就是这么说的。悲观也没用,不如及时行乐。怎么?还不脱衣服?” 洪堡诺诺点头,然后他感到姑娘又笑了。“大叔,你怎么跟只雏鸡似的,我都快爱上你啦!”公主说完就利索地褪下衣裤,还时不时扭动裸体挑逗洪堡。 “现在脱衣服安全吗?”洪堡问。 公主的裸体舞蹈戛然而止,她弯腰从床下拽出数十条布带,飞快奔到窗户边,然后往窗子的缝隙里塞布条。“好险!你倒提醒了我!”她说,“这里都是旧房,密封性的确差了一些。上个月,隔壁邻居就同客人一起死在床上。” “是吗?”洪堡见到姑娘忽然紧张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他默默看着姑娘塞布条。 “都是这该死的雾霾!对了,我知道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我刚才说的,北方集体自杀事件。我在新闻社实习的时候积累了一些特别渠道,做这行的时候也认识了一些人,能得到不一样的消息。那是大叔你在《人民日报》上永远读不到的。”欧若拉公主继续说:“那些人不是跳楼自杀,不是割腕自杀,而是——无一例外——在雾霾中摘下口罩,呼吸着污染的空气变成泛金属体。这就是事件最奇怪的地方。告诉你吧,他们自杀是为了进入乌洛波洛斯。” “乌什么?听起来像甜甜圈。” “乌,洛,波,洛,斯。”公主一字一顿地说。 “那是什么?” “在远古神话里,乌洛波洛斯是一条包围世界的巨蛇,头衔尾,象征阴阳未分的混沌,也象征‘无限’、‘不死’和‘完全’。而那些自杀者眼中,不死的无限的乌洛波洛斯,就是我们避之不及的雾霾。” “疯子。”洪堡说。 “他们认为,雾霾有生命,而且是一种延续人类寿命的新型生命体。” “胡扯。雾霾里只有二氧化硫、氮氧化物,还有各种各样的重金属可吸入颗粒物:镍、钴、锑、汞、镉……这些垃圾混合起来还是垃圾,垃圾会有生命吗?” “大叔,你说的可真专业呐。你在环保局工作?” “不,我是口罩厂的工人。” “口罩厂效益怎么样?” “半死不活。” “嗯,可以想象。不过话说回来,确实有人说在雾霾中呼吸能够看到别样的东西。” “无非是幻觉,重金属粒子刺激大脑……”洪堡看到姑娘趴在地上,撅起屁股,费劲地往门缝里塞布条,突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欧若拉公主直起身问。 “哈哈哈哈哈哈!我不知道!别问我!哈哈!就是觉得好笑!哈哈哈哈哈!”洪堡无法 让自己的笑声停下,“哈哈哈!你这个样子让我想到青蛙!啊哈哈哈!” 欧若拉公主蹭地跳上床,试图脱去洪堡的衣服:“别笑了,我们来做吧。”洪堡却阻止了她,并且仍然在笑。十五分钟后,他才像发条耗尽一样停止了。 “笑完了?我们来做吧。” “算了,算了,”洪堡说,“笑得太厉害,我现在根本硬不起来。” “大叔,你是不是结婚了?” “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碰到过不少男人临阵阳痿,其实都是想到了老婆,心里有鬼。已婚男人可麻烦了。” “放心,我还单身。”洪堡说,“这样也挺好,我们就躺着聊聊天吧。我照样会付钱的。” “大叔,你可真是个怪人。” 洪堡从床头拿起那本《烟云》说:“这书是讲什么的?给我读一段吧,我好久没有读书了。” 姑娘接过书,翻了几十页,似乎并不满意,又往后翻了几页。然后,她念道:“我每天都能看到许多关于稀奇古怪疾病的报道,诸如渔民在海洋中遇原子辐射而死亡,豚鼠经过铀元素照射生下的小豚鼠有两个脑袋,等等。现在已是六月下旬,夏天还迟迟未到。阴雨连绵,天空总有一层浓雾,中午时城市上空光线灰暗,行人仿佛都是一些没有躯体的阴影。” “写得真好!就像在写我们的生活。” “卡尔维诺早在1958年就写出这部小说了。” “他是科幻作家吗?1958年的人应该还能看到蓝天白云。” “他是一个预言家、巫师。”欧若拉公主说,“我有点冷,能搂着我吗?”没等洪堡回答,姑娘就钻进他怀里。