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学术论稿

曹小旦

来自:曹小旦(究中西之际,通古今之变)
2009-01-02 02:5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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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曹小旦

    曹小旦 (究中西之际,通古今之变) 楼主 2009-01-02 02:55:49

    二、道学、理学、心学

    宋明儒学援佛以入儒,期求于人伦日用中成圣,是为道学。道学援佛入儒,本为回应佛学之挑战。昌黎先生云:“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原道》) 此即所谓“道统”之说。李习之继而言之:“子思,仲尼之孙,得其祖之道,述《中庸》四十七篇,以传于孟轲。……性命之书虽存,学者莫能明,是故皆入庄列老释。不知者谓夫子之徒不足以穷性命之道,信之者皆是也。”习之所谓“穷性命之道”,“复其性者,圣人循之而不已者也。……圣人知人之性皆善,可以循之不息而至于圣也。”(《复性书》上) 习之所谓复人之性善,以至于圣,此即道学之主题。然考乎韩、李所谓,又有不同:退之“将以有为也”,习之则欲“穷性命之道”。及至有宋,“乾淳诸老既殁,学术之会,总为朱、陆二派,而水心龂龂其间,遂称鼎足。”(《宋元学案卷五十四•水心学案序录》) 水心所论概为“有为”之说,然其说或近于功利,而为道学所忌。有明一代,《明史•儒林传》序云:“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矱秩然。……学术之分,则自陈献章、王守仁始。宗献章者曰江门之学,孤行独诣,其传不远。宗守仁者曰姚江之学,别立宗旨,显与朱子背驰,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其教大行,其弊滋甚。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 若谓阳明楬橥心学,则自阳明而后,阳明心学与朱子理学遂相背驰。或谓“门户分歧,递兴递灭,然终不出朱、陆而已”(《清史稿•儒林传》序)。朱子与象山虽几成门户,然考之朱子、象山之别与朱子、阳明之别,又有不同。或谓,朱子、象山之别在乎“顿悟”,朱子、阳明之别则在乎“有无”。 于朱陆之分歧,梨洲案云,象山助其兄梭山谓“不当加无极二字于太极之前”,而与朱子“反复致辩”;又于鹅湖之会,象山和诗云“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朱子“以为讥己,不怿”。经此朱陆之辩,后学“宗朱者诋陆为狂禅,宗陆者以朱为俗学,两家之学各成门户,几如冰炭矣”。(《宋元学案•象山学案》) “有无”之分乃儒佛分别之根本,朱陆“无极”、“太极”之辩遂成一大公案【注】。朱子虽承濂溪而言“无极而太极”,然本乎朱子之学,固主“心具万理”之“有”,以排斥佛学之“无”。象山所谓“不当加无极二字于太极之前”,其所强调者,亦在乎“太极”之“有”。就此而论,朱陆所主之“有”并无根本之不同。或者说,朱陆俱主全体之“有”,期以“全体大用”之旨完成排佛之功。 (【注】 蕺山云:“千古大道陆沉,总缘误解太极。”梨洲“太极图讲义”云:“二氏又以无能生有,于是误认为无极在太极之前,视太极为一物,形上形下,判为两截。”又云:“朱子自以理先气后之说解周子,亦未得周子之意也。”梨洲此论实过轻率,且有误解朱子之嫌。考乎朱陆之辩,象山所质疑者,首在“有无”,次在周子之说。朱子云:“详老氏之言有无,以有无为二;周子之言有无,以有无为一”,“无极而太极……非谓别有一物也”,“若于此有以灼然实见太极之真体,则知不言者不为少,而言之者不为多矣,何至若此之纷纷哉。”(《宋元学案•濂溪学案下》)盖象山以有无之分进而怀疑周子之说,朱子则本道统之论回护周子。然就有无而论,朱陆实无根本之区别。) 朱陆所主本体之“有”并无根本区别,后学“各成门户,几成冰炭”者,乃源于象山所主之“易简功夫”。朱子所谓“用力之方”,以有限以逐之无限,固显“支离”。“将欲全有,必返于无”,象山于是主张“顿悟”之“易简功夫”。但“顿悟”本身却可能陷于空无而损及本体之“有”。于是,就本体与功夫之一致而言,朱子所主之“有”显然更为彻底,象山则有矛盾之嫌。 但就道学之主题而言,象山所论又有意义所在。如前已论,道学一直存在成圣与排佛之两难。朱子之“有”自可坚守儒者之矩矱,而有排佛之功,然其“支离”工夫却恐无以成圣。象山所主“顿悟”工夫虽与本体有矛盾之嫌,但却是成圣之不二法门。 虽然,朱陆而后,朱子之学多为学者所奉行。然道学固以成圣为鹄的。白沙而后,阳明欲致“作圣之功”,则象山“顿悟”之说固亦为阳明所主张。阳明之悟或得“无善无恶”之境。“无善无恶”一反朱陆所主本体之“有”而归之于“无”。这就一方面而言,象山本体与工夫之矛盾于此得以解决;但就另一方面而言,朱陆“排佛”之努力却可能因此沦于失败。 于是,就本体与工夫之一致而论,自朱子之“有”以至阳明之“无”,象山可视为一个过渡。然就排佛与成圣而论,朱子之“有”自有排佛之功,却恐无以成圣;阳明之“无”或可成圣,却恐陷于佛理。道学之成圣与排佛本为两难,则朱子与阳明各取一端,亦终无可相容。 朱子之学或称理学,阳明之学或称心学,则理学与心学是为道学之两端。理学本体与工夫俱“有”,严儒佛之防;心学则本体与工夫俱“无”,陷于佛理。于是,据儒之立场,则心学之反动在所难免。 道学援佛以入儒,然自理学以至心学,终陷佛理。就此而论,心学本身即宣告了道学努力之失败。然道学或理学或心学,除此而外并无理论突破与更新之可能。如是,则道学之反动亦势所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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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小旦 (究中西之际,通古今之变) 楼主 2009-01-02 02:56:28

