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

文/周霁云 一、 大雪封门，抱被窝吃花生米读禁书是有意思的，与人睡觉也有意思。弟弟说，与人睡觉当然有意思，尤其是早上醒来的一段时间，惬意得很。但若和狐仙睡，她现在该走了吧。不如我们写上几十篇妖狐列传玩玩，那个“煞有介事”是必要的腔调。 我申请了狐仙来写。 我是见过狐仙的。这一句可作为开头，若是张爱玲看到，又该高兴地说，那样容易就见着了。 我是见过狐仙的。那时不过七八岁年纪，每天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孩一起上学。这样过了多久也不晓得。只知道后来他突然消失了。稍微大一点，就和王冬梅一起上学。王冬梅是我爸的同学王三的女儿。路上有小孩子在打仗，双手抱着削尖的葵花杆横冲直撞。我自告奋勇，护着她走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向我冲过来，我没留神，眼见着被刺着眼睛了。一声惨叫，有人捂着眼睛蹲下来。不是我，是从前和我一起上学的小孩儿，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男孩子一轰而散，几个女生围了过来。回家吧？没人知道他家在哪里。上卫生所？他摇摇头，捂着眼睛跑了。沿路有滴的血。 回去后我怕的很，怕他眼睛瞎了，怕他父母找上门来。这样过了许久，一直风平浪静。上学的时候，也没有人问起他的事情，女孩子依旧说说笑笑，男孩子照样追来打去。 有一次，听说大人在西场院打到一只小狐狸，瞎了一只眼，还朝人笑。我心里就扑通扑通地跳。去了西场院，果然一群人围着，我个头小，瞅个空钻了进去。地上躺着一只小狐狸，小脸秀秀气气的。腿断了，流着血。还在笑呐，眯缝着眼，好看得紧。我伸手摸它的头。大人不叫摸。咬你！它不咬我，朝我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不大会儿就咽气了。我就明白了。这是那个小孩儿呀。它没有伙伴，就和我玩，陪我上学去。 这是个好故事么？落的太实了。弟弟说。狐狸不必是小孩，也不必死。 二、 如果那个小孩没有死。长大了。来敲我的门。我拉开门，就认出他来了。 你发誓，你是真实的。 他举了举右手，我发誓，我是真实的。 那么请进吧。 我给他倒茶，不喝。递烟，不抽。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那时是个拘谨的人。他说 生活乏味得很。没人陪我玩。我叹口气。 现在想必有所改观？ 乏味得很。编故事为生。骗骗别人，骗骗自己。 一直住在这里？ 一直。 他就不再说话。站在窗口，若有所思。 我渐渐疲倦，在床上躺下来。天花板的格子有纵横的妙处。 你这些年过得怎样？我问他。 马马虎虎。 我也是。有过几个男朋友。都无果而终。一个人过的好处是，随心所欲。编故事，游荡，或者闭门不出。 我打了个呵欠，这年月，好好的日子，就是没法过。 他坐到我身边来，笑着看我。 你笑起来真好看。狐狸。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狐狸？ 你当然是。瞧瞧你那双狐狸眼，笑得真好看。你没瞎。那年的葵花杆戳在我自己眼上，滴了一地血。妈妈抱着我去找人家。陆大夫给取出来了残渣。没有留疤。真是万幸。 可你这里有疤。 我自己摔的。骑车，摔了，眼镜碎了，扎着额头，缝了八针。 我拍拍枕头，你躺下。我们躺着聊天。 我又打了个呵欠。 我困得很，你困不困。 他说，不困，一点不困。你想睡了吗？ 恩，想睡觉。我摸索着解衣服。 他伸手帮忙。一件件拿掉。 脱得光光的。你想跟我睡也成。我打了个呵欠。 他的手划过我的身体。赞道，好身体！想把它画下来！ 我一直想做人体模特，可我以前的男朋友都说太胖，不合适。 是有点胖。 我沮丧地说，睡觉吧，我困死了。 睡吧，他拍拍我的头，掖好被角。 三、 睁开眼，狐狸正在低头看我。 抱一抱吧。 我们抱得紧，感到心里藏了许多柔情。 小美，你的亲人、朋友，我都没见过，就好象从来不存在。 我是存在的。 你是存在的。我也是存在的。眼前只有两个人存在。 你是狐狸。 好，只有一个人和一只狐狸是存在的。 我起床做饭。熬了米粥，往锅里撒了一把冰糖。炒了两个清淡的菜。吃过饭，出去逛街。 出门就吓我一跳。对面人群闪过一个熟悉的面孔，一晃而过。 拐过街角，他又出现了。站在人群背后，似笑非笑。 拉着狐狸匆匆走。我几乎不敢抬头。仿佛那人在每个路口都有分身。 你怎么了？狐狸跑得气喘吁吁。 看见一个人。 什么人让你这么害怕？ 我欠了他的债。 很多钱？ 倒也不多。 还了罢。 不还。 为什么？ 我盯着狐狸，一字一顿地说，防止遗忘。 我谁也不恨。我对狐狸说。也没有很深的爱。要使我记住一个人，只有使我欠他的债，我不还，我就记他很久。我还清了，扯平了，就可以把他忘了。 四、 我们每天拥抱着睡去。我做各种各样的梦，早上起来就写在纸上。狐狸带我出去玩。