洪堡的手掌抚过姑娘的胳膊,又滑到她背脊,贴着凹凸有致的线条来回抚摸。姑娘的皮肤光滑得惊人。 “你为什么不好好念书,要出来做这个?”他问。 “大家都有自己的理由,”姑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继续说下去,“比如,我要攒钱,换仿生肺。换一套肺脏要95万,如果再换其他器官,费用更多。念书可不会念出95万。” “你现在攒了多少?” “才二十来万吧。” “我不明白。何苦非要去用仿生器官呢?” “这不明摆着吗?我可不愿像我爸妈那样硬邦邦地死去,然后被铲进大熔炉烧掉。现在但凡有些积蓄的人,不都排队去换器官了吗?有什么想不通的。” “可是,我始终觉得,把器官都换成仿生的,人就不再是人了。” “残疾人不同样用义肢吗?你认为他们不是人?”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都是器官,只不过义肢是外部的组织,心肺是内部的。” “我说不清楚,可能就是你说的内部和外部的区别。人的外部改变,我能接受。但是内部改变了,即使小到一片肺叶,我都觉得很可怕。今天的科技还仅仅局限于换内脏,说不定明天就能够换大脑。如果人的大脑,乃至全身的器官都被换掉了,人的心灵安放在哪里呢?没有心的人还能叫做人吗?那时候,大家不就都成了机器人吗?” “大叔,我想再强调一遍:你可真是个怪人。” “也许吧。”洪堡若有所思地回答,环抱姑娘的右手无意识地搭到她的右乳上。他时轻时重地揉捏着公主的乳房。那只乳房大得几乎和身体不成比例,却又异常柔软。而姑娘左边的乳房只是微微隆起,与右乳严重不对称。他想,可怜的孩子,估计也是‘雾霾产妇’生下的畸形儿。这样美好的身体,也会由于日常吸入雾霾颗粒而逐渐变硬,最后成为泛金属体。从这点而言,她对未来的害怕并非没有道理。 “你们男人都一个德行,偏爱大胸脯的女人。”欧若拉公主打断了洪堡的思绪,“我接过的客人里,百分之八十的男人都喜欢摸我右边。” “那不还剩下百分之二十的例外吗?” “剩下的多数是变态。”公主说,“想知道为什么你们男人喜欢大胸脯吗?其实都是俄狄浦斯情节,在口唇期没有得到满足,一直到死都向往着妈妈的怀抱。其他女人的胸部不过是母亲的一种变体。” “听不懂。” “简单来说,就是不断渴求母爱。” “似乎有点道理。我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也没见过父亲。” “你莫非是……”姑娘捂住嘴巴。 “对,你猜的没错。” 欧若拉公主沉默了。洪堡心想,我不该说的,这回轮到她可怜我了。 “你想见一见你母亲吗?”姑娘开口。 “当然想啊。可是时光又不能倒流。” “我可以帮你。” “别开玩笑了。” “我是认真的,”欧若拉公主说,“别担心,不会额外收费。嘿嘿。” 说完,她跳下床,从书堆里拎出一部木桶状的呼吸器。“橡木做的,”她介绍道,“根据1778年维也纳医生麦斯麦尔的磁气催眠筒仿制的,古董呢!” “管用吗?” “当然!虽然你没有见过你父母,但是你的基因中蕴藏了他们的信息。这套设备的原理就在于,通过呼吸催眠,让你进入潜意识,去发掘父母的历史。不过,我要提醒你,换上这套呼吸器以后,只能深吸两口气。少吸没用,多吸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洪堡将信将疑地憋住气,然后脱下自己的口罩,迅速戴上欧若拉公主递过来的呼吸器。戴好以后,他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瞬间感觉有些眩晕。吐气,再深吸一口,眼前就黑了…… “醒醒!醒醒!”洪堡在姑娘的叫声中苏醒过来,发现已经换上了自己原来的口罩。 “几点了?” “你吓死我了!你到底吸了几口?!” “就两口。” “那怎么样?你怎么哭了?” “我没有哭,”洪堡摸了摸脸,泪水还在往下淌,他说:“我见到了。我第一次见到了妈妈。