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贞作品』(小说)24.《天黑黑》
三个王喜儿(不吃番茄我会死!!)
我们的心跳成那么汹涌的一个惊叹号,眼神却只能对接成一个删节号。我们要怎么办呢?到处都是眼睛。我们要活成什么样呢? 天黑黑 一 我小时侯特别热爱一种上海出品的大白兔巧克力,市价六毛五一块。不经常能吃到,要费一番踌躇同父母公关,因为他们会担心我们的胃和牙齿。那时侯周润发还没有演赌神高进,培养出一个酷爱巧克力的男性,是我爸妈很难接受的事。他们觉得那和喜欢搽胭脂啃指甲一样是应当警惕的女性化倾向。 老是能记起从妈妈手里拿到一堆毛票奔向食品店时的心情,我喜欢那种磕磕绊绊的喜悦,普通人的快乐就是这样,掺杂着挫败感的最终战胜。 我跟丁海松聊着聊着就说起这事儿,而且语气温柔的像讲述自己的初恋。丁海松说他也和我一样的,长大一点受了虚荣心的鼓动才开始羞于承认对巧克力的热爱,装作一个甜食厌恶者就这么过了好多年。 后来找不到这种包装朴实画着一只兔子的巧克力了,很多人受了广告的蛊惑,爱上了德芙。觉得那就是爱情的味道。进到超市里食品架上随手就可以拿来,各种包装,各种价位的巧克力糖。毫无例外的甜腻味道浓的化不开。 倒也像爱情,爱情的幼年时期。我去年里只买过一次巧克力,因为女孩子们普遍不喜欢这礼物,怕胖。只买了一次,因为姚芹要吃。 姚芹站在货架前,说少罗嗦,已经不要你娶我了,买点糖给我吃还不成啊。她说着手里捧着满满的几大盒巧克力。越是人多,她越是要嚷出来。我就很老实的理亏,觉得自己欠了她的。姚芹没什么不好,不比其他女孩子更难缠,可我从没想过要和她在一起这么一辈子。日子是山高水远的,和她一起我只想得到眼前这一段,想到未来是一片虚空。 丁海松说那是因为情感上你没替她为难过,总是她来俯就你,当然你就没有思念她的习惯,更没有为她失眠的经验。让你跟她一辈子,怎么甘心?我端详他的眼睛,说难道你有啊? 他说这也是种福分,我希望我有。表情诚恳中透着萧索。他说明天小罗订婚我不去了,你代我向他致意吧。 二 婚宴就像这人生,是眼里的富足,分到你羹盘里的就根本不够果腹,遑论心理的餍足。典礼结束了,告别男女主角,大家找了一间饭馆,聚在一起继续吃。自然就有人问小罗为什么不干脆结婚。丁大头说原来是要结婚,小罗说大家都尚年轻,个人何以为家?就由死刑改死缓了。张鹏带头嘘他,说以小罗的人才能找到这么好的姑娘已经是望外之喜。大家随声附和。然后开始聊别的。话题起的再阔大,最终也必然绕回自己身上,谈国家大事的时候,姚芹的谈兴还颇浓,话题逐渐琐碎,不外谁的前妻谁的女友谁的新车怎么怎么样,姚芹的表情就开始恹恹的,睫毛一开一合飞舞得不耐烦。 席间说起同学录上唐小杰为他还在往人间路上走的儿子遍撒英雄帖悬赏求名的事。大伙嚷嚷说干脆叫唐明皇或者叫唐朝算了。有记性好的同学揭发说唐小杰的女朋友还是姚芹介绍的吧,当时是典型的为求自保而移祸江东。立刻有不省事的人跟进问姚芹几时结婚。姚芹说哪有合适的男人啊。某甲问,同事里难道没有适龄的?她说我们部里只有两个未婚男同事,一个是很丑的男青年,还有一个也是很丑的男青。两个都话很多年纪很小,怎么办啊? 我说就不能将就吗?她说不是你说的,人生中有些事是不好将就的吗?语气闲闲,目光却灼灼的,我无力招架,脸上笑的虚弱。幸好有人插进来问了一句,有天看见一个男人背着你的包在楼下跟你say goodbye,那是谁啊?姚芹表情坦荡说你们听好了,唐应介。我们主任,刚离了婚,一米八二,有款有型。眼角眉梢不是没有示威的意思。 韩柘逗她说听起来接近完美嘛。姚芹的眼睛乜斜着我,说有的人就适合绝望这种情绪,侥幸幸福了就显得蠢头蠢脑。