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洞委员会》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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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洞委员会》 文 / 韩松 《北方文学》2011年10期 晨雾像海蛇一样扭动。太阳刚刚升起,就似乎要落下。人影水藻般重叠摇曳。张良排在队伍中间。他一点儿也看不清前方。为了买房号,他半夜就起来排队了。但迷雾让他丧魂落魄。他饥寒交迫,脚也站软了。队列中,有个小伙子晕倒了,口吐白沫瘫在地上,被维持秩序的保安拖了出去,扔在路边的阴沟里。但他挣扎着要爬回来。没有人看他一眼。他爬到谁的脚前,谁就把他扑哧踢开。张良紧紧跟着大队,担心被甩出去,也提防有人插队。长龙像乌龟一样慢慢往前蠕行。张良死死抓着一个皮革提包,里面装有三万块现金,是他一年的薪水。这笔钱可以买到一个房号。买到了房号,就可以参加抽签了,抽到签才有资格申请预购住房。幸运儿的比例是千分之一。张良一边排队,一边想象着住进了自己的家。一个女孩的笑脸在他的脑海中海棠般浮现。她是他的同事。他希望跟她相好——但前提是得有住房。他拿到房产证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鼓起勇气走到她的面前,满面堆笑对她说:“姑娘,您好,您看,我有房了,我有房了,请您考虑一下我吧!”……但他实际上没有钱买房。一套两居室得三百万元。张良不吃不喝,要一百年才能攒下这笔钱。不管怎么说,先弄到房号再说吧。哦,到傍晚了,海棠花枯萎了,污浊的月亮爬了出来,终于轮到张良了,但房号刚好售完了。不过他总算排到头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没有看到朝思暮想的住房,那房子还停留在规划图纸上,没有开始盖呢。眼前的这幢简易建筑,只是一个售房处。把它炸掉怎样?……这个念头真是意外,它一冒出来,就被张良打消掉了。他怎么竟敢这样想呢!就算真的要做,他也没有这方面的技术和胆量。 张良掉转头,拖着快要断掉的双腿,一点点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从贴胸口袋里掏出一张红色的存折来。他平时没事时就老喜欢盯着看这玩意儿。上面还剩三万元。这是他所有的钱,只够买一平方米。他从没有想过买到房号后该怎么办。但他的问题是,连房号都没有买到。他太失败了。他的身体好像被一只真空泵给吸空了。他不知往哪里去。他走着走着,慢慢连饥渴都忘得一千二净了。夜晚了。到处是水晶一样潺潺的华丽亮光。大街上,有一群群的年轻人,也无家可归,在摩天大楼的缝隙间,怪兽一样寂无声息地低头行走着。“开始了,开始了!”忽然有人尖叫。大家都哗啦啦地撒腿跑动起来。张良不知道出什么事了,也跟着跑。他随同众人来到了一排看上去像是准备拆迁的房屋前。这儿,已经有好几千名年轻人黑压压地聚集了,手挽手,嚎叫着,莽牛一样,朝那些房屋冲过去。“是撞墙运动呀,最来劲儿啦!”有个睡眼惺松、骨瘦如柴的男孩告诉张良。附近,有一些衣冠楚楚的中年人,停下小汽车,摇开车窗,探出头来,木然而可怜地观察着他们。张良加入了撞墙运动,被大队伍裹卷着朝房屋猛冲过去。冷掉的血液似乎又沸腾了。嘭,他一头撞在墙上,剧痛的感觉令他稍微舒坦了些。同时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对眼前的这座房子有着怨忿,而是对周围的人群怒火中烧。