大部分时间还是呆在屋里，相对无言，打打呵欠。 天总是蓝。阳光总是明媚。我总想睡觉。有时狐狸睡着，我会把他闹醒。我说，你睡得可真香啊，我眼馋死了。 有时我忧心忡忡，狐狸，这样的好日子会持续多久呢？债主们早晚会找上门来，把我带走。 还了吧，忘了他们。狐狸说。 不。我十分固执。 你答应过当他们不存在。 可他们是的确存在着的。 狐狸生气了。 他开始收拾行李，我在旁边看着，什么也没说。 五、 狐狸走了以后，我的生活忽然陷入了困顿。编辑对我大发雷霆，稿子里充斥着谵妄、胡言乱语，毫无意义。我忍了几次，终于也发了脾气，啪地把电脑关上。 卡上还有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但是，惶恐是这样一种东西，你越是怕很快消费掉，越是拼命花钱。我在街上走来走去，买各种食物，往肚子里填。吃得越多，越感到难忍的饥饿。 两天，仅仅两天的时间，卡上没钱了。环顾四壁，电脑是不能卖的，以后还要靠它吃饭。书，过去给卖得差不多了，剩三五本，艰涩难读，也卖不出去。 在床上躺了一天多，没东西吃。出门走走。食物在橱窗里飘着诱人的香味。 这时候他出现了。金发蓝眼，一袭明清时代的灰色长袍。前襟撩起放在膝盖上，坐在小吃摊前喝一碗羊杂汤。 他叫莫根，是个爱读明清小说的留学生。 莫根显然也看到了我。 你也来一碗？他的中国话说得地道。 我咽了下口水，谢谢，我吃过了。 我把目光移到他的长袍上，他笑了，这是件不错的物什，穿起来很方便。 喜欢中国文化？ 文学。 我长吁一口气，找对主了。 我是个写小说的。我说。 我把他带到我的住处。 你叫什么名字？ 媚娘。 这是个狐狸的名字。他显然是个中国通。 随你怎么想。被认作狐狸的女人巧笑倩兮。 他解开我的第一粒纽扣的时候，我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怪难为情的。不过这也可被视为打嗝。是吃饱的象征。 你真瘦。锁骨都出来了。 当他把我所有的纽扣解开，我主动把衣服脱掉。肚子又叫了一声。我已经不脸红了。 你真瘦。瞧这些骨头。 他把身体盖在我的骨头上。 为什么要有狐仙这种可爱的小东西出现呢？ 这很容易解释。人是种正经的动物，高尚的动物。狐仙是邪恶的。狐仙和人相会，被道士看穿，吹了符，念了咒，狐仙被背叛，反而被说成罪有应得。这真是投合了人类的道德所好。 我拉着莫根的手，送他回原来的地方。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楼房里闪出粼粼的灯火。 天明的时候，雪就会化掉，他就找不到来时的路。 我如何再见到你？他依依不舍。 在这里等我。 莫根往我兜里塞了一些钱。 啃着面包，写了一个几千字的小说投了出去。内容是，一个女人，在富翁和年轻的情人中间进行选择。卡上的数字又涨了。看着提款机吐出钞票的感觉真是美妙极了。 写这种东西挺堕落的。但这是套路，市场要求套路。我说给狐狸听。 我是送走莫根后看见狐狸的。他站在路灯下，脸微微向上仰着。 我很疑心他看见了莫根，但他一直没说，我也一直不问。 回家吧。我拾起他垂下的手。 六、 有天夜里，狐狸忽然问，你从没见过我的本来样子吧？ 什么样子？我背对着他问。 就是这样。他拉我转过身来。 我简直惊呆了。那是一只多么漂亮的大狐狸呀。它的眼睛亮亮的，鼻子微微上翘。它咧着嘴笑呢。它的毛是金黄色的，金灿灿耀眼，我摸了摸，软软的。它走了几步，那真是绅士的步伐。 你绝世无双。我由衷地赞叹。 变回去？ 不要变，就这个样子，你来，坐在我面前，我要好好看你。 我也想成为一只狐狸了。我羡慕至极。 这好办。他笑眯眯地，从身后，一抓，嘿，就抓出一张漂亮的狐狸皮来。披上，你披上。再照照镜子，看看效果怎么样。 我喜滋滋地披上，脱下，一会变成狐狸，一会变回小美。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哪个是我本人了。 狐狸说，小美，你要看着我消失。 我有些惶恐，但很快安静下来了。 狐狸，你要走了吗？ 狐狸依旧笑着，那眼睛，妩媚得很。他一点点地没了，先是脚，后来是膝盖，后来，是毛茸茸的尾巴，是两只小手，是黑乎乎的鼻子，最后，连他眼睛里的那点亮光都没了。 狐狸，你为什么要走呢？我傻乎乎地望着。 我是来还债的。还清了，就要走了。他最后一缕声音在空中飘荡。 我去看了莫根，他仍旧在路口等待。 他一定是欠了别人许多钱，但不是我。 七、 一夜火车，回了大连。坐在临窗的位置，我突然想起弟弟，他说起禅宗公案，南泉禅师指庭前一枝花，说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 我们委实是在时光的列车中旅行，见过许多的人，从窗口伸出手来，又转瞬消逝。而从前一节车厢，向后一节车厢伸出的手，被永远冻结，不能握在一起。另外一些人，隔着玻璃，面面相觑。而狐狸，我的手尚未到达他的额头，就已经变成灰，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