自己嘛也会疑神疑鬼。总之六个字:人之初,性本贱。 看看势头不对,有人提议说换地方再喝,姚芹一向比较能喝,那天喝得少。转着杯子,窝在座位上。像只雨季里心情郁闷的鸟。有她在,没人能精神涣散而毫无愧意,还有适度端着有为青年的架子。她这么疲疲沓沓后来还掉下一滴泪来,举座大惊,韩柘拍着她说班长,何事如此感性? 人人都看得出,她是针对我。大家都以为她这么个精神强悍的女人,我必定做了什么,才让她这么样的幽怨。其实我从没立意要辜负谁,尤其是她。 三 其实不过是有天下雨我吻了她。事故都算不上,糟在我们那么熟,这一吻到底寓意何在,必须给个交待。 我预备再见时,老起脸来酌情说些今天天气哈哈哈的话然后挥手说再见。可是那以后姚芹看我的眼神就变了,攀着我的衣领直望进我眼里去,问我打算从几时起爱她,她没问我从几时起爱上她的。她清楚我不爱她,那时候她没觉得这件事难度有多大。她觉得我只欠一个决心,这段感情马上就可以开始。 有几天我也那么认为。姚芹也没爱过什么人,但胜在勇于尝试。走在路上,一会儿用右手握我的左手腕,一会儿把整个手掌贴在我手心里,过一会儿干脆攀住我整条胳膊,试来试去,非常为难,不知道怎样才好。她说你不会有这种局促吗?用尽全身力气想对一个人好,可就是不知道怎么样做才好。 诚实讲,我没有。 姚芹不是柔顺的女孩,倒也织了一条手工粗劣的围巾给我,在我的厨房里炒过三次蛋炒饭,摔坏了两把汤匙。我知道她很努力,也知道她之所以这么努力,大抵是因为我懈怠得不像话。 和别人一样,我误会她有坚韧的神经,直到有天看见她在阳台上哭。那天月亮胖胖的,而她的脸瘦瘦的。看着她流眼泪,心里面没有温热的感动,只是冷静地知道这么看来,我的确欠了她的,而且不少。心里面不由自主地焦躁起来,人人都知道,姚芹不是个可以随意亏欠的人。她一向都数目分明。想不出如何收场,干脆把心一横,推开阳台门,握住她的肩说大概我一直都爱你,以一种惫懒的方式,所以竟不晓得要怎么样开始了。这说辞相当蹩脚,但好歹是个台阶。 她伏在我肩上哭的委屈,因为胜利来得就这么窝囊。 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她开始小心翼翼,配合我的情绪、胃口和意见。如此过了 两个月,筋疲力尽,有天忽然就受不了,冲我吼起来说没见过这么难以取悦的男人,你就吃定我了吗?转天又雨霁天晴,她涂得红红白白的拉我看电影。 很多女人都如此,花钱花得豪狠,爱人爱得执拗。但是很少有能碾碎自尊心来求胜的。我没料到她是这么任性。能让她这么个人改弦更张地学习婉顺,我如果是个自信心超强的男人应该痛并快乐着。可是我没有。自己并不窃喜,对她也没有心痛。 我知道她,压抑自尊心,只是韬晦的手段。暂时的柔顺,遮不住那股清刚的霸气。 以局部的溃退来换取整体上的胜利,当然也是爱情中女孩子常做的事。含糊一点讲,她这么费心还不都是因为爱我。我对别人就从没有过那样的凉薄,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能体谅她的机心。更确切说,大概是不能原谅她柔顺里的那些不甘不愿。 那年夏天妈休暑假时坐船来看我,在浴室里发现姚芹的牙具。妈不是很古板的人,相当兴奋,旁敲侧击地问是怎样的女孩。我说姚芹啊你认识吧。妈嘬了嘬嘴唇又在沙发上扭了扭身子。我说你很惊讶啊,很多人都觉得顺理成章的。妈忍了一整天,晚上的时候终于还是说出来,她说你的眼光不怎么样嘛,这个女孩子硬邦邦的。眼神也是,杵得人生疼,你喜欢她什么呀?她说对了,就是这么说,灵魂上一点也不性感。我笑起来,说妈你从哪看来的时髦词汇?