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读诗】芒克 《灯》

《灯》 ——芒克

灯突然亮了 只见灯光的利爪 踩着醉汉们冷冰冰的脸 灯，扑打着巨大的翅膀 这使我惊愕地看见 在它的巨大翅膀下面 那些像是死了的眼睛 正向外流着酒…… 灯突然亮了 这灯光引起了一阵骚乱 就听醉汉们大声嚷嚷 它是从哪儿飞来的 我们为什么还不把它赶走 我们为什么要让它们来啄食我们 我们宁愿在黑暗中死…… 灯突然亮了 只听灯下有人小声地问我 你说这灯是让它亮着呢 还是应该把它关掉 芒克早年被称为“大自然之子”，写出了很多让人难忘的句子，“我将和所有的马车一道，把太阳拉进麦田”，“我全部的情感，都被太阳晒过”。那时（1970年代）的芒克句子充满了纯净的肉感，就像大地上的赤子之喊。而进入80年代，芒克写出了一批更复杂，更富有现代感性的诗，《黄昏》、《灯》都是其中的代表。 诗有很多的母题，生命、爱、虚无、悲悯、时间，都是自有诗歌以来反复被诗人表达过的。但还有一种诗歌，却可以脱开这些母题，只写瞬间的感觉，或独特的情绪状态。芒克的《灯》就是这样一首作品。 灯突然亮了 只见灯光的利爪 踩着醉汉们冷冰冰的脸 光在芒克这里似乎一直都带有某种暴力，至少是某种强大的外在力量，《黄昏》中，他写“这时已听不到，太阳有力的爪子，在地上行走”。而灯不是自然光源，因此，一开头，这首诗就没法给人带来太阳那种健康的、暖烘烘的感受。而“踩着醉汉们冷冰冰的脸”，恐惧出现了。芒克爱喝酒，也许这醉汉正是自己，也可能是几个酒友。 灯，扑打着巨大的翅膀 这使我惊愕地看见 在它的巨大翅膀下面 那些像是死了的眼睛 正向外流着酒…… 由爪子到翅膀，灯成了一只大鸟。你试过被一只鸟踩在脸上的感觉吗？什么样的鸟会踩在人的脸上？什么样的人才会甘愿被一只鸟踩着？这几句其实是在营造另一个空间。踩人的鸟一般是秃鹫之类食腐动物，而被踩者，一般早已死去。于是这另一个空间马上打开了：灯突然照亮了醉汉们死一般的醉。而芒克的诗意在于，即使是死亡，也显得性感，“那些像是死了的眼睛，正向外流着酒……”这使我想到，他《十月的献诗》中的“酒，那是座寂寞的小坟”。而二者的不同是如此巨大，《十月的献诗》中不屈不挠的生命狂热，在《灯》中不见了。整个场景就像是人在死后所看到的。 接下来的一节出现了变化，声音出场。醉汉们开始嚷嚷，他们不希望灯来啄食自己，而“宁愿在黑暗中死”。灯使醉汉们失去了安全感，也使“死”失去了黑暗的庇护。醉汉不愿在醉中醒来，就像死去的人不想再回到光明中。 灯突然亮了 只听灯下有人小声地问我 你说这灯是让它亮着呢 还是应该把它关掉 最后一节最有意思。诗人出场了，或者说是诗人忽然跑到诗里面来了。就像本来是一个看热闹的，忽然被拉进事件中来。可以肯定诗人是在醉汉之中的，因为有人在问他问题。而这个问问题的是谁呢？我们可以设想，诗人的酒友在问他。但如果是这样就显得无趣了，为什么不可以是诗人自己在问呢？ 这一问的更好玩之处在于，诗人通过它与前面的两节诗脱开，开始考察前面两节诗歌。我们可以说芒克这里玩了一个把戏：在前面两节把酒场和坟场放在了一处，现在我也有能力把它们一起毁掉。我愿不愿意这么干呢？干不干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诗人有这个能力。诗解读到这里，我们可以乐一乐了。 而如果我们撇开这种可能扯得太远的推测，继续让诗人留在现场，而且仍在自问要不要关灯，赶走打扰了醉和死的大鸟，我们就可以想象，诗人真的醉着，但正琢磨着：酒劲是不是快到头了？醉汉们可以在酒桌上继续闹，但这个夜晚早已虚脱。 作者：昆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