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贞作品』(小说)23.《太平盛世》

　　方谷相信乱世里的故事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所以方谷从不羡慕传奇里的人物。方谷喜欢的是太平盛世。从最小规模讲，一个男人和一个他能辖制的女人就是一个标准的太平盛世。 　　一 　　大姐说这个送给你，初次见面，我们一点心意。丝绒盒子里静静卧着一挂珠子，灯光下淌着银色的光。她说好漂亮，这我不能收，太贵重了吧。语气里听得出惶惑。方谷觉得不管是盒子还是珠子都太大了点，微微透着些蠢相，一定是故意的。大姐说戴上吧，一定很合适你。她道了谢，把链子戴在脖子上。眼睛里是诚实的惊喜。大姐喝了一口茶，把嘴角的戏谑抚下去，再看向方谷的时候眼睛里就有闪闪烁烁的笑意。方谷有点不适意，因为她的不够大方。尤其是，落在别人眼里的不够大方。如果是王渔呢，决不会那么轻易的表现惊艳和窃喜。和女人比赛矜持，王渔从来就没输过。当然，她不是王渔，她不晓得怎么样表现高贵，因为她生命中几乎也没怎么有机会体验浪费。 　　姐姐们今天都非常斯文高雅，拿出全副家教来对付她，不过是想挤兑出她的浅薄、俗气和上不了台面。各自说了再见，出门时她静静地走在他身边，说原来你们家的人都不太爱说话，像你这样。天知道，姐姐们有多么爱嚼舌，他们只是选在今天集体扮贵妇而已。方谷想，她竟是这么样的感觉迟钝。可他不就是爱她这点钝吗，温柔迟滞。 　　第一次见她，就是在一堆男女中间。几乎每个人都很吵。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女孩子很轻松就培养起对男人的鄙夷，用很漂亮的词汇嘲讽着身边的男子毫不容情，仿佛这世界上一般男人都排着队辜负了她。陷在一群妆化得飞扬跋扈举手投足要先声夺人的女孩中间，方谷在心里面苦笑着，看到了她。有人喊她的名字，叫做筱艳秋。旁边就有女孩子笑起来，说这个名字可真逗，活像三十年代戏班子里的小旦。她嗫嚅着说从前也有人这么说来着。大家都笑。她浑身上下没一点跳脱灵俏的地方，一看就知道缺乏那种满脸跑眉毛的天分。方谷当时就想，少见这么钝的女孩。钝，但是温柔。 　　晚上二姐果然打电话来，评论说你这个筱小姐人倒还清秀，可是怎么看也不够大方，像王渔那样大方。二姐说你真要跟她结婚吗，真的吗。 　　方谷答得坚决，他要和这个女人结婚，即使她不够大方，没有王渔或是任何一个某某大方。 　　每个人都会拿她和王渔比，包括王渔自己，比来比去比出一肚子茫然。于是每个人都来质问他，为什么是她，又为什么不是她。 　　二 　　王渔从小精神抖擞地或给大家看，她不大方谁大方。她从小就是升旗手、报幕员、团支书，众所瞩目的人。小范围内，王渔就是科学家里的居里演员里的张曼玉。有不理想的孩子，大院里的父母必定会说你看看人家王渔。人人都在看王渔，王渔的眼睛只好看到天上去。方谷的朋友唐凯有天就说他有一阵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当王渔有天昂首挺胸走来时，十步以外有一口没有盖上井盖的下水道口。 　　很难让人相信，会有不招人喜欢的美女。尤其是愿意平易近人的美女。比如王渔。唐凯说那是因为她的平易近人里有着俯就的悲悯。近于耶稣。就好像别人说话时，她也会微笑着来听，并不急于打断。但是她笑得模糊，就像栖居在蒙娜丽莎嘴角那一撮，态度温文的睥睨着众人。 　　她在你面前这样笑着，会让人心里起很深的踌躇，你慷慨激昂地讲了很多，抬起眼看到她那样的笑，会有一拳抡空的虚弱感，难免心里讪讪地怀疑自己的表演她根本不买帐。 　　有时候方谷也想，这样的笑，倒不如挂历上大小明星们那种没有内容的甜，让人感觉温暖。那总还是诚心诚意地想取悦这个世界吧。 　　三 　　毕业第二年吧，方谷的一个朋友订婚，新娘子大概是王渔的什么亲戚。那天王渔向隅而坐，相当的落落寡合。灯光中她低垂的睫毛在脸上刷出一道阴影，从方谷的角度望过去，她整张脸庞有种异乎脆弱的感觉。方谷的心受了鼓动，走过去说我送你回家吧。于是，王渔就成了方谷的女朋友。姐姐们知道了，也都拍手说很好啊。 　　以后她问起的时候，方谷当然说很久以前就爱上她，上大学时就在爱她。