她很得意,说这张报纸上写的,说性感和尺寸无关,关乎灵魂的状态。我说作者叫什么呀?她拿起报纸翻了翻说叫碧绿的葱。我笑出声来说,你不知道吧,碧绿的葱就是姚芹呀。妈颇有点意外,但是立场并不见松动,她说反正我不想有个这样的儿媳妇。我吓了一跳,因为不曾想过妈妈和姚芹会扯上什么关系。妈说你们没打算结婚吧,在一起多久了?我不晓得如何搪塞她,因为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放任自己不求甚解。 我猜再过两分钟,妈一定会跟我谈男人的责任和义务。 还好,门铃响了,姚芹捧着一束鲜花站在门口,说我欢天喜地,就算是尚可容忍的夸张。姚芹带着我妈去逛街,从徐老师改口叫徐阿姨,叫得熟稔又亲切。回来时一人一件花色妖艳的裙子。吃饭时殷勤地为徐阿姨布菜添茶,剥虾剔鱼刺。一顿饭吃下来,衬的包间里的服务员游手好闲那么多余。吃晚饭她坚持不要我送,自己打车回家,临上车还切切叮嘱我要好好陪阿姨聊聊天。 妈穿着那身花连衣裙走在晚风里,顾盼之间很有自信的样子。我笑话她,说要穿这样夸张衣服,必须有可堪夸耀的身材,三围数字要惊人,你有什么呀?她很自得说我有年纪呀,数字更惊人。我问她是否对姚芹有所改观,她说我给你们教几何那会儿,就觉得这姑娘脾气硬邦邦的得理不饶人。现在还是这个印象,我真纳闷她怎么挑上你了?我说你的立场东倒西歪的,你到底同情谁吧?妈很严肃,她说我要是她,我不挑你,我要是你,就她算了。 妈说她那么好胜要强的女孩子,即便知道错了也会闷头走到黑,一路对你好下去,没有你吃亏的时候。她说我知道你,对谁都和善,因为把谁都不放在心里,她的脸色黯然,说就像你爸爸。 女人嘛年轻的时候都是傻乎乎的,身高啦眼神啦声音是不是好听啦就注意到这些,这些东西都是装饰性太强,没有温度的。她说我没跟你说过吧,我一直都想跟你爸离婚。吃惊吧,你并不是生活在一个相亲相爱父慈子孝的完美家庭里。 我并不怎样吃惊,因为我见过父亲被母亲热烈的目光圈住时一脸的尴尬且虚弱的笑,现在那正是我所日益谙熟的表情。我们都没有那样丰沛的热情,性格里也缺乏凛冽的力度。我和我的父亲,我们这样的人,必须走进婚姻生活的时候,是不是也只能做到同一个人相敬如宾呢? 四 姚芹说怎么会有人向往相敬如宾呢?这四个字有多苍凉啊。做朋友是必须要拘着礼仪的,以这样的方式相处感觉使不上力气,再怎么贴近也还是外人。她皱着眉说爱起来恨起来有相互撕咬的热情才是真正做了亲人呐。她说你怎么会觉得相敬如宾是件好事情呢?她说你真的预备跟我相敬如宾的过下去吗? 就这么匀速滑行无惊无险的,这么过下去,然后呢? 我说那个主要取决于你,如果你的态度平和,那么我是有绝对自信同你很安详地过日子。她说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好像跑完了点的收音机,社会生活真那么磨人吗?我不也在过社会生活怎么我还有力气去爱? 我说姚芹从明天开始不要收看日韩电视剧不要写作钻研男性心理的专栏,睡一个对时之后再来看我,看清楚这个男人除了工作高尚,样子不错,有理由志得意满反而每天垂头丧气的,眼神略具审美价值,去掉这些装饰性很强的东西,这个男人他能激动你吗? 她说你不必贬低你自己,你真要这样对我吗?她说我有什么不好?我到底有什么不好?表情哀哀的。不是质问也不是迷惑是那种认命的怅惘。 从没觉得自己有折磨人的天分,尤其是她这样一个生起气来都兴致勃勃的人。心里也不免惊悚,我竟让她如此不快乐吗? 她低着头静了一会儿,猛地仰起脸说我还是不能就这样算了,我们结婚,结婚以后大家是一体了,你会紧张我对我好。她就是这点天真,皂白分明,永不言败。 