    三、心学之反动与道学之反动

    心学之反动,是为道学反动之滥觞。心学流于空无而陷于佛理,则心学之反动必排佛而返儒。儒学本“有为”之学,排佛返儒乃致经世致用。然道学本身援佛以入儒,排佛返儒以经世致用,则必导致对道学之反动。 心学自阳明而后,龙溪与心斋并称“二王”。龙溪“四无”之说使心学彻底陷于空无,心斋“淮南格物”则恐危及阳明“作圣之功”。虽然,“淮南格物”所主家国天下之事,却是儒者之本分。 蕺山云:“修齐治平,一举而空之矣。此龙溪之说所以深陷释氏而不自知也。……阳明先生主脑良知,而以格物为第二义,似终与《大学》之旨有异。儒释之分,实介于此。”(《刘子全书•与弘台年友》)“后儒格物之说,当以淮南为正。”(《明儒学案•蕺山学案》)蕺山欲以“淮南格物”以救心学之流弊,似可视为心学内部之反动。然心斋而后,“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一》)。自心学内部以救其偏,似无实现之可能。 心学之弊,在其本体与工夫俱“无”,而陷于佛理。于是,心学之反动,或可从本体与工夫入手,或可据儒之立场,排佛以返儒。黄梨洲谓顾泾阳“于阳明无善无恶一语,辨难不遗余力。以为坏天下教法,自斯言始”(《明儒学案•东林学案一》)。高景逸则谓罗整菴“于禅学尤极探讨,发其所以不同之故,自唐以来排斥佛氏,未有若是之明且悉者”(《明儒学案•诸儒学案中一》)。 泾阳辨“无善无恶”云:“王子拈出此心无善无恶之本体,可谓重新周子之太极。……周子融会二氏,正其所以溯太极于无极也。”(《证性编•质疑上》)“本体如是,功夫如是,其致一而已矣。今以无善无恶语心,以为善去恶格物,已不免判而两歧。”(《质疑下》)泾阳若仅以本体、工夫立论,则或理学、或心学,概不出道学之藩篱。然东林讲学,固不止于此也。“顾、高诸先生严心学、性学之辨,力排佛学之非。”(严瑴《东林书院志•东林或问》) “佛学之非”,或如整菴所谓“惟以顿悟为主……终其所见不过灵觉之光景而已”(《困知记》续卷下)。而儒学念兹在兹者,乃如景逸所述,“居庙堂之上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此士大夫实念也。居庙堂之上无事不为吾君,处江湖之远随事必为吾民,此士大夫实事也”(《高子遗书•答朱平涵书》)。 东林讲学,感于心学之弊,排佛返儒,欲为有用之学也。前谓昌黎所作《原道》,“将以有为也”。然自习之而后,道学渐成风尚,水心龂龂其间,乃为时人所忌。水心慨叹云:“今世议论胜而用力寡……虽有精微深博之论,务使天下之义理不可逾越,然亦空言也。盖一代之好尚既如此矣,岂能尽天下之虑乎!”(《水心别集卷十•始议二》) 然道学终由盛而敝,自心学之反动而至排佛返儒,儒者当为经世致用之学,渐成风气。道学援佛入儒,耽于“心性”之论而失儒学经世致用之旨。于是,因排佛返儒而倡经世致用之学,必导致对道学本身之反动。吕新吾云:“人皆知异端之害道,而不知儒者之言亦害道也。……是故有异端之异端,有儒者之异端。异端之异端,真非也,其害小;吾儒之异端,似是也,其害大。”(《呻唫语》卷一)“俾海宇士民非常道不由,非日用不谈,非实务不求,非切民生国计不讲,庶几哉孔孟以前之景象乎?”(《墓志铭》) 新吾视道学为“吾儒之异端”,而期求“孔孟以前之景象”,自与道学相决裂。新吾之时,道学之余绪尚存。然自排佛返儒而至经世致用,道学之反动势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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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小旦 (究中西之际,通古今之变) 楼主 2009-01-02 02:56:54

