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情人
莫惟克
一 自我形象 之前回过一个关于《情人》的帖子,那个帖子问情人表达了什么,我回想了一下以前的阅读,回道: 情人表达了一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最美的自怜。 这就是我读情人的感觉。这个感觉也许不是当时的,不是阅读完后立即就有的,是在多年以后,听到有人谈起它,有人这么问,一下子跳出来的。 书只是为自己读的,所以不会去管别人怎么说,怎么非议,我看到了什么,那它就是什么,就是我所看到的样子。 上面的这些话几乎完全就是情人的句式,这种句式很有侵略性,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去模仿。它具有一种极其自我的表达方式,正如情人里一切,不是情人,不是母亲,不是两个哥哥,不是海伦拉格奈尔,不是疯女人,不是所有的人,一切外在的形象最终都指向自己,回到自己身上。 在文体上,如果不把它当小说看,只当散文,一个女人的飘忽散乱的倾诉,就可以了。然而技巧还是存在的,只是更高,更迷人。 第一个点是渡船上的那个白人少女的形象,一切叙述议论感慨描绘都始于它,偏离它,又回到它。 “这个形象,我是时常想到的,这个形象,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这个形象,我却从来不曾说起。它就在那里,在无声无息之中,永远使人为之惊叹。在所有的形象之中,只有它让我感到自悦自喜,只有在它那里,我才认识自己,感到心醉神迷。” 在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的形象,这个形象有时可用阶段性的时间划分——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有时可以用情感情绪、身体状态划分——兴奋愉悦、悲感消沉、健康、活力、清爽的、虚弱、病态、肮脏的。有时是自己做白日梦设计勾画的,有时是从别人眼里,从恋人、父母、朋友、孩子眼里回射回来的。在这些形象之中,每个人都希望有或者有过一个最完美的自我的形象,即使只是片刻。对完美形象的追求不仅只出于自己的形象,还外化到整个世界和整个人生,比如在黛玉心里,这个世界和自己的整个人生,从丧母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再可能完美了。 围绕这个点,这个完美的形象,在它前面,是: “我已经老了” 在它后面,是: “太晚了,太晚了,在我一生之中,这未免来得太早,也过于匆匆。才十八岁,就已经是太迟了。” 青春的容颜是生命的娇花,时间的摩挲使它凋零又使它永恒。 “对你说什么好呢,我那时才十五岁半。 那是在湄公河的渡轮上。 在整个渡河过程中,那形象一直持续着。 我才十五岁半,在那个国土上,没有四季之分,我们就生活在唯一一个季节之中,同样的炎热,同样的单调,我们生活在世界上一个狭长的炎热地带,既没有春天,也没有季节的更替嬗变。” 多美的一个转承段落。下面三段,写了家人和童年的一些情况,而后,“我的生命的历史并不存在。”是荡开去,打破单一叙述的经线,再后一段“现在,我看我很年轻的时候”又把家庭和容颜联系在了一起。 再下面三个部分是三种写法的连接,先回到渡船,一段叙述性的交代“我才十五岁半。就是那一次渡河。”随后一段是对那个形象的议论,再接上三小段对渡河景象的描绘。 接着,转到了对那天的衣物、打扮的描述,是具体的自我形象的第二个组成部分,第一个是容貌。 衣服打扮对形象的意义,也许女性读者更有体会,对衣物的喜爱是自爱的外化。帽子、鞋子、头发辫子,香粉口红,怎么能那么细致地对待自己。同样,每一件东西也和母亲家庭联系到了一起,又延伸出了母亲的形象、儿子的形象。 再回到渡船,“在渡船上,那部大汽车旁边,还有一辆黑色的利穆新轿车”,一段对车子的描述,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在看她。从自己的那个形象在男人眼中的样子,自己作为女人在男人们眼里的样子,又联系到自己和那些成熟的女人们的比较。“我知道,女人美不美,不在衣服服饰,不在美容修饰......问题不在这里。” “只有海伦拉格奈尔在这个法则上没有犯过错误。她还滞留在童年时期。”——轻轻一点的伏笔,像肌肤上一颗小小的痣。 接下来, 外貌、衣着打扮、自己的形象、渡河的景象、写作、母亲、哥哥、家庭、童年,被连接在一起混合在一起,其间的轻重、穿插,完全依靠对节奏微妙的感觉,没有明确清晰线索可依。在这一片混乱之后,又回到渡船上的那个时刻,回到唯一正在进行的叙事时间上:“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从小汽车上走下来,”——“她上了黑色的小汽车。车门关上。恍惚间,一种悲戚之感,一种倦怠无力突然出现,河面上光色也暗了下来,光线稍稍有点发暗。还略略有一种听不到声音的感觉,还有一片雾气弥漫开来。” 在这之后是一个延续的小缓冲,“从此以后,”——“现在,这个孩子,只好和这个男人相处了,第一个遇到的男人,在渡船上出现的这个男人。” 至此,第一个点结束。