说了几次，连自己也恍惚起来。好像这是一场酝酿已久的恋爱。 　　方谷在名校里是成绩普通的学生，在大公司里坐着中等的职位，在教授和主任的家里不是最有成就的孩子。但是这样已经比大多数人要好。方谷常常想王渔选择他不是没有屈就的成分。如果要忠于理想，在王渔的眼界里，需要仰视得见的男人就几乎只有上帝而已。好在理想主义者王渔还有一颗坚韧的现实主义的心。既然遇不到100%合于理想的男人，那么找一个70%理想的人，另外那30%自己找补回来。100%理想的男人总是于婚姻中诞生的。由一个女人创造，不是他的妻子就是母亲。没错，王渔是对整个男性世界很失望，可那不是对自己。24岁那年，王渔决定在现实面前低头，虽然是低头，但是姿势优雅内心踏实。这一次低头时，就发现了方谷。 　　王渔希望自己的男朋友是个学成归国人员，她开始动员方谷出国，她说我有话跟你说。方谷想不外是你什么时候爱上我的之类无实意的话吧，大包大揽的说好啊，我很想听。王渔就很平静的说我想和你讨论讨论你的灵魂问题。 　　王渔说我发现你有一个得过且过的灵魂。方谷当时就吓了一跳。 　　四 　　方谷不想出国。方谷说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出国干什么呢，洗盘子刷碗都已经吃不了那个苦。方谷说就像唐凯，出国又回来，一样挤公车租房子，没有赚得盆满钵圆。 　　说得多了，王渔有些不以为然了，在王渔眼中，唐凯集中代表着一种向下的力。懒散，游离，不负责任，他的整个状态就是一种对秩序的挑衅。王渔说你的世界里就只有这一个榜样吗，怪不得你是这样的不思进取。王渔说唐凯在法国失恋于一个长沙女孩，回了国又被一个日本姑娘给甩了，他出国根本是个笑话。王渔说你怎么好像他的政府发言人一样，我有诋毁他吗，我并没有啊。王渔说知道了，不可以批评你的朋友。她冷笑起来，说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们才是情人。 　　方谷也笑起来，看着她说你说得不错，我有时也在怀疑我喜欢男人。方谷拿起桌上的镜子，递给她，请你照照镜子，唐凯说得一点也不错，女人下颌骨咬的方方的，脸上满是肃杀之气，根本就是个男人。 　　王渔的脸涨得绯红，轻轻说一段关系里有一方太不像男人，另一方就只有振奋起来，充任这个角色，她的脸色很快回复正常，她说不然怎么办。 　　接下来的冬天里，王渔自己出了国。不断有人问王渔去哪了，表情类似吊孝。方谷就告诉他们王渔出国了，然后顺手抄起桌上的地球仪用手指转一转，点给他们看黄色的英格兰。接着他们就更加吞吞吐吐得稳那你们怎么办呢。方谷就随口汇报说我们从此男婚女嫁两不相欠。王渔知道了，从地球那边打来电话说了天气说了同学会的笑话，挂电话前淡淡说传言你预备回复单身了，我可不可以报名重新追求你。方谷说想不到世上有这么豪爽的三姑六婆，舍得打越洋电话来挑拨离间。王渔笑笑，声音却蛮严肃，说这不叫三姑六婆，是诤友。 　　如此过了两年，其间不断有人来问王渔什么时候回来，方谷你又有什么打算呢。方谷不胜其扰，干脆找来白纸贴在墙上，上写王渔去了英国，我们还没分手。 　　王渔回来了，看见那张纸，说这恐怕不是堵别人的嘴，是写给你自己看的吧。她说这几年里你嘴上叫惯的心里面住惯的那些名字请你全部藏好掖好了，别让我遇上。可眼睛里笑得却戏谑，表示她并不信有这样的人存在。方谷翻拣了一下这阵子来来去去的那些女孩们，都是只有声音没有面目，笑容淡淡的附着在嘴角，看人时用眼睛微微一掠，很喜欢关注别人的灵魂。这么看过去，每一个都像是王渔的分身。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介绍给他认识的都是这一型的女孩子，大概以为他就吃这一套吧。 　　于是方谷说，我几乎没有觉出你离开了，看在我眼里，她们好像个个都是你。这么说时并不为难。王渔显然有她自己的理解。方谷本来以为她会挑起眉梢说人人都像我，可见我没有什么稀奇。然而不是。她微微的有些迟疑，说我把它理解为一句甜言蜜语吗。方谷说那本来就是一句甜言蜜语，如果你觉得还好听，这里还有一句，就是你迟疑的表情很美丽。 　　五 　　十一月，王渔打电话说她要回来了。方谷瞧着挂历，薄薄的有些激动。