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水问
来自:Transience(让我承诺,我尽情不求自由)
《水问》里的每一段故事、每一折心情、每个句读……我是再也写不出的。哪怕仅仅是花的朵影、叶的凋图、情的沧浪、人的聚散……这些,都远远逝于不回头的光阴洪水里,我变成涯岸送行的女子,千万难。 然而,认真想起来,写《水问》时期的我,不正是每个生命中唯一被允许的一段风华岁月吗?那样好问,要问清楚生命的缘由、存有的理则、宇宙的奥论;又倔强,在心里傲骨嶙峋以掩饰内在的贫乏与弱小,在举止起落之间拗格以隐藏言语的笨拙,却又狂热,为着知识的进行曲那么嘹亮雄壮,便希望成为坎坎击鼓的人;为着笔墨的田是那样深厚柔美,便痴迷着要荷锄。而更多的时候忧伤,眼见着季节无止的嬗变,大自然不息的荣枯,而忧于花之未落、月之未沉、鸟之未瘖音、恋之未折先残。 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存在有一条大道去收集年轻时候那些热烈如雨点的脚印,去谱下疯癫时乱吐的音符,也去存档日常生活的只字片语,断简残篇。我的心中也有这么一条大道,那是我年轻岁月种种美丽种种天真的储藏室。那儿保存着小小年纪时,辞句鲜嫩的诗之原稿,也有情书若干,以及不可思议的极喜极怒极乐之若干。而我的大道上更有两排高大的大王椰子,把天空撑得愈来愈高、愈来愈蓝。于是,湛蓝是封面的颜色,白云是拭净的布,雨是洗尘的水。然后,风去烘干,太阳去晒亮。于是,我的诗词原稿、情书若干,便不易发霉,不会有书蠹。 于是,我便永远年轻。 白千层软柔柔的树皮,是天生用来写情诗的。我从来没写过如此笔触活柔的纸,写出来的字,一个个注满着感情。于是我有个奇想,如果我是个男孩子,我要约我的小女孩,找一棵光线最柔的白千层,合撰我们的恋爱史。把雄健的笔力直透过一千层的皮,复印成千本的史书。让树干脱了一千年的皮,还是绝不了版。让人世间流传着一部旷古未有的恋爱史,上卷是白千层与它的白云情人,下卷是我们。于是天上人间,千年万年。 你和我都是秉承着宇宙之无限爱的生命。虽然你是花,我是人,但在那无限之爱的面前,你我都是需要爱才得以滋长的生命。所以,我一直知道,知道你和我一样地热爱着生命。你努力地挣出枝头,愉快地开放,不就是为了感谢那无限之爱的赋予?有时候,我很感动,也很惭愧。感动的是,你对生命的执着与热爱;惭愧的是,我时常因许多浮浅的干扰而忘却了去踏实地成长与肯定。我不如你的专心,你的耐心。我时常拿你来舒服自己的视觉,而忘了去思索你最深切的内涵,以及无数次你对我的提醒。曾经,我惋惜于你生命之短暂,却忘了,你的一季就等于我的一生。 春流的澎湃,淹没不了岸边的我,步步单音。 坐在石头上,默默凝着,它的露眼中,有我清瘦的单人照;我驻水的眸里,印着它朵朵的云白。仿佛田地间,唯一不属于春天的,一棵是流苏,一个是我。 轻轻有风吹来,稀稀疏疏一阵花落如飘雪。路面春水未干,托出点点白影。有风轻轻而来,有雪纷纷而下,我凝着。 仿佛,每一朵花雪,都只是暂栖枝臂,而不是冰在叶层,仿佛,细细有声音在说,何必把今天的雪,留给明天的风?似乎,我已把日日的寒,留成三尺冰冻。不自觉间,便让寒冰把暖春逼成薄霜。是我错过了春旅,并非春天遗忘了我。 百年前,是否,你也是细裁合欢扇的美婕妤?绽不完的笑容,溢不尽的恩宠,款款是你轻点的舞姿,是你翩翩的倩影。箫笙吹断水云间,凤阁醉饮不歇夜,万里烟箩只为博你一笑。日日春殿怨春冷,我想象你娇嗔的樱桃嘴。 是否,年老也是必须?色衰而爱弛,人间,自来不许美人见白发。你蓦然回首,乍见一朵初绽的桃花正舞在你昔日的枝头。日日,你步步向长门;夜夜,寂寂是年老的声音。 曾经,相思树也像一首宫体诗:细腻的叶,如片片薄绿纱,伸展的枝,是乡泽微闻的玉手纤纤,小小黄花,是画堂南畔,君见犹怜的珠泪点点。