她说你认真考虑一下,我们结婚。 任何感情到了一定程度不外两个结局,要么分手要么结婚,不然就不够人道。姚芹说的。 五 丁海松说她说完这话就走了吗?我说对啊,把她的所有东西都带走了,连用了一半的牙膏也带走了。丁海松站起来打开衣柜,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烟,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烟灰缸。我看的发愣,他说我妈常来临检,我爸是肺癌过世的,她一生憎恶人抽烟。 丁海松的手指颀长面孔趣白,吐起烟圈来去急躁马虎,半点也不优雅。我猜大概是因为学习抽烟时就心情紧张不能好整以暇的缘故吧。 他说你拎来那一包是什么,巧克力呀?我回过神来说下了班无聊在超市里买来送给你吃。我说我小时侯就热爱一种上海生产的白兔巧克力。可惜没有吃过瘾。他说男孩子嘛,爱吃咸的才能长力气,吃甜的只能长娇气,我妈也这么说。 他说姚芹对你算不错,试着对她好一点。她抽完一支烟,打开窗子,回头笑笑说其实不过是掩耳盗铃。我坐在马桶上开着抽风机点半支香烟,然后把烟头和烟灰冲进下水道里,过一两个小时我妈还是能发现的,虽然她不说破。 我说海松为什么现在起要抽烟呢?他说过了二十五,就觉得很萧索,再过两年就简直是肃杀了。他对着窗子站着,语调缓缓地说你心里有别人是吗?我听他那么平缓地说着,心里起一阵大翻腾,他转过身,说姚芹跑来问我,问你是不是心里窝藏着什么人,丁海松笑得灿烂说姚芹说了,她不能一直和风车作战,让这个人放马过来,好好厮杀一场。 他这么笑着,左颊旋出一个小涡,他说少见这么有生命力的女人是吧。 六 终于拖过了十二月,姚芹不再每天一个短信催我答复。过了元旦,我们终于也能这样落花流水两无挂碍地见面、喝茶、吃饭,间有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人在坐,个个都惊异我们的洒落大方。姚芹的眼神渐渐幽深起来,从各个角度望定我,她不再执著于发问,不再有意识地敛起锋芒,装出一个美人的样子。和我一起时候异常理直气壮,说出来的每个字都结实如铆钉。 大家都松了口气,看来她是恢复正常了。 只是到了情人节前一天,她死命地拉我出来在大街上游了一圈,最后踱进超市里指着一整架子的巧克力说我要吃这个,你买给我。我很纳闷,她一向厌恶甜食,说爱吃巧克力的女人头脑夹缠性情鲁钝。稍一迟疑,她就抬起脚尖踢我,说去交款呐。已经不要你娶我了,买点糖给我吃还不成啊?我登时气结,又多替她拿了两盒。买得实在太多,问她后来那些巧克力的下落,她说都吃了。我说都吃了,你一个人吃的?她讶异,翻着眼珠说那当然,你买给我的,哪能给别人吃?说实话,那一瞬间,我的心里暖暖的,不是没有触动。 姚芹终于还是做不到她想的那样平和高贵,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思前想后仍旧气闷,所以一日见了我是言笑晏晏,一日见了我是杀气腾腾的,大家渐渐习惯了她的新作风,对于在爱情里不顺遂的女人总还是宽容的,也常常有人认真地纳闷问我为什么就不能将就。 他们认为被爱是一种福气,过分辜负人家总是不大好的。我没想过要搪塞这许多人,相当苦恼。忽然有一天就想起妈留下的那一套评语,渐渐解释得像模像样。 我说姚芹很好,就是线条太硬。他们以为我挑剔姚芹身材不够立体,主持公道说算很不错了,相当窈窕。我继续解释,以为他们明白了,就没人再问。本来我是打算好了让别人以为是她离开我,可是她一早就嚷嚷得每个人都晓得了是我不肯和她结婚。 