年轻人太多了,蚂蚱一样蠢动,都想着要结婚,无不是张良的竞争对手。他甚至觉得,就是因为他们的出现,他今天才没有买到房号。他要拼死撞向这帮家伙,把他们一个个撞翻在地。但迎接他的只是苍白的水泥墙,不断地朝他冲来。嘭,嘭!……忽然,他似乎看到,人群中,晃动着单位那个女孩子的身影。她像指挥员一样,高叫着,吆喝着,驱赶着大家往前冲……张良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人潮顿时把他淹没了。轰,轰!人们把一幢两层楼的房子撞塌了。“它可是一座百年老屋哟!”那个没睡醒般的男孩颤抖着四肢,兴奋地怪叫。眼前倾泻开来一大片废墟。大家齐声欢呼。张良在瓦砾中,忽然看到了一个破碎的鸟巢,里面露出几支褐色的羽毛,还有些带血的肌肉。他格外失落,身体迅速地重新冷了。他忙乎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得到。他瞪大眼睛,四顾茫然地找着谁,却什么也没有找到。“推土机来了,推土机来了!”女孩惶恐地呼喊。果然,贴着房地产公司标识的推土机排着队突突地碾来了。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一哄而散。 张良又一个人了。他悄然地缓慢行走着。沿街有无数的餐厅在营业,灯火辉煌。手上的三万块钱变得铁一样沉重,小小的存折在胸前的口袋里发烫,却一无是用。他狠下心,决定犒劳一次自己。他握紧拳头,挺起胸脯,走进一家金碧辉煌的酒店。以前的他为了买房,节衣缩食,从没有奢望过这儿的三百元一位的自助餐。但他现在蓦然想开了——没有房子,别的想法也就没有了。只剩下吃东西是暂时可以由自己把握的了。说不定,他待会儿就会去自杀的,他有必要最后享受一次人生,感受一下吃东西的欢乐——他不知道是否还能感受到这种欢乐,因为他已经忘记它很久了……大厅中,人山人海,杯盘狼藉,笙歌弦舞,有两个半裸的泰国姑娘站在乐池中央,正在为食客们曼妙地演唱,周遭围坐了一大群穿着讲究的中年男人,在色迷迷地观看,还带着可以作他们女儿的年轻女友,一边不停地往嘴里塞着花花绿绿的食物。张良嫉妒地盯着他们,就好像看着外星人。他想,自己如果活到这个岁数,也能这样吗?他为什么不能尽快成长呢?他取了一堆啤酒来独饮,很快,烂醉了。这时,他听见边上有个声音在说:“你想成为一个中年人吗?”张良神志不清地点点头。“只需六万元就可以了。”那家伙是一个长得像外国人的中年人,戴副墨镜,穿着一身黑色的名牌西服,脸上透着生意人的精明。他好像一眼就把张良的底细看穿了,甚至都知道他身上有多少钱。“可是,怎样才能成为中年人呢?”张良愁眉不展地问。“到我们的世界去吧。”“你们的世界?”“也就是技术世界。你一直活在一个叙事世界里,所以遇到了数不清的麻烦。你如今面临的住房问题,实际上是年龄问题,或者说是时间问题,根本上则是阶’级问题。只有成为了物理意义上的中年人,才能消除阶级对立。”“怎样才能做到呢?”“你有没有服用过时间压缩纳米药物?”张良摇摇头。那人说:“只要吃下一粒时间压缩纳米药物,就能迅速地变身为中年人了。不仅身体和意识会发生变化,而且,与你一起做着布朗运动的、包围着你的微观社会关系和结构也会发生变化,一同变过去呀!”张良怀疑地看着他。那人坦诚地笑道:“不用害怕——我以山顶洞委员会的名义向你保证,相当安全。如今在贵国,最被看重的是房子,技术事实被抛在脑后了。所以,时间压缩纳米药物作为新的科技产品,在贵国还处在推广阶段,售价便宜,只要六万元一粒。在国外,可是要漫天要价的哟,以欧元计费的。说到底,是考虑到你们是发展中国家嘛。我们这可不是为了赚钱。山顶洞委员会是一个国际慈善机构。