    四、明道与救世

    满清入主中原,于汉族士人之震动,实无异于“天崩地解”。道学“清谈之流祸”,亦因之为当时士人所共识。【注】道学之反动,承晚明学术之风气,乃于清初渐形而渐著。清初大师,多为人所称道者,黄梨洲、顾亭林、王船山、颜习斋。而亭林所谓“明道”与“救世”,于破立之间,实开有清一代学术之风气。 (【注】 顾亭林云:“刘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日知录》卷七)于此“清谈之流祸”,李恕谷言之尤切。恕谷云:“汉后二氏学兴,宋儒亦少闻其说,于是所谓存心养性者,杂以静坐内视,浸淫释老,将孔门不轻与人言一贯、性、天之教,一概乖反。……至于扶危定倾,大经大猷,则拱手推之粗悍豪侠。……以致天下鱼栏河决,生民涂毒。”(《恕谷后集•与方灵皋书》)) 梨洲所作《明儒学案》,梁任公谓“中国之有‘学术史’,自此始也”(《清代学术概论•六》)。《明儒学案》既为“明室数百岁之书”(《明儒学案序》),则可视为明代学术的一个总结。然梨洲或浸淫其间,则不免沾染明儒之习气,所论亦不脱道学之余绪。【注】 (【注】 全谢山云:“先生之不免余议者有二:其一则党人之习气未尽,盖少年即入社会,门户之见深入而不可猝去;其一则文人习气未尽,以正谊明道之余枝,犹流连于枝叶。”(《鲒埼亭集•外编•答诸生问南雷学术帖子》)) 梨洲与陈乾初论性,于乾初所论“人性无不善,于扩充尽才后见之”,梨洲质之云“焉知不是荀子之性恶,全凭矫揉之力而后至于善?”(《南雷文案•与陈乾初论学书》)乾初则致梨洲云:“弟愚人也,何敢言学?惟是世儒习气,敢诬孔孟,必不敢倍程朱,时为之痛心。”(《南雷文定•附录》) 乾初义正辞严,良有以也。道学本乎习之所论,“人性皆善,可以循之不息而至于善”。然道学之反动渐成风气,“性善”之论亦多受质疑。王浚川即以为“人物之性,无非气质所为”,“但主于气质,则性必有恶,而孟子性善之说不通矣”,“凡人之性成于习”。(《明儒学案•诸儒学案中四•论性书》) 浚川论“性”,本乎“气质”。“气质”之论本为排斥本体之“空无”,而与道学“理气”之论相颉颃。梨洲谓罗整蓭云:“先生之论理气,最为精确。……先生之论心性,颇与其论理气自相矛盾。……先生之言理气,不同于朱子,而言心性,则与朱子同,故不能自一其说耳。”浚川所论“理气”、“心性”虽趋一贯,梨洲却谓浚川云:“先生主张横渠之论理气,以为‘气外无性’,此定论也。但因此而遂言‘性有善有不善’,并不信孟子之性善,则先生仍未知性也。”(《明儒学案•诸儒学案中四》)梨洲所论自相抵牾,实囿于道学之藩篱。 然风气所向,“气”本之“有”与“性”缘于“习”,多为当时学者所共识。颜习斋、王船山虽各居一地,但所见略同。习斋所著《存性》一篇,谓“人之性命气质,虽各有等差,而俱是此善,气质正性命之作用,而不可谓有恶。其所谓恶者,乃由引蔽习染四字为之祟也”(《存学篇•上太仓陆桴亭先生书》)。船山论及“理气”,则谓“凡虚空皆气也……虚涵气,气充虚,无有所谓无者”(《张子正蒙注》卷一),“理,即是气之理”(《读四书大全说》卷十);论及“性”,则谓“性者,生理也,日生则日成也”(《尚书引义》卷五)。 船山所论不显于当时,钱宾四谓其“闭门造车,出门合辙”(《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页一二八),诚有得于当时之风气也。习斋则激昂而上,自谓其经历云:“予未南游时,尚有将就程朱,附之圣门支派之意。自一南游,见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直与孔门敌对,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为孔孟、程朱判然两途,不愿作道统中乡愿矣。”(《颜习斋先生年谱》) 习斋谓程朱之学与孔孟相背,甚而“道统”为“乡愿”之渊薮。习斋云:“王学诚有近禅,仆亦非敢党王者。……果息王学而朱学独行,不杀人耶?果息朱学而独行王学,不杀人耶?”(《习斋记余》卷六)前谓自心学之反动而至道学之反动,于是乃得一确定之表述。 然于破立之间,习斋激昂有余,开创不足。时人云:“今北地颜习斋出,不程朱、不陆王,其学以事功为首。……如此人者,不用则为陈同甫,用则必为王安石。”(张伯行《正谊堂文集•论学》)习斋固不为所用,然习斋所论“事功”,与龙川却有不同。 习斋云:“陈同甫谓:人才以用而见其能否,安坐而能者不足恃;兵食以用而见其盈虚,安坐而盈者不足恃。吾谓:德性以用而见其醇驳,口笔之醇者不足恃;学问以用而见其得失,口笔之得者不足恃。”(《颜习斋先生年谱》)龙川所谓“人才”、“兵食”,事关治平;习斋所谓“德行”、“学问”,则仅为修身。 龙川所论“事功”,概为家国天下之事。“陈国家立政之本末,而开今日大有为之略;论天下形势之消长,而决今日大有为之机。”(《宋元学案•龙川学案》)习斋所论“事功”,则止于修身。习斋谓其所著《存学》一编,“申明尧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道,大旨明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身实习之,终身不懈焉。”(《上太仓陆桴亭先生书》) 习斋反动道学,期求回复孔孟之道,然终止于“博文约礼”,而为“六艺”之习。然“六艺”者,或存孔孟之道也。若谓“六艺”即为孔孟之道,则失之拘泥。亭林云:“窃叹夫百余年以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亭林文集•与友人论学书》) 亭林所谓“博学于文”、“行己有耻”者,“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亭林文集•与人书》)。盖亭林为学,“博学于文”以“明道”,“行己有耻”以“救世”,“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旨、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与人书》)。或于“明道”与“救世”之间,“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与人书》),则亭林乃在乎“明道”以“救世”,“救世”斯为亭林论学之根本目的。 亭林务为“救世”之学,乃出于反动道学“清谈之流祸”。然亭林固耻为清廷所用,故自谓云:“所著《日知录》三十余卷,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与友人论学书》)亭林“救世”之论既不得见用于当时,则“行己有耻”只能以待“有王者起”。亭林云:“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日知录》卷十三) “明道”与“救世”,亭林虽欲“明道”以“救世”,然“救世”不得用之于今,则只能“明道”以待于后。既欲“明道”,则必“博学于文”。亭林云:“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较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亭林文集•与施愚山书》) 亭林反动道学“清谈之流祸”,倡“明道”与“救世”之说,而终落脚于“经学即理学也”【注】。然如恕谷所云:“嗟乎!立德无能,立功何日,而乃谆谆立言,怅如之何!”(《诗经传注•题辞》) (【注】 “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而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全祖望《鲒埼亭集•亭林先生神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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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小旦 (究中西之际,通古今之变) 楼主 2009-01-02 02:57:20