再后来,有男人谦逊地来跟我请教姚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我据实以告,并无保留。偶尔她也能心平气和地在电话里跟我说某某人令人绝望,脑容量不及一只鹌鹑的三分之二。有天她很安静地抱怨完毕,说,怎么办? 我只是想找一个有血有肉能温柔能哀伤的男人然后说服他跟我结婚,这个愿望也不很过分呐。怎么就这么难?她语气怨愤起来说你啦,丁海松啦,韩柘啦,让人看着顺眼又合用的男人你们统统不肯好好结婚。到底要我们怎么办嘛? 我说对不起,让你变成这样一个斗志昂扬的祥林嫂,真是很抱歉。她在电话那头笑起来,说真的不能爱我吗?她说我是习惯性的,问习惯了,当我没说。她说信不信由你,直到今天,我还是舍不得让你有半点踌躇。 她很干脆挂了话筒,留下我愣在当地,心里有一阵潮动,她说得那么清晰又平静,我想以往我是小觑了她的感情。 七 四月里我在路上偶遇姚芹,她穿的潦草,脸上也没有敷粉,透着几分苍黄。她解释说总是失眠,我说你睡不好觉吗?为什么?她说为什么因为巴以和谈又破裂了国际市场上黄金涨价了我的全勤奖金泡汤了世界上还有四分之三的受苦人等着我们去解放。所以我就睡不着啊。 她平视着前方说,我睡不着觉还因为我在纳闷,何以我这样一个人,竟不能够幸福? 她回脸看我,说嗨,就是加班校稿子,有点累。再说了,四月本来就是个残酷的季节。 四月是个残酷的季节,四处是乱蓬蓬的,人啦,树啦,鸟啦,花啦都看着无来由的惶急。公司的业务突然的多起来,下班的时间越拖越晚,大家的士气反而低落下去。有一天刚刚上床,门就被擂的咚咚响,我以为是姚芹喝多了上来闹,硬着头皮打开门,是一身大汗的韩柘。他说你干什么一天不开手机,死哪去了你?丁海松出事了你知道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挺得很平。一丝不苟地穿衣服甚至出门前还多余的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可是自己知道自己的惊悸。心慌意乱在镜中几乎都没找到自己的脸。 韩柘心急火燎地拽着我出了门,跳上出租车,对着司机说医大附属二院。我一路不敢开口生怕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会应验。下了车,他拖着我向太平间跑,我咬紧牙关头皮一阵阵发麻,到了殓房,看见丁海松端坐在那里,一颗心终于归位,简直想就地躺倒。他侧过头,眼睛转得很慢,迟迟才找到我的脸,说你来啦。我不知端的,心里简直是欢喜起来,因为他好好地坐在那儿。他说我妈死了。我现在成了孤儿了。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他忽然开始抽泣,浑身抖得想筛糠一样。他的哭泣压迫在胸腔里,听起来很木然,却又那么委屈。可是葬礼上,他再也没流过一滴眼泪。 那些天丁海松并不特别哀戚,吃饭、睡觉、看球赛,还买了一大盒巧克力回来吃。我和韩柘轮流陪着他,他说没事儿,生老病死,我学哲学的哪能看不开这个。他说你们都回去吧。韩柘走了,我留下来睡在他隔壁小间,丁海松住在学校分的单身宿舍里,他的房间正对着操场,一直闹闹哄哄,人生杂沓。 一晚上睡得闷闷的,似醒非醒,听见手机响,我喂了几声,没有人应答。以为是姚芹,她就经常这样打通了电话不肯开口,她喜欢听我说喂,说那时候感觉这个男人是她的,温柔平和,全心全意地候着她。没人答话。我按亮了台灯,号码很熟,真疑惑间,对方说话了,他说我以为她会一直看着我的,所以我压抑自己活得那么辛苦,她起码也要活过我呀,她说不在就不在了,我要怎么管理自己才好呢?