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璐09年1月《萌芽》最新力作《似是故人来》原文
来自：Camille(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似是故人来 一 高二那年的一个吹着舒爽凉风的夜晚，陆希与宿舍的小榕、晶晶在走廊上聊天至深夜。聊的无非是高中生钟爱的那些话题：实际的坏成绩和理想的好大学，很懵懂的爱情和更朦胧的未来。 兴之所至，小榕有个提议：十年后三人无论身在何方都要来一次聚会，到时看看大家各自过得怎样，看看今夜猜了又猜的谜题的谜底到底是什么。 那时的陆希是个那么目光短浅、那么缺乏耐心、那么沉不住气的小孩，除了看闲书，其他不管什么事情——学习、减肥、爱恨——都无法坚持下来。守住一个为期十年的约定，对她来说太漫长太渺茫了。她调侃了一句说：“十年后，万一我在监狱或者地狱之类的地方，实在赴不了约，你们可要原谅我啊。” “哈哈，不会啦。我觉得，那时候，你至多是在国外。”晶晶说。 “若真的来不了，那就寄张明信片吧。告诉我们你的状况。我期待着。”小榕说道。说完，她又补充一句：“反正，我会信守承诺赴约，我会等你们出现。” 此语一出，陆希颇为小榕的情怀所感动。只有内里浪漫柔软的人才愿意信诺和守诺。不忍再说煞风景的话，却依旧不敢许诺，陆希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言语。她望着静谧夜空里璀璨的星星点点，心想：十年后……好吧。到时候见。 ——弹指一挥间，十年很快地就过去了。 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没想到小陆希、小晶晶、小小榕这么快就变成了老陆希、老晶晶、老小榕。各自经历着外在际遇和内心行旅的沉浮起落，阴晴圆缺。 她们没有一个人生活在监狱、地狱或者国外之类多少带点传奇色彩的地方，没有生活在梦想的云端。她们都生活在故乡，生活在琐碎得斤斤计较、真实得丝丝入扣的生活里：算不上残酷也称不上圆满，没能中头彩也没有被灭门，不似水墨画那般仙风道骨也不似行为艺术那么光怪陆离。 二十岁后的几年里，小榕为情自杀了两次，神经脆弱得一碰就断，经不得任何风吹草动，见不得任何故人。陆希和晶晶只能从小榕的博客里获知一些她的消息。小榕的文笔曾经很三毛，如今则很安妮宝贝：泛滥着好看的字眼、灰暗的思绪、喋喋不休的宿命和冷不丁打出的句号。彩云易散琉璃脆，盟约早已分崩离析，三人虽同在一个城市，却总是聚不齐一次。 有个港剧名曰《我和春天有个约会》。有首摇滚歌曲唱道：我和春天有个误会。——春去春来又几回，是约会还是误会，到时便知。 成年后的陆希，终于坚持做成了一些事事情。也终于明白，坚持之后不是胜利，而是继续坚持。她拥有了一种“化神奇为腐朽”的倒霉力量，发现：太多事情不值得坚持。所以，陆希没有为十年之约的夭折唏嘘感慨。与一生的长度、宇宙的永恒相比，十年根本算不得漫长。守诺赴约并非多么神奇，食言弃约也并非多么腐朽。谁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有的。只要是真朋友，便散不了场。但凡散了的，那是一时的虚假热络，散了就算了，不足为奇，也不足为不足为惜。 没想到老陆希的消化能力这样好。无论现实如何生冷苦辣，她都能无忌地吃下。能举重若轻，也能举轻若重。绝不会为了成就神话而自欺欺人，也绝不会因为害怕腐朽而落荒而逃。 写到这里，陆希觉得有点不对头：笔调好像沉郁了点。其实她的心态不是这样的，而是要明亮、轻松和昂扬得多。而有些更深、更重、更真的沉痛和抑郁，却没能写出来……她真的一直是想真实地写、写写真实的。 