一个个人生命过程中被放大了的点,一个最美的自我形象站立在那儿的点,我们自己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一个光芒四射的点呢?我们的传统文化是抑制个人的,我们的个人形象不值一提,我们自己也刻意去暗淡它,不注意它,把它混在人群里,混在自己灰暗的生命里。同样,对家庭的关系,对父母亲、兄弟姐妹,我们也总是隐恶扬善,不会去进行那些复杂的爱恨,我们把这些情感隐藏起来,而不是去面对它。 《情人》这样的写作,正是在挖掘这些我们平时刻意去掩盖的东西,它们的本质,它们的外化、延伸,它们在外在的时间和内在生命里的含义。这一切最终都指向个人自己。正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在内心深处,除了自己,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依靠呢? 这也是我的experiment 二 sex 在一个时间的点后,是一段时间的连贯叙述。从“这一天,是星期四”到他们事后去饭店吃饭。 这段里有两个高潮段落, 第一个: “肌肤有一种五彩缤纷的温馨......他呻吟着,他在哭泣。他沉浸在一种糟透了的爱情之中。 他一面哭,一面做着那件事。开始是痛苦的。痛苦过后,转入沉迷,她为之一变,渐渐被紧紧吸住,慢慢地被抓紧,被引向极乐之境,沉浸在快乐之中。 大海是无形的,无可比拟的,简单极了。” 第二个: “城市的声音近在咫尺,是这样近,在百叶窗木条上的摩擦声都听得清。声音听起来就仿佛是他们从房间里穿行过去似的。我在这声音、声音流动之中爱抚着他的肉体。大海汇集成无限,远远退去,又急急卷回,如此往复不已。” 围绕这两个高潮乐符的是对周围景物的反复描述,对人物矛盾内心的细致刻画。性的内涵是什么?在这里是沉迷于感官刺激,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绝望、反抗、逃避。有时也是我们企图走出自我的牢笼,和外界结合的强烈愿望。 在美化了前一个时间点后,依然是对一个时间截面的美化。美化也是我们逃避真实自我的一种方式。然而,到底是作者过度美化了自己的生活,还是我们对自己的生活缺乏想象和过于漠视? 这一段sex的描写充满各种混合的情绪,兴奋刺激与痛苦绝望互相掺杂,周围的景物更增添了动荡的不安全感,同时也正是因为安全感的彻底丧失而变得更加无所顾忌的疯狂。 最后,在黄昏时他们走入一家饭店吃饭、闲聊,兴奋过后的疲劳使情绪变得更加灰暗,他们企图依靠性走出自我的牢笼,然而靠得愈近,才愈加知道这种愿望绝无可能实现,于是他们彼此只有感到更加疏远,只能依然退回到自己的冷漠之中. 三 生命的历史并不存在 在生命历程中清晰的一个点和一根短线之后,是昏暗墙壁上或深或淡的一些斑点,它们之间没有明确的线索,连接处多是一片模糊的空白。这正如杜拉斯前面所说的: 我的生命的历史并不存在。那是不存在的,没有的。并没有什么中心。也没有什么道路,线索。只是某些广阔的场地、处所,人们总是要你相信在那些地方曾经有过怎样一个人,不,不是那样,什么人也没有。 统一这一片混乱的是叙述的语气,是悲观的情绪,是节奏微妙自如的把握。那些她爱过的人、恨过的人、欣赏过的人,想要与之结合和想要挣扎摆脱的人,他们随时间一起模糊,一起逝去,留下的,只是自己。正是这种混乱体现了真实的记忆方式,传递了人物内心自然流露的声音。整篇小说只有最后的那个结尾是不好的,杜拉斯自己也这么认为。确实,因为这个结尾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它正属于杜拉斯极力想要打破和抹去的行文的痕迹——那种规范、完整;或者不如说是陈旧、刻意。这让我们回到文字的一个本来目的——传递个人心声。好的行文技巧是让别人能耐心地倾听你的诉说,但这种技巧的痕迹有时却常常会成为一种妨碍,无论是对诉说者还是对倾听者。最好的技巧是没有技巧,让人感觉不到你的技巧,这时,人们才开始真正注意你说了什么,而不是怎么说。 关于《情人》的阅读正是如此,我最初进入时感到特别困难,好几次看了个开头都放下了。以前的阅读方式是线性的,看了上一句,就知道你下一句可能会说什么,接下来会说什么。而对情人,你根本无法知道它下一句是什么,下一段是什么。直到有一天,加班加了个通宵,在极度疲劳带来的极度松弛中,我又拿起了它,这一次,头脑里没有任何概念,文字只是像流水一样地流过眼睛和心,忽然之间,我进入了杜拉斯的世界。那些混乱的叙述在头脑中发酵、酝酿成一杯美酒。我把这种阅读称为强迫式阅读,杜拉斯所做的,就是要你放弃自己,全身心地听她诉说。这种付出对《情人》来说,是完全值得的。不过这也要看你的酒量如何,酒胆如何。她的其它小说和文字我依然有进入的困难,也许也不会再去尝试阅读了,这篇《情人》就读得我情绪异常低落,想想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情爱生活,自己生命的历程,竟然也有许多悲观、绝望的东西。 再见吧,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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