    五、清代理学与清代考据学

    刘申叔《清儒得失论》云:“及计清代学术之变迁,则又学同旨异,创造之人学以为己,而继起之士学以殉人。”康熙以降,“自是虏廷利用其术,而以朱学范民,则宰辅之臣,均以尊朱者备其位”。如申叔所论,士人迎合清廷,视朱子理学为干禄之手段,学以殉人。然此论可议者二:一则申叔本人高学卑行,已难如一;再则申叔斥清为“虏”,乃出于“排满”之需要。 虽然,申叔以“士节之盛衰”观“学风之进退”(《清儒得失论》),又有所得。即论道学之士节,或如濂溪所言:“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爱莲说》)则道学乃君子之学。其旨趣既不在乎归隐山林,亦不在乎汲汲功名,而如康节所言“君子之学,以润身为本。其治人应物,皆余事也”(《宋元学案•百源学案上•观物外篇》)。 道学或可“润身”,然其视“治人应物”为余事,则恐失儒学之旨。章实斋云:“孔子不得位而行道,述六经以垂教于万世,孔子之不得已也。后儒非处衰周不可为之世,辄谓师法孔子,必当著述以垂后,岂有不得已者乎?……故学孔子者,当学孔子之所学,不当学孔子之不得已。……以孔子之不得已,而误谓孔子之本志,则虚尊道德文章别为一物,大而经纬宇宙,细而日用伦常,视为粗迹矣。”(《文史通义•与陈鑑亭论学》) 满清入主中原,于明朝遗老,是乃不可为之世,故“不得已”以待于后。然因清谈之流祸,痛定思痛而致道学之反动。则此之“不得已”已非道学之“不得已”。又因道学之反动,经世致用之观念渐为士人所共识。然欲有为,则必与当朝合作。于是,士人于宋明有为之世而不为,于满清不可为之世而为之。此盖系乎“学风之进退”,殆非“士节之盛衰”一言可概之矣。 清代理学承道学之反动,虽袭理学之名,其精神旨趣却与宋明道学相以异也。宾四谓“有清三百年学术大流,论其精神,仍自沿续宋明理学一派”(《清儒学案序》),误也。观之清代理学,朝廷劝以官禄,士人竞趋其途,是有汉代之风。然清代理学既沦为工具,则其理论亦乏善可陈。宾四谓“宋明学术易寻其脉络筋节,而清学之脉络筋节则难寻”(《清儒学案序》),乃因之清代理学抱残守缺,难以为继。 前论道学之反动,本肇始于心学之反动。清代理学借心学之反动而流衍,同时却也承袭道学反动之精神。清代理学不但存之庙堂,亦流传于江湖。刘申叔云:“欲得帝王之尊,必先伪托宋学以自固。固治宋学者,上之可以备公辅,下之可以得崇衔。……惟经学为难能,甘为所难,所志必殊于流俗。故汉学之儒,均学穷典奥,全身远害,以晦其明。”(《清儒得失论》) 申叔既斥清为“虏”,则自“士节”视之,“治宋学者”远逊“汉学之儒”。然如前述,清代理学居于庙堂,其治“宋学”虽成利禄之途,却因经世致用而有汉代之风。清代理学处之江湖,则因道学之反动,转而为考据之学,是为所谓“汉学”。于是,清代理学或居庙堂、或处江湖,皆承道学之反动,不期而有反宋返汉之趋势。此则因之学风之进退,或为循吏、或为经注,一类汉儒之作为。 钱宾四云:“盖徽歙乃朱子故里,流风未歇,学者固多守朱子圭臬也。……大抵江氏学风,远承朱子格物遗教则断可识也。”(《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商务,2005年。页三四O)戴东原既在徽歙之间,又受学江门,则“戴学从尊宋述朱起脚”(同上,页三五三)。东原云:“别有略是而谓大道可以径至者,如宋之陆、明之陈王,废讲习讨论之学,假所谓尊德行以美其名,然舍夫道问学,则恶可命之尊德行乎?”(《戴东原集•与是仲明论学书》) 虽然,东原之学,其精神旨趣与朱子之学相以异也。东原云:“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释自老释。谈老释者,高妙其言,不依附孔孟。宋以来,孔孟之书,尽失其解,儒者杂袭老释之言以解之。”(《戴氏遗书•答彭进士书》)盖朱子所谓“用力之方”,本有“求之文字”、“索之讲论”之教。然朱子“用力之方”本之道学“成圣”之旨,东原论学却本之道学之反动。东原虽承朱子“道问学”之教,“求之文字之中”,却非“成圣”之“用力之方”,而以为“明道”之途径。 