你说往后我要活成什么样才好呢? 我拉开门,丁海松坐在床上,手里握着话筒,语气惶惑像只失智的小兽。我不知道怎么答复他,只觉得他肩胛瘦得可怜,于是伸手圈住他的肩。他的手臂环过我的腰际,脸颊贴着我的脖颈,温热的眼泪粘在我的皮肤上。这个拥抱是那么妥帖,好像练习过无数次。 我们的心跳成那么汹涌的一个惊叹号,眼神却是能对接成一个删节号。我们要怎么办呢?到处都是眼睛。我们要活成什么样呢? 八 那以后,丁海松很少给我打电话,我们在饭馆里遇见,他身边有不同的女孩,他的眼神像一个省略号,应付我眼睛里深深浅浅的提问。 姚芹和她的主任终于没能瓜熟蒂落,据她说是转手让给一个刚毕业的单眼皮的小妖精了。她说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那种一生只能有一次爱情的人,对人世是蛮不讲理的。她眼睛转的狡黠,说你最近平添了一样习惯,就是发呆,眼睛呆呆的,像掉进迷宫里的小兽。 我说哪有,没有人说过。她叹气说那是因为没有人像我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多打一个哈欠,我都会替你累。她说的那样自然,我不由笑起来。她说还有,你笑的样子也比从前萧索。她说我想你活得很局促,有人在暗处监视你的生活吗? 九 丁海松的名声渐渐狼籍起来,和女孩子们厮混得很凶。他们都说可惜,那么一个斯文又安详的人。不能当着我的面说,因为我会勃然作色跟人动手。后来终于和苏大头打了一架,因为没怎么打过架,根本没章法,就凭一股悍勇,居然打的他头上开花。姚芹送我回家,替我换衣服,擦碘酒。我第一次拉着她的手很清醒地恳求她留下来。她少有机会听我这样甜蜜而执拗地叫她,愣了半天,才说你再叫一遍我的名字。我听她的话叫她的名字姚芹,叫得温柔。她忽地流下泪来,甩开我的手,咚咚咚咚地走了。我躺在沙发上,颈窝里有她的眼泪,直觉如做梦一样。早晨醒来,一睁开眼睛,两行眼泪就险险滚进耳朵里。发了半天呆,也想不起那个晚上究竟梦到什么。 下午姚芹来了,提着兜子牛奶和水果。我讪讪的,她的表情很安详,说睡得好吗?很自然的用手指抚我的眼角说肿得没那么厉害了。我想开口,声音嘎嘎的,她说不习惯你这么看着我,你看得我心里惴惴的。她说我新学会一道沙拉,做给你吃吧,叫阳光灿烂。我上周刚做过,特别成功。 她在厨房里叮叮咚咚地忙活,我坐在沙发上,眼角开始抽抽的疼,想苏大头这小子手还真重。门铃响了,姚芹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跑出来,说你坐着别动,我来开门。又是韩柘。韩柘说这一回真的出事了,丁海松死了。我听见自己的胸腔处砰的一声响,两个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韩柘说丁海松出车祸了,人已经不成样子了。我说姚芹,我的衣服呢?她拉住我眼神哀肯但语气坚决说你不要去,你答应我。她说人已经不在了看到了又能怎么样? 韩柘站在门口,光头亮得晃眼。 终于她明白了,也许,他们都明白。 她说我们结婚,马上就结。我是真心实意的。 我知道她是真心实意。我做在沙发上,心里一片茫然。她静静坐下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扣住我的十指。像安抚一只受惊的鹌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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