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佛
来自:老布
信仰是一种意志,也是一种感情。信仰左右着群众。但是另一方面,历史上那些伟大宗教的原创者,耶稣,佛陀,孔子,都是伟大的哲学家和理性的思想家。 中国文化的传统精神在本质上是崇尚人文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在这种传统中,也吸纳着宗教(特别是佛教)中的理性主义。对中国文化影响最大的宗教是佛教。而中国佛教中的若干宗门,其所主张的教义是极具理性主义的。 佛,佛陀,是梵语的音译。佛在梵文中,意义是觉醒,觉悟。佛陀(梵语:大彻大悟的智者),即觉醒者和唤醒者。 佛学中有一个根本性范畴是"般若"。般若是什么?就是智慧。何为智慧?慧是明察和领悟,智是决断。中国佛学的根源来自般若学。"般若学"在中国佛学中的地位,相当于认识论。般若并不是一般意义的知觉、知识,而是"至深至彻至明至圆通"的大智慧。 所以,佛学的本旨是求智,求觉,寻求觉醒和觉悟。 还有一个有趣的事。中国人称佛教教门中的出家人为"和尚"。"和尚"是梵语的音译。"和尚"的本义是什么呢? 这个词在梵语中的本义就是师傅、老师。 佛教崇尚"觉"。觉的字根是见。除感性的双目,佛家认为人还有心目(心眼)。目之所见,谓之见。心中目之所见,则谓之"觉"。即"觉悟","知觉"。觉也就是意识。意识这个词,本来也是佛经译语。中国哲学中的很多范畴,都不是传统学术之所本有,而是来自佛经译语。除意识外,还有"现象"、本体、因果、因缘、格义(格物)等等。 佛教要使人"觉悟"什么呢?即觉悟于人生欲界的空幻不实,从而引导人追求一种超越于感性、感官、即经验世界的更高境界的人生。通过这种超越人生的追求,达到沟通有限而升华于无限。 佛教理论博大精深,很难笼统言之。佛教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宗教。 历史上的佛教有三大流域。一是原生的印度佛教,一是次生的西域(于阗)佛教,三是再次生的中国佛教(以及再传于日本、朝鲜的东方佛教)。 在历史上,于阗一度曾是大乘佛教的中心。在中国传播的佛教,不是直接从印度传入的,而是通过西域主要是于阗的中介(唐·傅奕云:佛教:"初止西域,渐流中国。"(《旧唐书》傅奕传))。并且佛教最终是在中国得到创造性阐释,从而发扬和光大。 因此虽然佛教起源于印度,但它的主流却在中国。而且中国佛教与原生的印度佛教在理论和宗教形态上,具有许多根本性的差异。 印度佛教还是原生形态的佛教,其教义中仍具有浓重的婆罗门古教的色彩和影响。梁启超说:"印度佛教,先有小乘后有大乘。小乘为正统,大乘为闰位。"但是,晋、隋、唐以后在中国流传的佛教,主要是来之于于阗的大乘佛教。大乘与小乘之别,在印度佛教中已存在。但大乘精义,在中国与玄学、儒学的传统相汇合而互相阐发之后,则形成了极其独特的中国特色的大乘佛学。 乘的语源,也来自于梵语。本义有车乘、乘载、行道、道路的涵义,近似于汉语的"道",希腊哲学的"逻各斯"。大乘主张众生普渡,小乘则侧重于修炼自我。 实际上,佛教有两种形态,一种是寺庙中的现世世俗形态。一种是精神哲学的抽象形态。前者面对大众,后者面对深入参证宇宙本质和人生真谛的智者。前者侧重在"教",后者侧重在"学"以及"理"。 "教"有偶象和神灵,"学"则主张"众生平等",并不承认有主宰的神灵偶象。神灵和偶象崇拜,乃是印度、西域佛教原生的俗世形态。所以梁启超说:佛教之初传,曾假借神通、法咒、魔(幻)术而传布。 "此期佛教只有宗教的意味,绝无学术的意味,即以宗教论,亦只有小乘绝无大乘。神通小术,本非佛法所尚。为喻俗计,偶一假途。然二千年来之愚夫愚妇,大率缘此起信。"(梁启超《佛学研究十八篇》,中华书局版。) 而后来在中国兴起来的禅宗则敢于呵佛骂祖,就是要打破偶象。 偶象是面对世俗大众的。大众需要偶象。梁启超论佛教在中国兴起及传播的社会原因时曾说: "一般小民,汲汲顾影,旦不保夕,呼天呼父母,一无足恃。闻有佛如来,能救苦难,谁不愿托以自庇?此一般愚民奉之之原因也。其在有识阶级之士大夫,闻万行无常,诸法无我之教,还证以已身所处之环境,感受深刻而愈觉亲切。