我们聊了许多许多。她死于我出生前两年,因为1976年的天安门毒雾事件。” (3) 回家途中,洪堡依然沉浸于母亲展示给他的历史过往。 洪堡的母亲名为文心兰,父亲名为萧光琰。文心兰的确切死亡日期是1976年4月5日,而萧光琰早在1968年12月10日的夜晚便自杀身亡了。萧光琰与文心兰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萧光琰出生于1920年,后移居美国。1945年获得芝加哥大学研究院物理化学博士学位。1950年回国,到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担任研究员,并当年10月的体检中被采集了精子样本。 1966年,长达十年的无产阶级工业大革命开始后,萧光琰被人怀疑是给美国提供情报的特务。1968年10月5日,他被关进“牛棚”,受到审问和拷打。审问者用皮鞭抽打他全身,并且骂他是“白屎”(博士的谐音)。经过两个月的批斗,萧光琰在夜里偷偷服用巴比妥安眠药自杀了。第二天,萧光琰的妻子甄素辉被拉到化学物理所,被要求继续交待萧光琰的罪行。1968年12月14日,甄素辉和女儿一起服用巴比妥自杀。 萧光琰身亡的那年,文心兰十四岁,刚刚经历了第一次例假。当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引述了毛泽东的指示,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场运动的前身开始于1955年,包含两方面内容:一是可替代仿生器官的人体实验,二是人工繁育的生理采集。鉴于仿生器官的实验基地通常位于海拔高处,而人工繁育采集站散布于乡镇公社,1967年7月9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坚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正确方向》的社论,正式确定了“上山下乡”的提法。 四年后,也就是1972年,文心兰成为了一名下乡女知青,为革命事业贡献了四年青春,还有无法计数的卵子,直到1976年她的生命画上句号。 1976年是无产阶级工业大革命的最后一年。在工业大革命之初,国内生产力及科技水平曾经飞速增长。例如转基因技术的二次升级,使得多数农村公社的收成喜人,有些地区的早稻甚至一度达到亩产36900斤。然而,大革命很快从工业技术领域转为对思想和意识形态的批判,并开始了“斗、批、改”运动。工业生产全面倒退,没有人关心产量,更没有人在意前期积聚的大量重金属和放射性废料如何排放。 问题就是这样逐步严峻起来的。1976年前,大家仅仅感觉雾天逐年增多。而到1976年4月5日那天,空气中的污染物含量急剧攀升,终于造成了共和国史上第一次毒雾事件。按理说,天安门广场不至于聚集那么多群众,然而当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去世。民众对周恩来的悼念受到“四人帮”压制,不得不像幽灵一般暗暗徘徊。终于在4月5日,上百万名群众自发聚集于天安门广场,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献花篮、送花圈,悼念周恩来,声讨“四人帮”——毒雾在此期间悄然而至。那天到底死了多少人,至今仍没有确切的数字,但文心兰无疑是其中之一。后来有人质疑,为何毒雾偏偏在那天出现?也有人说,广场纪念当时被定性为反革命活动,毒雾是政府投放的。然而这种说法终究缺乏证据。现在唯一可以确信的就是,从那天起,致命的雾霾在全国各地扩散开,很快就连成了一片,再也没有散开。 (4) 洪堡原先对父母的了解,仅限于电子出生证上的姓名。出生证称,基于伦理考量,人工繁育的后代无权知悉生殖细胞提供者的身世。