试试向某个你欺骗过的人承认你撒了谎，你就会明白陆希的心情，就会了解不必经营谎言的感觉是多么好，诚实带来的轻盈和磊落是多么痛快淋漓。陆希也想不通，自己明明在努力说真话，落笔却还是不知不觉偏离了真实…… 语言是个古怪的东西。思想需要语言运行，可语言和思想却并非一对一的关系。但陆希相信，人心和人心是灵犀相通一一对应的关系。她也相信，她想要表达的真话和不小心说出的谎言，自会为有心人明察秋毫、去伪存真。 二 有的人喜欢把朋友当做财富一样四处炫耀：我有很多朋友……其实，他们碎碎念的不过是些不咸不淡的应景熟人罢了，根本经不起时空的推敲挪移。那些人只是不断地向新相识炫耀一轮已作鸟兽散的所谓朋友，用幻象骗取新一轮多半还是会短命的所谓友谊。 花了很长时间，陆希才舍得撕裂过往的那些幻象。好吧，承认吧：你没有那么多朋友。你也不需要那么多朋友。有些朋友已成陌路故人，有些熟人则无法成为同道朋友。——直面腐朽的真实、亲历撕裂的阵痛之后，方是自我的崛起，是人格的独立，是内心的坚强，是自己对自己的诚实，是浪沙淘尽后纯金一般光彩夺目永垂不朽的神奇友谊。 与陆希继续往来的人当中称得上朋友的不足十人。寥寥数个朋友里又只有两个会时常（几乎是天天）联络：一个是小学时代就要好的白羊座女生，一个是高中时代结缘的双子座男生。 白羊女现在深圳。她依然和小时候一样爱吃、爱狗、爱读书、爱看球、爱笑也爱哭……依然能随时随地地化腐朽为神奇。在陆希的财政状况呈负资产、忧心忡忡形容枯槁之时，白羊女给她寄来一个邮包，内有爽肤水、乳液、磨砂膏、各种面膜，甚至还有一管最大号的黑人牌牙膏。她说：“君子爱财，淑女爱美，我先替你把你那张脸养着，待你发财了再来养我！”——好慷慨、好可爱的白羊女。因了这个朋友、陆希少长了许多皱纹，多添了几丝笑纹。 双子男现在美国。他说起一事：他的一个朋友，山东籍帅哥，三十来岁，今年回国与同学聚会。聚会上，大家都在讨论股票、房价、美女，山东帅哥吼了一句：“我在美国一年要看100场球！”立即有人骂：“现在还看球？傻B啊！”然后大家继续讨论股票、房价、美女……陆希问：“你若回国聚会，你会这样吼一句么？”双子男答：“我不会吼。但是，我一年也要看至少100场球，我现在是切尔西的粉丝……”——合时宜地不吼，是如今的双子男拥有凌志车、复式楼和美女朋友的原因；不合时宜地傻傻看球，是陆希继续把双子男当朋友并真心喜欢这个朋友的原因。他诚如高中时一样，爱吃、爱美女、爱足球、爱狗血八卦、爱谈一些不切实际的话题…… 少年人总以为生活在别处，可真的生活在别处之外，白羊女、双子男和狮子女陆希又一致地认定在家千日好，一致地渴望回归故里。陆希辗转在外读书七载之后，率先回到了家乡。那二人最最羡慕的是她可以天天享用故乡的美食，可以和家人朝夕相处。陆希相信，她的朋友们终会回来。 陆希同这两位好友联系的最主要方式是互联网，次之是电话。没办法，互联网这张网实在太大，凡俗如我们既没有漏网的福气也缺乏破网的志气。——父母那辈人喜欢在麻将上浪费时间，废寝忘食；我们这代人喜欢在互联网上浪费时间，不舍昼夜。一代人有一代人消磨时间耗费生命的方式，形式不同，实质无异。但仔细一想，其实麻将和网络也没那么万恶，不麻不网了也不见得就超凡脱俗了。天淡云闲古今同。生命本来就是一个再怎么合理消费都避免不了不合理消耗的过程。 心电感应的方式，只用在默契地弃绝使用书信方式这一事上。曾经频写书信的他们如今连邮件都不写了。飞鸽传书，鸿雁传情，多么古典，多么写意……但，何必刻意？何必拘于某种形式？即时连互联网和电话都弃用了，若是真的友谊，只要心系对方，我思君处君思我，心电感应的方式自会电闪雷鸣威力大发。当然，君忘我处我忘君，若友谊已消散，也不必藕断丝连辛苦维系，连一封绝交书都嫌多余。 