其大根器者,则发悲悯心,誓弘法以图拯拔。其小根器者,则有托而逃焉,欲觅他界之慰安。" 所以禅宗说佛就是人的自心。禅宗要人做个自了汉。中国最高境界的大乘佛学实际上是一种无佛论的佛学。 佛教入中国后,通过中国历代士僧的修悟参证,在翻译研求讲述中,给予了一种创造性的改造。所以中国佛教与本来的印度佛教,不仅仅是地域和时代的区别,也不仅是"宗论"的区别,而已具有本质的、根本意义的区别。 在中国佛教形成的一些流派,可以说已成为一种智慧的哲学,甚至是理性的哲学。一种崇尚自然主义的泛神论哲学。 我在日本曾经参访过清水寺,据说那是唐代遗留至今而仍保持着原貌的一座大乘古刹。我注意到,这个寺庙与中土寺庙不同,梵刹中只有檐与柱,檐柱不施彩绘,也没有任何偶象。这体现了大乘理性佛旨的真精神。 佛教虽然具有其他宗教的共性,但与其他宗教有重大不同。佛教的哲学至为宏大精深。理性佛学认为在宇宙和人生中并没有"人格神"的主宰。 宇宙间一切事物,大至宏观世界,小至微观世界,无时无刻不是前后相续,自然生灭的。一多大小,统摄万有。这种万物流转不息的现象,用现在的话说叫做"宇宙生命之流"。众生、万物,都是无始无终的生命大流中的现实。 而现实世界中的一切存在,都是因缘所生。过去是因,现在是果;现在为因,将来为果。因果重重,相续无尽。一切现象的生起,都是由各种现象相互关联所造成的,然后经过"成、住、异、灭"四个阶段,又孕育了新生命的开始。这就是一体多相"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道理。通常所指为某物,只是众缘和合,等流相续的假相而已。 这种世界流变、万物无常的观点,与老子的"有无相生",赫拉克利特的宇宙是一道川流的观点,与黑格尔的辩证宇宙论,在义旨上是殊途同归的。 佛教认为,"觉"的境界可以使人纵观历史,横察世界,既然我们看到了宇宙人生是这样的无始无终,我们就能够把个人的心量放到无量无边之大,而与真如世界相契合,与天地精神相融通,破除一切"我相"的偏执,达到"无我"而成"佛",即达到"醒觉"的境界。佛者,理性的醒觉也。这就是理性佛学的要义。 大乘佛教这一学说,是针对当时在印度流行的小乘及其他宗教哲学(外道)提出的。佛学对宇宙人生问题主张采取具体分析、区别对待的态度。八不中道(不生不灭、不断不常、不一不异、不来不去),就是一种不走极端而取中道的辩证观点。 学佛的目的,是追求对人生与世界达到彻悟(觉醒)的境界。小乘极力渲染和宣讲极乐世界。但大乘主张诸法无常,诸法无我,一切境由心造,"境"只是主体、本体的虚幻意识,是缘起性空的变动之流,因此哪有什么永住不迁的极乐世界? 佛学的涵摄性极广,其流派亦繁多。般若的基本原理是主张"性空"。般若学中的"缘起性空"论,指诸法(法即现象)的自性空,本旨正是反对小乘有部执名相为实有的虚妄。 因此,真正的般若智慧,是了悟于"他性空"及"自性空"的。研求之要探索"中观正见",决非念佛即可得佛。 所以,所谓"极乐世界",只是佛教面对俗世的一种象征的说法。实际上,何来极乐世界,哪有仙山琼阁? 在于追求和实现一种超越自我,进而普济众生的济世情怀。这正是大乘佛教修持的目标。最重要的一点是,大乘理性佛学认为佛陀并不是神。佛陀被看作导师、引路者。 佛学认为,众生平等。人与佛也是平等的。自然万物和人,没有一息不与全宇宙呼吸相通。一手指可以搅动五洲六洋的海水,一呼吸可以变换全宇宙的空气。 大乘佛教最基本的修行就是发"四无量心",即慈无量心、悲无量心、喜无量心、舍无量心。其中慈就是爱;悲就是同情;喜就是随喜(例如看见别人好就高兴而不嫉妒);舍就是舍弃,对人生的一切拿得起,舍得下,不执着。达到这种境界就是所谓"看破红尘"。也就是了悟。 一物多相,诸法无常。法相俱空,空亦非空。其来勿喜,其去勿悲。 研究佛学的最高境界是追求精神的这种了悟,实现人生境界的提升。不迷,不执,不妄,不滞。由这种精神的彻悟中方能领略到"极乐",实际这恰恰也是无乐。 所谓不悲不喜、不嗔不怒,从而随境而安,缘起性空,获得精神的自我解放--大解脱。 这是一种至明至哲的精神境界。精神愈痛苦,就愈需要追求这种境界。宋代的两大名士王安石、苏东坡,在政治上一生对立。但在晚年却都浸心于禅悦,结果和解而成为朋友。这也是解脱。达到这种境界才有幸福可言。