东原云:“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未有能外小学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二三好古之儒,知此学之不仅在故训,则以志乎闻道也,或庶几焉。”(《戴东原集•古经解钩沉序》)则东原论学,“志乎闻道”,文字故训虽是其业,却非其旨。故东原虽“从事于字义制度名物”“三十余年”,然自认“生平著述,最大者为《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此正人心之要”。(《戴东原年谱》) 东原论学,“故训”以“明道”,而终归“正人心之要”。其“故训”自“道问学”起脚,却有道学反动之倾向;其“明道”由乎“故训”,却归乎“正人心”之“尊德性”,则难脱道学之余绪。虽然,东原于《疏证》极斥道学“理欲之分”,以为“宋儒程子、朱子,易老庄释氏之所私而贵理,易彼之外形体者而咎气质……于是辨乎理欲之分……而小之一人受其祸,大而天下国家受其祸”。然如章太炎所云:“以欲当为理者,莫察乎孙卿。……极震所议,与孙卿若合符。以孙卿言性恶,与震意拂,故解而赴《原善》。”(《释戴》) 东原论学,虽期“故训”以“明道”,然于道学正反之间,终难自洽。前谓亭林倡“明道”与“救世”之说,而终落脚于“理学即经学”。钱宾四谓此主张“以复古者为反宋,以经学之训诂破宋明之语录”(《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页三五三)。就此而论,阎百诗作《尚书古文疏证》、胡胐明作《易图明辨》,以训诂考据使宋明儒学失其文本之根据。梁任公谓此为“思想之一大革命”(《清代学术概论•五》)。 然宾四谓阎、胡诸人“读书虽博,考古虽勤,要皆受豢于贵宠,一志于文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页二八三)。就“一志于文字”而论,亭林“经学即理学”之主张,于是转为专门考据之学。考据学本有“反宋复古”之倾向,此种旨趣具如阮芸台所言。“释氏之说,皆李习之复性之说所由来……六朝人不讳言释,不阴释而阳儒。阴释而阳儒,唐李翱为始。”(《揅经室一集•卷十•性命古训》)“圣贤之道存之于经,经非诂不明。汉人之诂,去圣贤为尤近。”(《揅经室二集•卷七•西湖诂经精舍记》)故“两汉经学所以当尊行者,为其去圣贤最近,而二氏之说尚未起也”(《揅经室一集•卷十一•汉学师承记序》) 芸台所云,概可明清代考据学之旨趣:本之道学之反动,返乎“两汉经学”,期以明“圣贤之道”。然如宾四所言“受豢于贵宠”,则“明道”之旨固不明也。即如东原,以“明道”为指归,亦囿于道学之余绪,茫无所归。于是,清代考据学本期乎通经以明道,然明道之旨终黯而不明,士人乃退而通经,而务为文字训诂之学。 清代考据学于乾嘉为盛,号为吴之惠学、皖之戴学。《清史稿•儒林传》载云,“清二百余年谈汉儒之学者,必以东吴惠氏为首。惠氏三世传经,周惕其创始者也。”周惕子士奇,孙栋,“而栋所得尤精”。栋之弟子,“余萧客、江声最为纯实”。又载云,东原“年十六七,研精注疏,实事求是,不主一家”,“其小学,则高邮王念孙、金坛段玉裁传之”,而“高邮王氏一家之学,三世相承,与长洲惠氏相埒”。 于惠、戴之学,任公以为“戴学之精深,实过于惠”,“其‘纯粹的汉学’,则惠氏一派,洵足当之”,而“戴学所以异于惠学者,惠仅淹博,而戴则识断且精审也”。(《清代学术概论》十、十一)盖定宇谨受家法,过于泥古;东原则期“故训”以“明道”也。虽然,“明道”日黯,而“故训”日盛。清代考据学几成专门“汉学”。 前论“明道”与“救世”,清代考据学既成专门“汉学”,则失“明道”之旨;既失“明道”之旨,则“救世”亦茫无所归。虽然,清代考据学之成就,或如任公所言,“刻意将三千年遗产,用科学的方法大加整理,且亦确已能整理其一部分”(《清代学术概论•三十二》)。【注】此种成就概为通经,而或有待于后,明道以救世也。 【注】 任公于《清代学术概论》概举清代考据学之成就,如经史注疏、文字音韵、水地天算、校勘辑佚。而于校勘,言“其功尤钜者,则所校多属先秦诸子,因此引起研究诸子学之兴味”(《清代学术概论•十六》)。