三 今年五月的时候，陆希的高中同学老师有一次聚会。这次聚会实在来得奇巧。 高中同学高远从英国归来度假，他在大使馆续签证时，偶遇也是去办签证的高中数学老师。真是难得的偶遇。一时兴起，师生二人便相约想办法让老师同学聚一聚。不承想，老师们退休的退休，调走的调走，同学们更是散落天涯，踪影难觅。最后，聚会一共到了三个老师——英语老师即八班班主任、数学老师和语文老师，以及两个同学——陆希和高远。 为方便老师，聚会地点定在一家自助餐厅，与中学只隔两条街。一见面，陆希很是惊叹：老师们老得真慢，尤其是精神面貌，他们都奇迹般地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 数学老师的手机号码超级吉利：尾号是88588。原来，数学老师大学毕业后执教的第一届学生里，有一个男生现在已做到了中国移动本市分公司的老总，老师的手机和手机号码都是这个老总学生送的。他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给您打电话，588，就是打给'我爸爸'！”看着满脸自豪的数学老师，陆希羡慕得不行，她认定高中教师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职业，也是最幸福的职业之一。 尽管十年过去，老师们却对班里的美女帅哥学生如数家珍，甚至谁在高三时突然被一脸青春痘损了姿色，他们都一起记得清清楚楚。班主任的一番话又精辟又搞笑：“我们八班的帅哥不多，主要是因为男生胖子太多了，好几个一百八十斤以上的大胖子，还有一排小胖墩，影响了整体质量。每次我一进教室，一眼看过去就感觉，怎么这么拥挤呀？”——陆希听罢忍不住哈哈大笑。她原以为学生在老师眼里只有成绩好坏之分，原来也有相貌妍媸之别。 美丽的语文老师还是那么美丽，绝佳地诠释着“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诗的涵义，十年的时光几乎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竟然还记得陆希的某一次课堂作文写的是什么，也记得高远的钢笔字写得很漂亮。 语文老师说：“八班是我这么多年教过的班级里，最坏最调皮的一个班。我讲课讲到四书五经，说，原来是六经，后来去掉了乐经，只剩下五经。然后，你们班一帮男生就在底下坏笑。这样的事，我之前没遇到过，之后也没遇到过。别的学生都很单纯，听过了就听过了，没有反应，只有你们八班最坏，最与众不同。”陆希还记得，是坐在她后面的一个男生迅速地怪腔怪调地反应了一句：乐（月）经没了！——呵呵，的确很坏啊！八班那些十几岁的小顽童们，当年还曾把我们二十几岁的女老师气得在课堂上哭起来呢。 语文老师还说：“九班是我见过的最灵最有个性的一个班。也是空前绝后了。”九班是文科班，几乎个个学生都是著着一手好文章的文曲星，还有数位会画画的艺术生和四肢发达、头脑却不简单的体育特长生。九班的学生，自发革命，革走了一任的确不怎么样的政治老师兼班主任；在一次难得要命的数学考试后，有人做出了从办公室偷走考卷解救众生的壮举；高二时，排过一场引起轰动、获得无数笑声掌声、赢得全校汇演第一名的歌舞喜剧《图兰朵》…… 陆希高一时学理科在八班，高二高三时学文科在九班。记忆中，那是一种出了水帘洞、又入大观园的感觉：各有各的奇异风格，各有各的美妙风景。 高中时，有一回班主任曾当着语文老师的面，把陆希训哭了。当时陆希委屈极了，就没上晚自习，找了个无人的地方躲起来痛哭，谁知被巡视的数学老师逮了个正着。如今，三位当事老师都在眼前，陆希想起当年脆弱慌乱的自己实在觉得难为情。