你知道巴菲特和盖茨吗?对,就是那样的。你真幸运。不试一试吗?年轻人只有这条路好走了。想一想,当你成了中年人,你就什么都有了。中年人也是人类嘛,并不是外星人,只是熵特征有所不同。很多人看不清这个形势,走不出年轻的瓶颈,一棵树上吊死了。可惜哪,于国于己都是损失。”张良心算了一下,他今年二十五岁,只需要六万元,就可以成为中年人,四十五岁够了吧?四十五岁,还不算老,只要混个有房有车,女人什么的就都不在话下了,他再要去找单位那女孩,就有资本了。这的确很划算。但听那人的口气,这似乎根本不是划算不划算的问题,而是出于公平正义,必须这样做。反正,从今天的情况看,张良已经走投无路了。“怎么样,你还在犹豫吗?”自称代表山顶洞委员会的男士催促道。张良担心起来,怕这回又像买房号那样,最后一刻落空了,就趁着酒劲,点头答应了。然后他跑到餐厅外面,从自动取款机上取出那三万块钱,连同提包里的三万元一起,交给了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很快他拿到了时间压缩纳米药物——跟普通感冒药丸没什么两样。但它的神奇效果是超出想象的。 次日一早,张良醒来后,已经成为了一名四十五岁的中年人。他再不用半夜三更排队买房号了。他被安排住进了一个洞窟一样的地方。这洞子整个是玻璃材料的。虽说是洞穴,但面积足够大,不过,除了空敞,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厨房和卫生间,没有主卧侧卧,也没有阳台和家具,只有闪闪发光的玻璃连续体,围成一个大厅的模样。但张良终于拥有自己的家了。他还没有一个人享有过这么大的空间。之前,他一直是租住在一间狭小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的。他不禁热泪盈眶。这是他用二十年的青春时光换来的。时间压缩纳米药物真是奇妙啊。他爬到洞口,朝外看去,原来,果真是在一座山上,这山也是玻璃做的,是一个超级稳固的立方体——这就是技术世界吗?确切来讲,实际上,他居住的洞窟开凿在一面九十度的人工玻璃墙上。墙面笔直光滑,一尘不染,高耸入云,看不到顶。墙上挖出了成千上万个玻璃洞穴,供人居住。居民们都是一夜之间“多”出来的中年人,所以不能住在地面了。以前,张良没有见到过,也没有听说过,城市里有这样的建筑物。但这并不是做梦。而且,他的确已是一个中年人了。他从玻璃的反光上,已经看出这一点了。他的长相变了,像是一个佝腰驼背的猿猴,身上生出了比年轻人更多的毛发。他的血液的流动,比昨晚缓慢多了。他的心中,已陡增了几分沧桑感。这时再要让他去撞墙,笃定是不会的了。他有些晕乎乎的,感到不太习惯。安排他住到这儿来的那个中年人,已经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也不知道山顶洞委员会的办公地点在哪里。但张良觉得自己慢慢会适应的。对于这样的局面,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至少他再不用站在夜半的寒风中排队买房号了。 他趴在洞口往下看,见到有一些小黑点,正潮水一样朝墙根儿猛撞过来。哦,那些没有变化过来的年轻人,还在撞墙吗?真傻呀。这堵墙,这么高,这么牢靠,怎么撞得倒呢。但昨夜他年轻时,撞的究竟是什么呢?那情形还历历在目,而且,额头仍隐隐作疼。他才感到后怕和荒唐。好在,如今,整个不一样了,他脱胎换骨了,他升级进阶了。张良进而觉得,这玻璃幕墙是一种有机机器般的东西。瞧,墙面很有弹性呢,并不像普通玻璃那样硬,在肌肉般微微蠕动,仿佛具有真实感的生命,还散发出温度。上面有些标识之类的、看不懂的符号,像外星人的文字,代表着传说中的纳米技术公司吧?