  • 曹小旦

    曹小旦 (究中西之际,通古今之变) 楼主 2009-01-02 02:57:49

    六、微言大义与即器以明道

    考据学方兴未艾之际,有庄方耕存与与章实斋学诚。钱宾四谓庄、章二人“方其生,声名落漠,而终不能抑塞其后世之大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页五九五)。然论其二人之际遇,实不相同。董晋卿云:“庄先生存与以侍郎官立于朝,未尝以经学自鸣,成书又不刊版于世,世是以无闻焉。”(《味经斋遗书•易说序》)章实斋则自谓其说一反时趋,“最为一时通人所弃置而弗道”(《文史通义•家书二》)。 前谓清代理学不但存之庙堂,亦流传于江湖。其高居庙堂,虽成利禄之途,却因经世致用而有汉代之风;其处之江湖,则因道学之反动而转为考据之学。方耕既“以侍郎官立于朝”,则其学概为庙堂之学。然方耕云:“圣人往矣,舍六艺则不可得见圣人矣。六艺在是,尽古今天下能言者且难为言,而况明经、学究、进士出身之人乎?”(《味经斋遗书•四书说》) 康、乾尊崇程朱理学,然道学之反动终成风气。方耕云:“《系辞传》、子思《中庸记》、《论语》述孔子之言,皆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魏晋小人窃其近似者,解以老氏之旨,附之释氏之家,此一大乱也。后人悦老氏释氏之书,以为圣人所不及。儒者不察其本为魏晋谬解而附益之者,悉举其所窃六经之近似而以为六经之所自有。今反求而后得之,圣人不传之秘也。”(《味经斋遗书•四书说》) 方耕此谓有破有立,其破则谓援佛入儒而失圣人之旨,其立则引董子之言以立论。方耕虽于道学多有批评,然仍得侍讲于朝。《清史稿•庄存与传》云:“为讲官,上御文华殿,进讲礼毕。存与奏曰:‘讲章有舛误,臣意不谓尔。’奉书进,复讲,尽其旨,上为留听之。”盖朝廷虽以理学为宗,然理学抱残守缺,已趋式微。虽然,方耕仍有离经叛道之嫌,恐难得其志。 虽然,方耕立论之途径颇可关注。《汉书•董仲舒传》载,“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其著作“说《春秋》事得失”。又《汉书•儒林传》云,武帝用公孙弘与董仲舒,“因尊《公羊》家,诏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兴”。方耕概得此旨,因谓“《春秋》非记事之史也,所以约文而示义也”(《味经斋遗书•春秋要指》),“《公羊》奥且明矣,烦烦如繁诸百世之变,尽在《春秋》矣”(《味经斋遗书•春秋正辞•诸夏辞第五》)。 方耕之学,似有得道学反动之风气,而欲另辟蹊径。其谓“朱子之学,宋之郑公也,皆非七十子所受之大义,况微言乎?”(《味经斋遗书•四书说》)方耕既以“大义”、“微言”为论学之旨,则如阮芸台所言,“其于六经,皆能阐抉奥旨,不专为汉宋笺注之学,而独得先圣微言大义于语言文字之外”(《味经斋遗书•庄方耕宗伯经说序》)。方耕“微言大义”之旨虽有悖于当朝正统,然仍可得侍讲于朝,亦可得“在上书房授成亲王经史”(同上)。 方耕“微言大义”之旨,虽有得于董子所论,然方耕之学却与董子之学精气迥绝。董子之时,“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一,为群儒首”(《汉书•董仲舒传》)。方耕之世,理学式微,所谓“微言大义”,或如宾四所言,“徬徨回惑之际,乃凑而偶泊焉”(《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页五八二)。要之,方耕之学“盖禄利之路然也”(《汉书•儒林传》)。其学不显于当时,恐自忖有悖正统,又实无经纬天下之气魄。 虽然,方耕之学亦自异于故训考据之学。方耕云:“六艺之文,正名为先。自分文析字,繁言碎辞日以益滋,圣人大训若存如亡。”(《味经斋遗书•四书说》)“征事实、传故训者,为肤为末,岂足以知之于是乎?”(同上)盖方耕之学与考据殊途,故据而驳之。此亦“凑而偶泊”,与章实斋自觉考据时趋之弊,进而“为能持世而救偏”(《文史通义•原学下》),自不可同日而语矣。 