唐凯听说了，打了三四个电话要他出来，说是一个女朋友生日。唐凯说你现在就准备焚香斋戒等她回来验收吗。他说解放军就要进城了，小资本家也不垂死挣扎一下吗。 　　唐凯指着身边一个身材高挑眼睛细长的姑娘说，这位就是易小牙。姑娘笑起来，说你就是方谷呀，老听他提起你。你自己来的吗，我帮你介绍个舞伴吧。 　　唐凯说怎么你不跳舞吗，坐那么远干什么。方谷指指自己的头示意他自便。一个戴牙套的姑娘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一直积极地试图和他交谈。牙套姑娘问他看过《巴黎野玫瑰》没有，并且还总结说那个男主角没有丹尼尔.戴.刘易斯那么有味道。方谷表示他没看过那部电影。不过，他说，我女朋友好像也很喜欢那个什么什么刘易斯。 　　牙套姑娘说是这样吗，表情回复平淡。过了一会，她说你不跳舞吗，方谷如释重负说你请便。她站起身，拽着邻座一个女孩说走啊，筱艳秋，别这么害臊。那个女孩一径摇着手说我真的不会。方谷确定这是个安静的女孩，整个晚上，还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有人笑起来，说你真的叫筱艳秋吗，怎么活象是三十年代的小旦呢。方谷想若是论起娴雅来，只怕三十年代的小旦比起现在的女孩子还更胜一筹。牙套姑娘不依不饶说快点起来吧，别这么扫兴啊。易小牙也从舞池里走了回来，拉住这个女孩说没有关系的，找个跳得好的男生带你就好了。她望过来说，方谷，行吗。 　　站在易小牙旁边，她眼睛里的求恳和问询也是缺乏底气的。方谷想起小学时做不出数学题的邻座女生投来的目光，心里一软，就站起身，走向她，伸出一只手。 　　停在方谷手掌里，她的手心一直是湿漉漉的。方谷微笑着说没关系，只要跟着我就可以了。合着音乐，方谷俯在她耳边一路数着拍子，一，二，三，四，语声轻柔。 　　六 　　王渔穿上大衣说知道你要说什么，这儿的东西没有你们家阿姨做的栗子鸡好吃，是吗。我没有想导你入奢华，只是希望你面对奢华时能有毫不心惊的态度。王渔说你电话响了，别瞪着我，你不接吗。方谷说阿姨吗，饭做好了不用等我，鸡呀，她已经吃饱了，让了了吃吧。王渔表情很安稳，说你家的狗倒是很好沟通。她说你不知道吗了了最喜欢吃面包，就是我和你二姐经常买的那种。方谷看着她说对啊，这我倒忘了，你的长项就是和大大小小的犬类沟通，尤其是外国犬。王渔说过奖了，刚刚就失败了。脸上的笑几乎没起什么波纹，宽容里裹着丰富的不屑。 　　还需要来这种餐厅看菜单来培养处变不惊的风度吗，方谷想对着这样的笑容说，我早比全世界一半的男人都高贵。抬手拦住一辆出租，方谷说你自己拦车吧，也许你想挤公车，戴了那么高贵的帽子，总是越多人瞻仰越好吧。拉开车门，方谷回身说一个有品味的男人是不是应该把车让给你坐再帮你关上车门，不过怎么办呢，方谷说我就是这么个没品味的人。 　　唐凯居然在家，听他讲了一遍，点点头说每周带你去精品广场看标签，是想让你知耻而后勇吧。他叹了一口气说，王渔用心良苦啊。方谷拍拍他说你还没吃吧，去我们家吃吧。唐凯笑笑说不去了，吃不下。 　　方谷见怪不怪，问这一回又是如何失恋。 　　唐凯说也没什么，认识了一个网友，然后我就穿林海跨雪原去了长春。方谷说知道了，“她”是个男的。不是，唐凯苦笑，我的故事哪一回有这么简单，是我初中时分手的女朋友。他说不过这次我是真的喜欢她，没错，以前是我要和她分手的，不过那不是现在的她呀。方谷说知道了，她的辩证法没有你学得好。 　　唐凯发了一会呆，说很多人都笑我吧。方谷想想说未必。现在社会这么冷漠男人和女人这么寡情，一个人能死在爱情手里会被很多人在口头嘲讽，心里面传颂，灵魂里面嫉妒。方谷想他有时候还真是羡慕唐凯，父母在国外，没有兄弟姐妹，世界里没有别人的目光环伺。喝了一罐啤酒，唐凯说你怎么还不走啊，得罪了高贵的女朋友就得罪了高贵的姐姐，这么多高贵的女人都和你翻脸，看你怎么办。 　　回到家，竟是王渔来应门。她接过方谷的围巾，微带着嗔意说怎么去买花买这么久，是不是没有火鹤，没有也可意买别的啊。扭过头对着方谷的大姐说早知道应该我自己去的，方谷就这么古板。 　　七 　　王渔说你希望我说什么，说我们发生口角你把我丢在餐厅门口不知所措，我上来你家不是为了吃饭是想看看你拂袖之后有无被气得口角生疮。