从墙上看不出季节,也没有植物攀附。墙上还挂着一面又一面的样式古老的时钟,但都已停下不走了。那个旧世界并未结束,而这一个新世界已经开始了。是的,张良已经有幸从“叙事”进入了“技术”。渐渐地,他看到还有一些刚刚“诞生”不久的中年人,正眼巴巴地沿着绳梯爬了上来。更多的洞穴里很快住进了人。张良听见到处都是呼哧喘气的声音。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单位那个女孩的面庞。他一阵亢奋。他得赶快想办法去找到她。 他哼哼着退回室内。这时,注意到靠里的玻璃壁面上有一个小洞,嘴巴般大,又不像窗户。他好奇地往那儿张望,黑咕隆咚的。它觉得它像个摄影机镜头。但里面忽然有什么东西动弹了一下,吓了他一跳——哦,好像是出现了一张嘴巴——镜头变成了嘴巴,粉红色的美唇。像触电一样,他一下明白过来了,这是一张什么嘴巴啊。就在今天之前,张良还年轻的时候,住在地下室里,晚上睡不着觉时,就去网吧,在电脑上下载这类图片。于是,他情不自禁,骤然硬了。哦,这张嘴巴,分明是活生生的、鲜嫩嫩的。他不是一直渴想着么?他买房子不就是为了这个么?他想象墙的后面应该有个女人,正把美妙的私处紧贴着这洞穴亮了出来。这一定是为了招待他这样的中年人而特意安排的吧。六万元可不是白花的。到底是山顶洞委员会啊。张良感动了,顿然忘记了单位的女孩,赶紧解开裤子,把生殖器扑哧插了过去。哦,还真的是那玩意儿呢……匆匆完事后,他虚脱地站着,仍然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绵绵蠕动的东西。忽然,听见它说起话来。不,是一个女人在说话。他才害怕了,担心她向他索要小费。他现在可是分文没有了。但她只是柔声说:“看不出来,你还挺能干的嘛。”张良酥软地觉得好像是升入了天堂。 此后,女人的那玩意儿每三天出现一次,通过墙上的小洞穴与张良沟通。虽然见不到她本人,但张良还是感到高兴——不仅有了住处,还不用再手淫了。这真是额外的、超值的奖赏。以前,他没有碰过女人,总是看着照片,靠自慰解决问题。现在呢,还不用付费,也不用为女人买首饰衣服什么的,更不用要孩子。简单、方便又省钱。一个中年男人,需要的不就是这个么。他要找单位的那个女孩,最终不也是这个结果么。就算他们真的在一起了,说不定,过了几年,也会像其他人那样,因为厌倦而离婚什么的,光是划分财产就很麻烦。山顶洞委员会考虑得真是周到啊。但张良想到这里,又有些心酸。他跟那女孩连话都没有说上过一句。他现在有了宽敞的住处,却没有来得及向她表达。如果不是为了她,他会来到这儿吗?于是,张良忽然良心发现一般,觉得应该去上班。他是有工作的人!他不能因为人到中年,就失业了啊,就废弛了啊,就靠一张“嘴巴”活着啊。他年富力强,正是进步的好时光。而且,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产,没有后顾之忧了,或者,用安排他来这儿的那人的话说,没有阶级自卑了。何况,他心里到底还念着单位的那个女孩。是的,他要凭借技术世界的资源,杀回叙事世界去,重新找到一个顶天立地的自己。他于是爬到洞口,朝下面展望。叙事世界一派雾蒙蒙的,竞一下看不到单位在哪里。张良心里一凉,但他不甘心,就攀岩一样沿着玻璃大墙,爬了一小段距离,找到了一道绳梯,踩着它往下行去。但没多久就发现绳梯断掉了,下方是悬空的,峭壁万丈,迷雾滚滚。住在墙上的其他居民只是在利用这绳梯荡秋千,他们那样子统统也像是猿猴,似乎并没有一人想到要回到叙事世界去上班。绳梯怎么会断了呢?张良明明看到过,有人顺着绳梯爬上来呀。他却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了。