曾经,日日夜夜与夏季缠绵。 秋了,季节敲着无奈、单调的跫音,也是日日夜夜。再也忍不住哆嗦,一片,一片,一片片地,叶都褪了。裸着的,是枯瘦贫血的枝条,像要攫抓着什么?黄花满地,是哭不完的年华老去的悲凄。岁月没有吩咐什么,只叫秋风拿一把密叉的扫帚,泼洒雨水,把落得满地的青春,匆匆刷洗。 春日舞台上,繁花群树争妍斗艳,尽吐芬芳,唯木棉花,披一件风尘仆仆的粗绿布衣,独立道旁,入定如僧。 蒲葵园子里,苍葱笼郁,虽没有参天之势,却有古木之叹。尤其黄昏的时候,隔着一条马路看傅园,那真是一座孤寂的丛林,时间与空间一起泛锈了的那种。 我一直认为叶子是树的语言:松木善于针砭,相思则一树的梦句,爱自言自语。那么,我说这古树的薄叶乃哲人语,简而深。其实,生命到了这种程度,说什么都是多余,所以更多时候,树是无言。只有痴心的人才去拾叶想参一参大化,或者被派到傅园来扫落叶的工友一边扫一边嘀咕,嘀咕季节以及风大,我想,这都是人的不堪。 “人生实如钟摆,在痛苦与倦怠之间摆动。”谁逃得过时间之蹄而不苍老?谁躲得过现实的棰楚而不折骨?没有。没有。 天下没有永远阴霾的天空,只要让生命的太阳自内心升起。我感受到日出的惊喜。 捉得住蝉,却捉不住蝉声。 夏乃声音的季节,有雨打,有雷响,蛙声、鸟鸣、及蝉唱。蝉声足以代表夏,故夏天像一首绝句。 晨间听蝉,想其高洁。蝉该是有翅族中的隐士吧!高据树梢,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那蝉声在晨光朦胧之中分外轻逸,似远似近,又似有似无。一段蝉唱之后,自己的心灵也跟着透明澄净起来,有一种“何处惹尘埃”的了悟。蝉亦是禅。 午后也有蝉,但喧嚣了点。像一群吟游诗人,不期然地相遇在树荫下,闲散地歇它们的脚。拉拉杂杂地,他们谈天探询、问候季节。倒没有人想作诗,于是声浪阵阵,缺乏韵律也没有押韵。他们也交换流浪的方向,但并不热心,因为“流浪”,其实并没有方向。 我是尊敬那些不死心的人的,他们敢于去争。敢在日常生活吵些鸡毛蒜皮的不算什么,敢和生命讨价还价的才是了不起。我尊敬那分悲剧。 美的事物,总让人不必思考地便直接面对。 给予快乐,要以对方的需要为出发,而不是以自己认为的方式去给予,否则,会变质为痛苦。养鸟的人难道不希望鸟儿健康、快乐?可是小黄丝雀在笼里快乐吗? 大自然不会只顾让花朵绽放,草木生长。而忘了让音乐流传。我总认为,若能澄心净耳听,万籁俱寂亦是韵。 人们的世界没有错,错的一定是星空,那种无法跋涉的寒冷,总让深情的人错足。 有时,把自己交给街道,交给电影院的椅子。那一晚,莫名其妙地去电影院,随便坐着,有人来赶,换了一张椅子,又有人来要,最后,乖乖掏出票看个仔细,摸黑去最角落的座位,这才是自己的。被注定了的,永远便是注定。突然了悟,一切要强都是徒然,自己的空间早已安排好了,一出生,便是千方百计要往那个空间推去,不管愿不愿意。乖乖随着安排,回到那个空间,告别缤纷的世界,告别我所深爱的,回到那个一度逃脱,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角落。当铁栅的声音落下,我晓得,我再也出不去。 我含笑地躺下,摊着偷回来的记忆,一一检点。也许,是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也许,很宿命地直觉到终要被遣回,当我进入那片缤纷的世界,便急着把人生的滋味一一尝遍。很认真,也很死心塌地。一衣一衫,都还有笑声,还有芳馨。我是要仔细收藏的,毕竟得来不易。在最贴心的衣袋里,有我最珍惜的名字,我仍要每天唤几次,感觉那一丝温暖。它们全曾真心真意待着我。如今在这方黑暗的角落,怀抱着它们入睡,已是我唯一能做的报答。 