实斋云:“天下不能无风气,风气不能无循环……风气之开也,必有所以取……风气之成也,必有所以敝,人情趋时而好名,徇末而不知本也。”(《文史通义•原学下》)即论考据之学,亭林开风气之先,然其旨在乎明道以救世,“不得已”而落脚于“经学即理学”。东原倡乎故训以明道,已失亭林救世之旨。既失救世之旨,明道亦茫无所归,后学遂竞趋考据之学。此或如实斋所言:“盖逐于时趋,而误以擘积补苴谓尽天地之能事也。”(《文史通义•博约中》)。 亭林虽开考据之学,然后学“徇末而不知本”,概失明道与救世之旨。虽然,故训以通经,通经以明道,考据学之旨趣直如阮芸台所言,“圣贤之道存之于经,经非诂不明”(《揅经室二集•卷七•西湖诂经精舍记》)。然实斋云:“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经,以谓六经载道之书也,而不知六经皆器也。……彼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则固不可与言夫道矣。”(《文史通义•原道中》)若如实斋所言,“六经皆器”,并非载道之书,则故训虽可通经,却无道可寻。考据学固不足谓尽天地之能事也。 前谓亭林所倡救世之旨,一反道学清谈之流祸。实斋所言“六经皆器”,不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则夫子所言,必取征于事物,而非徒讬空言,以为明道也。……宋儒起而争之,以谓是皆溺于器而不知道也。……而其弊也,则欲使人舍器而言道”(《文史通义•原道下》)。宋儒“舍器而言道”,“因之崇性命而薄事功,于是千圣之经纶,不足当儒生之坐论矣”(《文史通义•原道上》)。 如实斋所言,道学“舍器而言道”,终致清谈之流祸。考据学虽本之道学之反动,然其信乎“道存之于经”,则仍不外乎“舍器而言道”,恐与道学殊途而同归。实斋云:“汉学宋学之交讥……德行学问之纷争,是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学业将以经世也……因其弊而施补救,犹历家之因其差而议更改也。”(《文史通义•天喻》)则实斋所言“六经皆器”,概救此空谈之弊,而归之“经世”之旨。此实与亭林“救世”之论不期而合也。惟亭林“明道”之论,似袭道学之余绪,而开考据学之流弊。实斋之学,一以“经世”为指归,“为能持世而救偏”。 实斋以道、器立论,则言“六经皆器”;以理、事立论,则言“六经皆史”。实斋云:“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文史通义•易教上》)“以文字为著述,起于官师之分职,治教之分殊也。”(《文史通义•原道下》)“三代之衰,治教既分,夫子生于东周,有德无位,惧先圣王法积道备至成周,无以继且续者而至于沦失也,于是取周公之典章……相与申而明之。此六艺之所以虽失官守,而犹赖有师教也。然夫子之时,犹不名经也。”(《文史通义•经解上》)“异学称经以抗六艺,愚也;儒者僭经以拟六艺,妄也。六经初不为尊称,义取经纶为世法耳。六艺皆周公之政典,故立为经。”(《文史通义•经解下》) 实斋如上所论“六经皆史”,皆“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章氏遗书•校讐通义•叙》),谓六经本先王政典,治教既分,孔子述为六艺,以为师教。而究其实,“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也。“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近儒谈经,似于人事之外,别有所谓义理矣。”(《文史通义•浙东学术》)盖实斋所论“六经皆史”,以源流为缘起,以人事、义理为根本,而源流本身亦其立论之依据。此则实斋即文史以立论,亦“未尝离事以言理”也。 且如实斋所论“六经皆器”,不“舍器而言道”,而归乎“经世”之旨;其论“六经皆史”,亦不“离事而言理”,而以“经世”为指归。