他只好狼狈地退回到自己的洞内。 “世界真的变了。”他对墙后面的女人说。“世界一点儿没变。只是成了中年人后,看世界的眼光不一样了。”她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真的该去上班了。你能告诉我怎么去吗?这儿是不是有道后门直通我的单位呢?”张良感到惶惑。他觉得自己在技术世界,就像个乡下人。另外,他的个人物品,包括衣服啊书籍啊学位证书啊——属于那个“已逝”的名叫张良的年轻人的——还存放在租住的地下室里呢。毕竟,那上面凝聚着他的人生。他可是父母耗尽心血培养出来的优秀人才。但墙后面的女人说:“你不用去了。你已经是微量时间框架下的后人类了。准确来讲,你是一个亚粒子自动化的雄性熵增聚合体。这就是你。你早年的名字、身份及其他的一切都已经过期作废了,现在,你被叫做活力七三一。你是可以自生能量的类型。一切都要靠阳光。我们这里使用太阳能。另外,墙二十四小时分泌出营养汁,可以直接饮用。但你不能离开墙。从这些意义上来说,你是充分自由的、全面发展的人。那些多余的、束缚你的东西,你再不需要了。作为中年人,得拿出个范儿来嘛。再说得简单些,你被解放了。” 女人提到了吃的问题,令张良不禁想到了他年轻时在地面吃过的食物。他爱吃的,有单位附近小饭馆的羊肉拉面、麻婆豆腐、葱花炒鸡蛋——哦,还有,他最后勇敢地在宾馆里吃到的那顿自助大餐。早知道如此,他应该在地上多花点儿钱,好好享受一番就好了。这里只能喝干巴巴的营养汁。他嘴里冒出了口水。他强咽了回去,并掉过头去,不要被躲在墙后的女人看到。他为此感到羞愧。被解放了的中年人不该这样的。他现在已过了口欲期了。他现在是每过三天被女人吮吸一次的亚粒子自动化的雄性熵增聚合体。但他的思维方式怎么还是停留在过去呢?真是耻辱。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都没跟他们打招呼,就来这儿了。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这地方连电话也没有。不过,在下界时,他也很少与他们联系。至于同事,平时见面时只是点点头,大家各做各的,彼此没有往来。张良也没有什么朋友。同学也已很久没有聚会了。他又想到了地下室里的时时出没的老鼠和蟑螂,唠叨的看门人,一年四季在门口晃悠的那些个要饭的,以及各种人群和车辆蜂拥而过的嘈杂声……在这儿,这些都没有了。忽然,他开始怀疑,他昨天在地面时要买的究竟是不是房子。现在,他根本看不见下界有任何建筑物的迹象。那儿很有可能只是一片荒原。把他与它间隔开来的这个深渊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落差。它具有完全异质化的透视关系。那么,他当初彻夜排队,究竟是为了做什么呢?那仿佛只是一个借口。至于为什么要找这么个借口,他也不知道。也许只是看到大家都在这么做吧。 他迷惑地去看太阳。太阳似乎是直接从墙顶爬出来的,有一种投机的宿命感,然后,它滚到一边儿,像一面反光镜,一动不动地照耀着下界。浓重而湿溽的大雾中,又有人隐隐约约、蚂蚁般不断攀上来,就好像这儿果然是一处圣地。他很担心单位那个女孩也在其中。她如果也四十五岁了呢?他还会对她产生欲望吗?今非昔比了……现在,他害怕见到她。墙后面那个女人又该怎么想呢?她们两个会打起来吗?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到了晚上,太阳就可怜虫一般,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收回去了。