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洪堡想,这段往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你去哪里了!”打开门,妻子的声音迎面劈来。 “今天又加班。” “我知道你又和杨秀青还有那些狐朋狗友出去鬼混了!” “混了,混了。”七岁的儿子模仿妻子的口音重复道。他从屋子里蹦跳着出来,又蹦跳着进去。杨秀青觉得儿子跳起来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只电子青蛙。 “洪堡,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妻子叹了一口气,“你有出去喝酒的闲功夫,为什么不像我一样再去打份工呢?为了给儿子换肺,我们已经卖了房子,租到这个破地方。我们没有第二套房子可以卖了。但是,我们仍需要钱来给你换肺,给我换肺。物价每年都发疯地往上窜,去年儿子的一套仿生肺只要75万,今年就涨到了95万。明年可能就要一百多万了!没有钱,我们都得死,你明白吗?” 儿子又跳了出来,嘴里嘟囔着乱七八糟的杂音。他在妻子身旁定住不动了。妻子抚摸儿子的后脑勺说:“儿子乖。” ——乖,乖。(孩子重复。) “可我不想换仿生肺,要换你换。”洪堡说。 “神经病!”妻子说。 ——神经病,神经病。(儿子重复。) “洪堡,我告诉你,别老和杨秀青混在一起。他就是一个神经病,整天净空想。你也不要跟着他们去罢工。罢工就有作用吗?你以为你们罢工,国家就会同意涨工资吗?别天真了!你们工会主席算想着你们,才提醒你们不要轻举妄动。我几乎怀疑杨秀青是国安委的秘密警察,现在鼓动你们罢工,任由你们大鸣大放,当心是引蛇出洞,秋后算账!” “杨秀青今天凌晨死了。也可能是昨天夜里。” “秘密警察会死?!不可能!”妻子说。 ——不可能,不可能。 “这孩子能不能关掉。”洪堡对妻子说。 “洪堡!他是你亲生儿子!自从他换了肺以后,你还真把他当机器人看待吗!以后等我换了器官,我也不是人了?!神经病!” ——神经病,神经病。 妻子继续说:“早点睡觉去吧,明天还要上班。没本事,就安分一点。你记住,我们现在不需要自由、理想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们最需要的是钱。钱!” ——钱,钱。 儿子跟随妻子走入屋子的阴影。洪堡慢慢脱下外套,换上居家口罩。他想,我不相信杨秀青是秘密警察,也不相信他会自杀。肯定是工会搞的鬼,他们把杨秀青藏起来了,为了防止罢工。弯腰脱鞋的时候,欧若拉公主的名片从上衣口袋中滑落出来,洪堡赶紧将名片捏成团。他往屋子深处瞅了一眼,没有人出来。 他心中一动,想道,我知道哪里能搞到钱。应该有很多钱。 (5) “大叔,昨天才见过,今天又想我了?” “嗯。”洪堡沉闷地应了一声,他发现欧若拉公主的头发染成了荧光红色。 “心情不好?你怎么都出汗了?外面很热?” “不热。”洪堡继续盯着姑娘火炬似的发型。 “今天上午,一个老客户来给我做的。华丽吧!”欧若拉公主轻轻触碰了一下发梢,整朵头发便“嗞嗞”地闪耀起来。随后,她又指着自己的口罩说,“他还免费帮我穿了三个鼻环,鼻子中隔上一个,左右鼻翼各一个,也是荧光的。可惜你看不到。” “疼不疼?” “有点,他没带穿孔枪,就手工帮我打洞了。还好他动作快,就穿透的时候有痛感。” “你不怕感染?万一伤口接触到空气里的污染颗粒呢?而且三个鼻环也太古怪了,又不是牛。” “大叔,你这个老古董。我不止要打三个环,我还要穿乳环,穿脐环,在胳膊上穿一串环。” “你疯了吧。” “从小到大,总有人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说到底,理由无非是社会是否接纳。但是,我偏不在乎!我不想被社会磨得毫无棱角!大叔,你就从来没想过反抗一下社会吗?” “孩子气。你以为打扮得奇形怪状就是反抗社会了?”