实斋云:“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文史通义•浙东学术》)虽然,“六经皆史”多依文史立论,“然议文史,而自拒文史于道外,则文史亦不成其为文史矣”(《章氏遗书•外集二•姑孰夏课甲编小引》)。盖实斋所论“六经皆器”、“六经皆史”皆欲合乎“道”也。实斋云:“学术无有大小,皆期于道……君子即器以明道,将以立乎其大也。”(《文史通义•与朱沧湄中翰论学书》) 实斋所谓“立乎其大”者,固欲“经世”也;则“即器以明道”,欲明乎“经世”之“道”也。实斋云:“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即论“六经”,其言“当然”,则必谓圣人之道存之于经,自古而然;其言“所以然”者,则“必先知周、孔之所以为周、孔”(《文史通义•原道上》)。“周、孔之所以为周、孔”,“后圣法前圣:非法前圣也,法其道之渐形而渐著者也。……故自古圣人,其圣虽同,而其所以为圣,不必尽同,时会使然也。……周公集治统之成,而孔子明立教之极,皆事理之不得不然”(同上)。 实斋所谓“道”之“所以然”者,“时会使然也”,“渐形而渐著”而终致“不得不然”。“《传》曰礼时为大,又曰书同文,盖言贵时王之制度也。学者但诵先圣遗言,而不达时王之制度……不复计其实用也。故道隐而难知,士大夫学问文章,未必足备国家之用也。”(《文史通义•史释》)虽然,“损益虽曰随时,未有薄尧舜而诋斥禹汤文武周公,而可以为治者。……故当代典章、官司掌故,未有不可通于《诗》《书》六艺之所垂”(同上)。 盖实斋所言“即器以明道”,将以“经世”也。依乎时会之变,损益时王之制度,而备于国家之用。而“损益虽曰随时”,又必以“六艺”为根据。然就文史源流而论,典章、掌故是否尽通于“六艺”,已成疑问。若典章、掌故并非尽通于“六艺”,则实斋必以“六艺”为根据,恐亦得之“六经”之“当然”,而有悖于“道”之“所以然”也。此则实斋据六艺以破六经,不得不自相抵牾耳。 就源流而论,“周衰文弊,诸子争鸣”(《文史通义•言公上》),“自诸子纷纷言道,而为道病焉,儒家者流,乃尊尧舜周孔之道以为吾道矣”(《文史通义•原道下》)。若以儒家为“当然”,则必谓“道体无所不该,六艺足以尽之。诸子之为书……无非六艺之所该”(《文史通义•诗教上》)。然若明儒家之为儒家之“所以然”,则必谓“道,公也;学,私也。……夫天下无全功,圣人无全用。……知体道者,诸家皆可存”(《文史通义•说林》)。 实斋所言“即器以明道”,依乎时会之变,损益时王之制度,而备于国家经世之用。若以儒家、六经为“当然”,则必以六经为依据。“且如六经,同出于孔子,先儒以为其功莫大于《春秋》,正以切合当时人事耳。”(《文史通义•浙东学术》)“《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文史通义•答客问上》) 于是,实斋“即器以明道”之论,终落脚于《春秋》“笔削之义”。此则与庄方耕之学有不期而合者。梁任公谓实斋“所著《文史通义》,实为乾嘉后思想解放之源泉”(《清代学术概论•十九》),盖即尽此而言。然实斋此论,恐囿于经学之“当然”。若尽乎“道”之“所以然”,“诸家皆可存”也。以此“即器以明道”,以为“经世”之学,则仍晦而不明。 盖实斋之学,以道器为根本、以文史为源流,“为能持世而救偏”,以达乎“经世”之旨。则实斋所论“六经皆器”、“六经皆史”,或有侧重,皆欲“即器以明道”也。然实斋之学,既反时趋,又“恐惊世骇俗,为不知己者诟厉”(《文史通义•与汪龙庄书》),故多隐而不言。实斋云:“鄙著《通义》之书,诸知己者许其可与论文,不知中多有为之言,不尽为文史计者。”(《章氏遗书•佚篇•与朱少白书》)诚哉斯言!

  • 曹小旦

    曹小旦 (究中西之际,通古今之变) 楼主 2009-01-02 03:00:49

    待续。拟做《七、常州之学与清末今文学》、《八、经学之崩溃与史学之复兴》、《九、新道学抑或新子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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