它好像真的是做出来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又复笼罩。应该是下界的人们排队买房号的时候了吧。张良想象着年轻人们一动不动,紧张兮兮的小兽模样。而他现在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骗局,因为实际上从来没有一个人买到了房号。有时,他也想询问一下,这玻璃墙是由谁,在什么时候,怎么建设在这儿的,却羞怯着不敢问,他担心问了后,那女人一生气,就不再来了。他又想,这面墙如果放倒了,该是怎样——也就是说,让它像个巨人一样平躺在大地上。撞墙的年轻人一定会被吓蒙的吧,不敢对它动手脚的吧,它太庞然了,又那么熠熠闪亮,就跟神似的。但他们中的一些冒失鬼也许会冲人这些洞穴,急不可耐地把它们据为家居。他们会觉得这是上天赐予的。想到他们蜂拥而入的场面,张良就不寒而栗。哦,不,这座墙当然是会永远矗立的,他想——正是靠了这不会倒下的巨墙,他才得以晋身为中年人,从而与年轻人分隔开来,这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至于墙面上的那些停滞不动的钟表,以乎在暗示,这的确是一面时间之墙。或者,墙就是时间本身。这时间是可以随了意愿调节的、转化的。闪闪发光的实体玻璃三维体,也只是像水结成冰一样,是一个凝聚起来的虚像。 有一天,张良在洞内散步,不小心把玻璃踩碎了,地面现出一个裂口。他看进去,见里面露出了一些白色的树根状虬曲结构,已经朽坏了,散发出恶臭,还在流脓。仔细一看原来全是骷髅。哦,是先前的住户吗?但这反而使他彻底地踏实了下来。他不再想打听这墙的来历了。 然而,安分守己的日子一长,他又百无聊赖了。“我做什么呢?既然不去单位上班,也总得做点儿什么吧。我得对得起我住的地方啊。”完成那进食程序一般的交媾后,他试探着问墙后的女人。“你啊,你不是正在做吗?你做的是楷模的工作。明白吗?楷模!这件事很光荣的。你已被投射到下界去了,影响那些糊涂而不安分的年轻人,让他们不再闹事。这不正是中年人应尽的责任么?很有成就感呀。”随着她的话音,洞内的一整片玻璃像电视屏幕那样亮了,张良看到了自己的影像。他成了一个衣装华丽的中年男人,正带了一名年轻漂亮的陌生女孩,开着名牌轿车,驶出地面的别墅,在一座灿若锦绣的城市的大街上游逛。他们双双步人高级酒店,吃壮观豪奢的大餐。穷困潦倒的年轻人都停止了撞墙,老鼠一般瑟缩着趴聚在旁边,用热辣辣的羡慕或嫉妒眼光,仰望他们,然后,纷纷申请成为中年人。“原来,我是为了他们而活在这里的呀,我是一个钓饵呀。”张良恍然大悟地说。“不,你是为了你自己。你知道这墙的正式名称吗?它叫做人生保险箱,属于次生代科技构造丛的分支板块,是要为你服务一辈子的。”“那,我可以跟箱子里的邻居们说说话吗?实在憋得慌呀。”“不行。”“为什么?”“中年人,是成熟的人类了。你知道你跟年轻人的最大区别是什么吗?”“是什么呢?”张良无地自容地小声问。“也就是分寸。不说不该说的话,不做不该做的事。什么情况都能自个儿思想明白,梳理清楚,站稳立场,交流多了反而不好。有我陪你就足够了嘛。”“我想见你一面,你究竟长什么模样?”“你见不到我的。再说,你心中不是一直还有另外一个人么?”那女人无耻地嘲笑道。 张良脸红了。他在“人生保险箱”中待了下去,度日如年。但他越来越感到幸福。那个不知其面的女人——或者女人的私处——的定期来访,使他丧失了反抗的欲望。他只是偶尔会想到,墙的另外一面是什么情况呢?也是玻璃表面吗?也挂着一排排的时钟吗?却没有停下,而是在齐刷刷地走动吧,与宇宙的节律保持着一致!