洪堡说,“听说过我们口罩厂在组织罢工吗?这才是现实的反抗。” “你们男人啊,总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欧若拉公主在口罩背后发出一声轻笑,然后说:“今天屋子里的雾霾浓度应该不高,我不去堵缝隙了,你不会笑场了吧。怎么?你还在出汗?” “我没事。”洪堡说,“对了,你有没有保镖或是朋友什么的来帮你?” “什么意思?要我帮你脱衣服吗?” “我是说,你这样一个姑娘,独自在家里接客,有时候就不怕被客人抢劫吗?” “哈哈,大叔,你想做我的保镖?我可雇不起呐。” “只是好奇。” 欧若拉公主解开自己衣服的扣子,一粒一粒,像是在剥葡萄皮。她一边解,一边说:“其实干我们这行,客人也好,我们自己也好,安不安全,全凭运气。我也听有些客人说,他们遇到过跳大神的,被剥光衣服绑在床上,皮夹被掏得精光,事后还不敢报警。” “哦。” 姑娘停下脱衣服的动作,扭头看洪堡。“大叔,看你的样子,似乎兴致不高嘛。你今天来又要白送我钱?” “没有。没有。”洪堡想擦汗,结果却把手心里的汗水抹上了额头,“能……能再让我用一次那个木桶呼吸器吗?” 欧若拉公主怔了一会儿,转眼大笑起来,笑得一头扎到床上。洪堡莫名地看着她。她又拎出呼吸器,对半打开转向洪堡:“你瞧,里面什么都没有。大叔,你真的相信磁气催眠和潜意识这种鬼话吗?都是我胡诌的!哈哈哈,大叔,你太可爱了!我们生活在2013年,又不是3013年。哪里有办法让你见到死去的人呀。” 姑娘的笑声渐渐停下来,她说:“大叔,你是一个好人,尽管你可能骗了我。” “什么?” “你结婚了。” “你怎么知道?” “戒指。傻瓜。”姑娘手指比划着。等了一会儿,她又说:“大叔不要去参加罢工。你会失望的。” “你也是卡尔维诺那样的预言家?” “我是认真的。” “你现在说话就像我们工会主席。他说罢工是违法的。你学法律,你来告诉我,罢工到底违不违法?难道我们就不能靠罢工来捍卫自己的权利吗?” “大叔,这个问题复杂了。你不明白你们处于何等尴尬的境地。建国以来,我们一共有四部《宪法》。在最早的1954年《宪法》中,没有关于罢工的规定。到了1975年《宪法》,其中规定:‘公民有言论、通信、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罢工的自由’。1978年《宪法》也规定:‘公民有言论、通信、出版、 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罢工的自由,有运用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的权利。’然而最新的1982年《宪法》以及四次修正案,都取消了‘罢工自由’的规定。”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罢工的权利不受宪法保护。而且,即使宪法规定了罢工自由,由于我国宪法不具有可诉性,也不存在违宪审查制度,所以所谓的公民权利也是一纸空文。相反,如果罢工过程中出现冲突或者工厂受到破坏,刑法中倒是有兜底性的寻衅滋事罪和故意毁坏财物罪可以套在你们这些罢工者头上。” “按照你的说法,我们倒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大叔,你真的以为罢工有意义吗?” “当然!至少能给工厂施加压力,促使政府重视传统防护产业。” “徒劳的。你还不明白?口罩厂注定要倒闭,这是大势所趋。这不是你们的错,而是政府必然会扶持仿生器官业,而将传统防护业列入淘汰的行列。仿生器官的价格逐年攀升,尽管国家出台了‘国五条’、‘国十条’来控制,但是仍难见成效。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仿生器官业已经成为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而更关键的是,这个行业每年缴纳的税费是政府主要的收入来源。