王渔说我们的问题只是我们的问题，不必成为别人的话题，顿了顿，她接着说更何况今天这件事只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她说看起来你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不过我不准备和你讨论下去了，你现在的态度很不理智，根本不适宜交流。另外呢，我听你的话，不对你的品味抱有幻想，我自己拦车。她姿态优雅的挥了挥手，摇上车窗。出租车绝尘而去。总是这样，你开始生气的时候，她就会说你现在很不理智，然后离开，她一句话就消解和傲视了你所有的雄辩滔滔，方谷有种全白费了的悬空感。她拒绝充当他愤怒的目标。他攒聚了很久的力量挥将出去，被她轻轻松松就避开了。 　　车开走了，留下方谷揣着一肚子的气原地立定，愣了一会，他抬起脚冲着路边的垃圾桶就踢了那么一下。走在前面的一个姑娘，显然是被吓了一跳，转过头看清楚是他，脸上的错愕消退的干干净净，带着一点笑意，她说你好。方谷也看清楚了她的脸，就是那个名字怪怪的女孩。 　　想起她汗津津的手心，方谷微微有点局促，解释说我家就住在这附近。她说我知道。方谷抬起眼帘，她说嗯，我见过你很多次的。方谷略有点心不在焉，问你也住这里吗。她说不是，我们公司就在这一片啊，她说就是易小牙她们公司啊，我们刚刚加完班。 　　这时候手机响起来，是王渔发来的短信。她说即使你很生气也不要踢柱子，要知道这种行为更加幼稚。 　　方谷吁了口气，想见鬼了，她怎么总像个指导员呢。转过头，他想说声再见，望见她的眼睛和鬓角那一绺头发，心里微微的跳了一下，鬼使神差的，听见自己说你有空吗，我想起一部电影，满好看的。 　　八 　　唐凯说这么说是真的啦，你真的和别人好上了，王渔来找我哭得稀里哗啦，妆被弄得一塌糊涂的，说你为了一个庸俗的女人要抛弃她。他说你笑什么呀。方谷想这就是王渔的作风，去找人哭诉前也要花半小时上妆。唐凯说我从来都不知道，王渔哭起来比绝大多数女人都好看，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他说你也没见过她哭吧。他说王渔说想见你最后一面，你去吗。 　　王渔坐在吧台前面，方谷走过去，心里面不确定她如果真的哭起来趴在他怀里他会怎么样。当然她不会。她坐在那里，脸上的妆已经补得很好。很平静地说虽然都看见了，不过我还是想要个理由。方谷说因为你是要天天被别人赞美的，话题偏离你三分钟你就要尖叫，你不允许一个人心不在焉，对你，对事，甚至对自己。方谷说可我不愿意活得那样精神抖擞。我以前觉得我可以，最近才明白那是一辈子的事，一辈子我坚持不了。忽然就不行了，就像跑马拉松，忽然泄气了就一步也不能继续了。方谷说就为了这个。闭上嘴方谷想这大概是第一次由他给她讲道理吧。 　　王渔的背脊硬了起来，她说所以你就选了她，过那种涣散的生活。她说我知道为什么，那是因为你爱我，但是你不能承受。方谷笑起来你这样观念进步的人也不见得一定要嫁给我，你可以想念我，你总会找到一个合适的逻辑解释你的行为。 　　最终王渔开始流泪，趴在他肩头。 　　方谷想这么看来，最终赢的人是他。方谷想怎么办呢，没错。他最爱她哭泣的样子，可是不能总是让她哭吧。 　　九 　　下班的时候，接到她的电话，说那天他看中的茶具她已经买了。也许人人都很困惑，但是她不。她忙着选衣服，买被褥，挑相框，一点一点地为婚礼作准备。方谷说爱她，要和她结婚，她就当一件好事接受下来，很平静的快乐着。由此，访故乡，那么有天他不要再爱下去，她一定也会当作一件坏事接受下来，很平静地去悲伤。如此而已。 　　方谷想婚姻本来已经是个需要容忍和坚持的事，如果对面那个人也是必须提着一口气严阵以待的，那岂不是太累了。 　　方谷订了饭店，拟好了菜单，走出饭店时，提醒自己不能经常带她出去宴会，在别人家的客厅里，她真的是不够大方，不像王渔那样大方。 　　十 　　一个女人一生就如同一场戏，有一个理想的婚姻就是处身于太平盛世。筱艳秋，爸妈给她取了这么个小旦似的名字，每个听见的人都会笑。她自然是没有任何一个小旦那么妩媚可喜，可历史上有几个小旦有这样的完美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