也许,那儿还有一个不同的世界,但根本不存在时间,只是像舞台一样,挤满了模特般的女人,都没有穿衣服,仙女一样走来走去,把她们的那玩意儿轮流贴在挖出来的小洞穴上,供这边住着的男人们无偿使用,安抚他们躁动的神经,帮助他们完成楷模的工作。哦,那边是叙事世界,还是技术世界呢?如果都不是,又是什么呢? 有一天,张良心血来潮,又钻出了洞,沿着绳梯,往上爬去,就好像要去寻找新的乌托邦。不一会儿他就感到气力不支了,他才确切地意识到,哎呀,他真的已不年轻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都在一夜间用六万块钱交换出去了。半途,他遇到了一个男人,也同样在爬。他记得他就是当年撞墙运动中的那个睡眼惺松的年轻人,现在也是中年人了,仍然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那人告诉张良,墙的后面并没有什么女人,存在着的,仅仅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器官,一个独立的、可以自由运动的小小器官,跟玩具一样,不同的是,被植入了人工智能。它是用活人的盲肠改造培育而来的。张良心念一动,就掀开衣服来看,见到自己的腹部,那儿果然有一道新生的伤疤。“就当作是青春被阉割后的纪念吧。”那人迷迷瞪瞪地说。“这怎么可能呢?”“那我们过去看看就知道了。这是我爬墙的目的。你呢?”“我……”“什么时间压缩纳米药物,都是骗人的。所谓的解放,也就是注意力的转移呀。你知道什么是依靠传感驱动的机能性历史吧。”“不知道。”“哦,没有关系,上去看一看就知道了。”“这墙上住的好像都是男人呀。”“成为中年女人的那些家伙被安排住到另一面墙上去了,那是一个我们看不到的平行世界。” 在反射着阳光的玻璃墙面上,他们继续半梦半醒而又艰苦卓绝地爬着。这次行军看上去并不符合墙的逻辑。他们怎么可以离开自己的巢穴呢?越往上越冷,云遮雾绕,沿途经过了许多山洞,那里面栖居的人们都面无表情地瞅着他们。有的家伙仿佛已经进入了冬眠状态。竟然没有谁来阻止他们的冒险行为。一个月后,他们终于精疲力竭地爬到了墙头。这里空气稀薄,气压很低,太阳就孤零零地轻浮地飘在头顶,像一个纸做的烧饼。张良把脑袋小心地探了过去,看到就在墙的另一面,是一个无垠的黑色空间,像宇宙一样。无数的由盲肠改造而来的嘴形物,草履虫一般微微闪光,紧贴墙面,湿淋淋地颤动,或游动不休,或吸附着一动不动,喝足了血一样胀得亮丽鲜红,似乎就要爆裂了。它们的正后方,矗立着一台巨型的黄铜色机器,顶天立地,光芒万丈,令张良想到好莱坞电影中的金刚,一串串的数字在一块块的液晶显示屏上飞快跳跃,机器周身喷出墨黑的油烟,像恒星一样,释放出重一阵轻一阵的引力。宏伟的机器为嘴形物的游走,敷设了亿万道滑轨。机器的身上铭刻着几个红色的大字,张良看过去,见到正是“山顶洞委员会”。 现在,张良确信,他已经站在世界最高处了。他低头看看下面,看不到底。他绝望地心想,如果跳下去,又会怎样呢?这么高,应该会摔死的吧,也许会在久违的叙事世界引起一阵小小的惊动。但他这会被技术世界认定为反抗吗?不,他得先观察了再说,中年人了,不应该再像过去那样唐突和冲动了。死不可怕,被人笑话才可怕。他就谨慎地看了看。又有人爬了上来。也是想知道一个究竟的吗?真是可笑。最终,观察的结果却是,墙上住了如此多的中年人,却没有一个人往下跳的。大家都幸福地活着。果然是人生保险箱啊。张良就把头脑中不合时宜的念头打消了。 他又向下慢慢爬回了自己的山洞。他平心静气地等待接受女人——那准点出现的嘴形物施予的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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