因为佛教认为人生是苦,如何能够度过这苦难的人生呢?就靠这种精神境界。 小乘佛学上座部中有毗昙一派。这一派最讲究"戒、定、慧"之学。戒是持戒,坚忍而有所不为。定即"禅定",实际是凝想主观,主体意志的坚定。慧就是明哲。以慧观"数"--数非数字之数,而是"数法"(这个概念相当于哲学中所谓规律、尺度。) 在此三谛中,慧是目标,戒是根本,定是方法。以戒立定,以定求慧。 以智慧而寻求从人生欲界、物界、情界、苦界的解脱。学佛修持,目的就是唤醒人心中本有的智慧(即慧根,儒学所谓良知)。这个命题与柏拉图的命题相似。柏拉图认为理性(理念,Idea)先验地存在宇宙及于人心。因此学习就是回忆。 佛道与仙道不同。佛的境界比仙的境界要高。高在哪里呢?仙人只是长生的俗人。求仙是为了使世俗的享乐永恒化。保持世俗的一切物欲享乐。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因为成仙后还需要鸡和犬。 而佛则不同。成佛是追求达到一种精神境界。这种境界超越了感性的物界,感情的情界,欲望的欲界,超越于整个世俗世界。 佛的智慧有三大特性:一是对一切事物有彻底的认知与把握:二是他的智慧与行为都达到至高的境界,止于至善。即所谓"正觉"(正确认识)、"等觉"(普遍认识)、"圆觉"(贯通融汇的认识)的境界。 佛教伦理主张对人世间一切生灵充满关爱,对人类中弱者苦者不幸者充满同情(大悲心)和冷静刚毅(大雄)的父性爱(大慈)。 缘,在汉语中是个复杂概念。(1)缘是遇,遭遇,机遇,机缘,即偶然。(2)缘是联/连,关联,牵连,攀缘,也是缘。(3)缘是果报。有因才有缘,有前因才有后缘。佛教的人生论是一种非常广义的因果论。又是一种非常广义的泛生命论。 佛教认为人生并非一世,人性与非人性(包括动植物以至山水沙石等无生物)在本性上相通。此生本是沙石,是竹木,是动物,来生可以成人,而再来生又可能堕入轮回道,再成为畜生,或花木,或沙石。这种广生性的生命循环论,听起来似乎荒谬,实际上具有深刻的理性根据。 个人生命的起点是一个受精卵,但若再追究这个受精卵的前身,却是父母体内所摄食的动植物、维生素与矿物质等等。人死后或腐化而入泥土,或烧炼而成灰烬,都是将本体内的物质还原于大自然,而再入循环道,又转化成为沙、石、植物、动物……生生不已,物质不灭,能量不灭,永在宇宙生命的不尽循环之中。这种循环的一个阶段,就是"业",其所暂寄就是"缘"。执着于一"业",就是"障",就是"执"。执障必会破,不想破也会破。"缘"的形成则有因。因缘相联,有恶有善。 这就是佛教所谓慈悲心的根据之一,通过观想事物及自我缘起性空,而认识到我与事物或他人都没有自性,其位相都只是暂(时)性。所以"他"、"你"和"我"都是动态的,不断与外界发生相互作用而不断改变着的,是宇宙整体的一个动态的部分,"他"和"我","内"和"外"都是人为的划分。 不论研究任何学术,治学必须要找到一个纲,治学必须"提纲挈领",纲举才能目张。研求佛学也如是。 佛教发展的第一阶段是印度佛教。创始于佛祖释迦牟尼。在梵语中,"释迦"是族名,"牟尼"是圣人。这个名号的本义即释迦族的圣人。 释迦牟尼的思想学说大致可分为:佛心,即宗门;佛言,即教义。前者,以灵山法会,世尊(释迦)心心相印为宗旨,在西天从迦叶至达摩,共传了二十八代。后者,以"四谛"为中心说,对机说法,形成了大、小乘的分别。 为了保存和发展佛教的学说,传说释迦生前十大弟子在佛陀逝世当年,用口传记诵的方法,举行了第一次大结集。结集的内容共分经、律、论三藏。释迦逝世百年后,因为教团内对律藏的理解和践行发生分歧,而出现了宗派的分裂。以后,在学说观点上不断出现分歧,产生了部派佛学,由上座部和大众部分裂成为十八部或二十部大/小乘派系。许多佛教徒以及阿育王和迦王,都曾为统一教团内部的分裂做出努力。他们在不同时代和地点,先后主持了第二、第三、第四次的大结集。自从释氏开创佛教,然后发展、演变,直到佛教在印度本土衰颓,前后大约历时1500年。 摘自何新《思考—我的哲学与宗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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