对于任期有限的地方政府而言,经济增长是量化政绩考核的硬性指标。由于仿生器官业的原材料、技术和资源都控制在地方政府手中,因此,政府必然选择发展仿生器官行业来推动经济增长,同时又能增加地方财政收入,一举两得。政府与仿生器官产业之间的利益链关系已经成为政治问题的考量,而传统口罩产业依然摆脱不了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弊端,只会拖后腿,你说政府会可怜你们吗?想靠罢工来反抗,那才是孩子气。” “你说的不过是老生常谈。现在一套仿生器官的价格就能让一家人破产,有多少人能承受得起?我相信政府不敢冒险,眼睁睁看那么多老百姓死去。” “大叔,别天真了。你以为人的生命依旧至高无上吗?未来政府面临的问题是劳动力过剩,而资源日趋匮乏。你自己也预想到了,大量仿生人的诞生无可避免。人的生命能够在仿生身体内不断延续,传统人类最基本的劳动力价值将不复存在。人对于社会的价值只剩下他所拥有的财富,因此穷人没有存在价值。现在全国态势,一是人口老龄化加速,二是贫富两极分化严重,你觉得政府乐意为沉重的养老负担买单?还是乐意让社保源源不断地接济穷人?在过去,政府没有条件进行选择,只有国家间战争能定期清除过剩的人口。而在当今的全球制衡框架下,全面战争已经不可能了,还有什么能够名正言顺地帮助政府摆脱劳动力过剩的负担呢?现成的答案就在窗外呆着。人们死于雾霾,死于肺癌,却无处抱怨,因为雾霾本身就是人类自己造出来的怪物。 “大叔,未来只有两股势力存在——仿生人和乌洛波洛斯,绝没有我们现在这些传统人类的立足之地。仿生人和乌洛波洛斯将达到永生的境界,他们都不必担忧世界的终结。” “这么说你也相信雾霾有生命?” “从理论上说,吸入雾霾而死的人,死后进入雾霾继续‘活’下去,并非不可能。尸体火化成灰烬,结果也是排放进大气。原本的身体、思想、记忆统统变成了灰烬颗粒。说不准它们又能重新汇聚成生命。生命的复杂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你昨天自己也经历过了。” “没错,我见到了母亲,那么逼真,完全不像幻觉。然而我仍然不能接受雾霾这种鬼东西里有人类的生命。” “大叔,福音书里有一句话,我一直觉得十分动人。那是一位父亲,他的儿子被鬼附身。耶稣告诉那位父亲,只要他信,儿子便能得救。父亲回答:‘我信,但我的信不足,求主帮助!’这句话道出了我们这些普通人稍纵即逝的信心和长久的犹豫。如今没人再相信天堂,没人再相信希望,没人再相信未来。人类失去未来,就只能活在绝望的现实中。而乌洛波洛斯提供了一个新的天堂。它更像是一种信仰,关键不在于信与不信,而在于人的选择。选择决定了未来。” “真的吗?你真的相信你死后能在乌洛波洛斯之中活下去?” “我愿意相信,但是,我不愿意冒险。置换仿生肺是能够活下去的可靠保证。而乌洛波洛斯的可能性无法验证,我宁可做两手准备。” “那就好,”洪堡轻声说,“无论哪一边,都不再是人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关于呼吸器,我骗了你,你不生气吧?” “不,不生气,”洪堡回答。他想,相反,简直是太好了,事后警察也不至于怀疑。 “对不起。”洪堡说。 “为什么要说对——”欧若拉公主的话还没说完,洪堡一把扯下她的口罩,撞开窗户,将口罩扔了出去。窗外灰白色的雾霾如同狩猎的狼群,饥不择食地蜂拥进屋。姑娘想朝洪堡身上扑过来,却立刻被雾霾包围了。洪堡终于看到她的三个鼻环,在雾气中像一条不完整的省略号,发出微弱的荧光。 “对不起,我有家人。”洪堡将木桶呼吸器给泛金属化的欧若拉公主戴上。 (6) 回到家,洪堡将一整袋钱摔在妻子脚边。“应该有二十几万,你收好。” “你哪里弄来那么多钱的?”妻子问。 “我说我杀了人抢来的,你相信吗?” “天!” ——天,天。(儿子又走到妻子身边。) “别嚷了。我累了。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收下这袋钱,连同积蓄去换肺,继续活下去。要么把钱交到警察局告发我,然后等死。”洪堡说完,自顾自进屋了。他知道妻子会如何选择,或者说,他知道人会如何选择。 (7) 三天后的早晨,大罢工开始了,名义是纪念死去的工友杨秀青。洪堡到达工厂就被挤入聚集的人群中。工人集会的中心用五六张桌子拼出一个站台。一个四十多岁、蓄着胡子的男人站在台上,右手提着喇叭向工人们呼喊。洪堡问身旁的同事那个男人是谁。同事摇摇头,又问边上的另一位同事。 “那是洪秀权。”被问到的工人回答,“10837号流水线的拉长,能干得很!” “原来真的有一万多条流水线?”洪堡身旁的同事发出感慨。 “天晓得。好了,集体默哀的时间快到了。” 台上名为洪秀权的男人指挥大家摘下口罩,在雾霾中呼吸一分钟,以示悼念。洪堡看看身旁的同事,同事又看周围的人,起初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摘下了口罩。于是,洪堡也摘下口罩,小心翼翼地吸入空气。一刹那,他见到了杨秀青。 “伙计,又见面了。”杨秀青说。 “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从欧若拉那里听说的,乌洛波洛斯。” “我以为……” “你现在周围的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只不过乌洛波洛斯的作用远比欧若拉猜测的更大。比如,只要被人体吸入,就可以控制人的大脑,支配思想。于是,洪秀权和我就想到了这个计划。” “你也要控制我?” “不,如果是那样,我也不必和你说话了。我希望你能够加入我们的队伍,和这个即将被仿生人控制的世界来拼一拼!” 洪堡发现周围的工人们都保持着同一种站立姿态、同一种表情,仿佛在聆听遥远世界传来的声音。 “这是幻觉吗?”洪堡问。 “当然不是。”欧若拉公主从杨秀青身后走出来,“事实证明,我说的没错吧。我还活着。” “谢谢你把她带来。”杨秀青说,“这里的姑娘太少了。” “不!不对!你们都死了!你们肯定是我的臆想!”洪堡不断后退,不断撞上身后呆立的工人。他感觉有一只手抚在他肩头,他回头,看到了母亲。 文心兰说:“难道我也是幻觉吗?不要欺骗自己了。我已经59岁了——” 洪堡没等母亲说完,就戴上了口罩,深深吸气。杨秀青、欧若拉、文心兰都消失了。周围的数万名工人踏起整齐划一的步伐,一同向工厂内部涌去。洪堡被人群推动,身不由己向前移动。他试图朝反方向挤出去,却遭到无数身体的阻挠。终于,一个胖子撞得他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洪堡只来得及叫了一声:“要灭亡了!”随后,浩浩荡荡的工人队伍从他身上踩踏过去,如此有力,如此有序,仿佛是要将他碾成粉末。 ——完—— 【汇总帖传送门】: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46727132/ 【白果投票地址】: http://site.douban.com/sfw/widget/votes/185433/22007/
-
gseed12 转发了这篇讨论 2013-12-22 20:38:35
最新讨论 ( 更多 )
- 美剧《异形:地球》发布新预告和海报 (NightWing)
- 《爱死机》第四季定档5月15日上线 (NightWing)
- 找一系列科幻丛书 (穷•库克)
- 切尔诺贝利事件39周年&一点创作暇思 (Kaka)
- 大家都看过《李献计历险记》了没? (锦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