提及此事，班主任举起酒杯，说：“对不起，陆希，你原谅老师吧。”当年那个哭哭啼啼的小陆希做梦也想不到，竟会等到班主任道歉的这一天。惊讶之余，陆希开起了玩笑，“报复”了一把，说：“我这个人啊，最记仇了，但凡得罪了我的人，我决不放过，一定要以牙还牙！”——八班的兄弟姐妹们，你们肯定做梦也想不到，有人敢咬住班主任不放吧？真希望你们都看到了这一幕！ 我们也说起了于两年前不幸早逝的八班物理课代表，那个乐观、豁达、热心爱笑、成绩很好的男生。说起了高一时忽然因病退学、后来杳无音讯的另一个极聪明的男生。还说起了偷偷摸摸早恋的一对对少男少女，如今他们无一例外的都与初恋分了手，已移情他人，或干脆被伤得不再动情。陆希对老师们说：“一定劝劝孩子们，真的想要一个结果，那就千万别和他早恋，因为早恋必败。”老师笑着说：“唉，学生哪听得进去呢？当年你们不也听不进去么？” 高中时，陆希是向往早恋的。大学时，陆希还曾后悔自己没有早恋。而十年后，自诩内心彪悍、实际上也的确彪悍了许多的老陆希在这件事上却还是摇摆不定：没在高中早恋，到底算得还是失？心里的庆幸和遗憾，哪个比较多？过程和结果，哪个比较重要？ 这次规模很小的即兴聚会进行得相当愉快，于是也显得相当短暂。一一送走了三位老师，高远便把陆希送到了车站。其实，在高中时和高中以后，在许多不同的场合地点，高远曾很多次地送别过陆希…… 那许多次的聚散，陆希没有对老师们讲出；即时是陆希最亲密的朋友，也只知依稀轮廓，而不解其中的真相和真昧。那是陆希心中的“挪威的森林”：那里湖面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雪白明月照在大地，藏着你不愿意提起的回忆……那是陆希多少次试着拿原子弹去轰炸却还是摧毁不了的一个真实的、瑰丽的、磅礡的谎言。那是陆希多少次没出息地掉泪、心痛、自我折磨，骂完自己无聊后在某一日又突然没出息地掉泪、心痛、自我折磨的导火索。那是陆希多少次以为终于挣脱了、忘怀了、笑傲了便睡去了可醒来后又发现其实还是没能成功超越的迷障。那是在五月的那个燠（yu）热的夜晚，心事重重言语寥寥的送别路上，陆希走得很快、笑得很假、转身后再不敢回头看一眼高远的原因。 四 陆希长大以后，误打误撞的，成了一个讲故事的人。那些用文字有心无意撰成的谎言，时常令她不安：你是否用修辞将事实神奇化或腐朽化了？你的谎言是否足够美丽，是否含有真意？你，是否有必要坚持写下去？于是，疑惑不安的陆希，笔下的故事越来越少…… 虽退意萌生，可陆希却又贼心不死，总是期望写成一个关于高中生活的故事。这个故事不必多么伟大深刻，却一定剔透玲珑，如诗如歌；故事里的故人，永远十六七八岁，拥有年轻的笑脸和干净的真心。 由于，陆希的故人们，也包括她自己，那一群长着翅膀的可爱天使们，如今都已落入凡尘，贬为凡人；加之，凡人陆希反对任何刻意的怀古、怀乡、怀旧、怀人，她不愿心情被追忆败坏，现在被过去比得黯然失色；又及，她觉得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能说一说就破的谎言，她不知道如何做到不扯谎，不知道如何扯出一个人们明明识穿却还是情愿众口铄金、口口相传、沉醉其中的人见人爱的谎……所以，故事始终没有到来…… 重拾故事，如重逢故人，只能由机缘促成。陆希愿意随缘。她祈祷着，他日故事真的写成，天涯海角的故人们读了，捧腹大笑之后，又会突然安静下来，脑海和胸腔之中默默翻涌，不自觉地润湿了眼眶，一颗苍老坚硬的心复又变得很年轻、很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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