如果,有醒不了的梦,我一定去做, 如果,有走不完的路,我一定去走; 如果,有变不了的爱,我一定去求。 如果,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让我回到宿命的泥土!这二十年的美好,都是善意的谎言,我带着最美丽的那部分,一起化作春泥。 可是,连死也不是卑微的人所能大胆妄求的。时间像一个无聊的守狱者,不停地对我玩着黑白牌理。空间像一座大石磨,慢慢地磨,非得把人身上的血脂榨压竭尽,连最后一滴血水也滴下时,才肯俐落地扔掉。世界能亘古地拥有不乱的步伐,自然有一套残忍的守则与过滤的方式。生活是一个刽子手,刀刃上没有明天。 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 要问你: 天空这么温柔地包容着大地,为何你不送走今日且待明日? 大地这么宽厚地载育着万物,为何你不掏穴别居另成家室? 人间婚姻的手续这么简便,为何你独独择水为你最后的归宿? 是不是你信念着,有一种从无缘由而起的宇宙最初要持续到无缘由而去的宇宙最后的一种约誓,让你飘零过千万年的混沌,于此生化身为人,要在人间相寻相觅?你是离群的雁,甘愿缚进人间的尘网,折翅敛羽,要寻百年前流散于洪流乱烟中的另一只孤雁?你走过多少个春去秋来,多少丈人间红尘,你来到那人面前,虽然人间铸他以泥沤,你依旧认出那疲惫的面貌正是你的魂梦所系,那沙哑的嗓音正是你所盼望的清脆。你从他的眼眸看出你最原始的身影,你知道,那是你们唯一的辨认。 人间的鹊桥,虽不如天庭的绚丽,而你们愿意一砖一瓦地建筑。 人间的气候,虽不如天庭的清朗,而你们羽翼同生要共飞过地坼天裂的风暴。 人间的箪食瓢饮,虽不如天庭的琼浆玉液,而你们饭蔬食饮水甘之如饴。 生命的意义原本就模糊不清,在纷杂的爱之向度中,你们愿意凸显爱情为你们心中的殿堂。以千年的姻缘,作最坚固的奠基,以信任与尊敬,作不朽的钢架,深挚的痴爱,是你们的铜墙铁壁。不渝的贞操,是避风的屋顶是挡雨的门窗。人们只能依你们的声音容貌,批评这样的茅茨土屋。而你们温婉地相待,且让人们去追求他们所谓的富与美,在你们崇高的人格花园里,自然生长着四季繁花,清风朗月。此去,此去经年,千山万水,永不相离,生老病死,永不相弃。 是不是春到芳菲春将淡,情到深处情转薄? < 生命那么艰难,人生孤独。没有人知道你、关怀你、没有人了解你、扶持你……。但是,纵然你已声嘶力竭,倒在人世炎凉的尘土上,请你也要匍匐,匍匐去找生命的泉水,请你不要停止地寻找,找到天之涯,地之角,找到天黑,找到黎明,找到生命的尽头,找到所有的寻找不再可能。 也许就在一小片未开的长春藤叶子的身上。 生命的理由并非只将自己栖居在无尘无沙的地域,而更严肃的行动乃是眷顾前尘之后又回到红尘的中心成就一肩慷慨所谓对人世的不忍。 要送,就用目送,送我千里行,送到看不见了,就将情谊收藏。人生的艰难我们都懂,懂得百般的不能割不能舍只能收在自己心头,思也罢,忆也罢,这一路漫漫人生,都不忍去问彼此归期。 你终于来了,二年的仳离之后你站在我的面前,还是那一副诘屈聱牙的骄傲,不言不语。我在心里浅笑,何必倔强呢?我难道看不出你已然心软?我真想对你莞尔一笑,像以前我们的争执冰释之时我的忍俊不住。然而,这一次,我的理性原则控制了感情,那一股不容忽略的生之尊严主掌我,苦过、泪尽之后,我不能想像拥抱,人的一生只能浪漫一次,最初也是最后,哪怕是对同一个人,黄金时代只允许一次,破镜不能重圆。 那就把各自的碎片还给各人,“情”还是有的,就是回不了头。 再见!绝版的水的经典,你要字字句句遗忘,生命是无限的惊喜,我用微笑与泪光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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