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贞作品』(小说)37.《左岸右手边》
三个王喜儿(不吃番茄我会死!!)
人们为什么会坠入情网?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你之所以坠入情网,是因为正在年轻,是因为你已经衰老。人们为什么会坠入情网,没有比这更复杂的事了,因为这是春天,因为这是冬天,因为劳累过度,因为穷极无聊,因为软弱,因为刚强,因为需要安全,因为喜欢冒险,因为绝望,因为希望,因为有人爱你,因为有人不爱你。 这段话是左岸抄给我的,他说也许是西蒙娜•波伏娃在左岸咖啡馆的某张桌子上写出来的。他说多美呀,是吧。 就是这样,很多美好的事情都是左岸教我的。 我认识左岸有十一年了。 我不见左岸也有五年。 左岸应该有三十岁了。三十岁的左岸是长发还是蓄须,是终于有了小麦色的皮肤还是白皙依旧,无人知晓。 左岸,从物理的角度讲,是我们未曾到过的地方。从文化学的角度讲,更是所有读书人的白日梦。左岸,对我而言,是心底最深的抽搐。 一 左岸十九岁 左岸有一个如此做作的名字,足以光风霁月与萨特同不朽,我那时最喜欢走在左岸右手边,自觉拥抱了巴黎风月。 没有认识左岸的时候我们便记住这名字,看花名册的时候,我们班的支书张朵拉就叫起来说怎么可以叫这个名字的,也太托大了。如果长得窝囊又猥琐,不是要给人笑死。第一次班会,搜遍全系男生,没有一个有匹配这名字的眼睛。后来听说,左岸没有来报道。第一年里,我们在宿舍里做人物榜,对班里男生甚是失望,渐渐对这个缺席的男孩子生出很多好感。张朵拉的口头禅就是班里男生真不像话,也许那个叫左岸的不是这样呢。说这话时,微带憧憬。 再一年,我们都去迎新。见到了左岸本人,大家都放下一颗心。 因为是艺术系,很多男士都毫无必要地留着长头发,做一个愤青的造型。裹挟在大堆满脸青春痘一脑子性幻想的大一男孩中间,左岸欢喜又干净。那时节,我们被自己的成长逼得昏头胀脑,对这世界有理直气壮的不满意,时时刻刻绷着神经,分分秒秒板着面孔。看到那样干净又欢喜的笑容,自然觉得神清气爽。 应付走了一群小姑娘,张朵拉咧咧嘴说看看自理能力多差,连报名程序都看不懂,干脆带着管家来报道好了。有人站在桌子前面,她也没怎么抬头应酬说先去房产科领钥匙放好行李以后去礼堂交学费,然后拿通知书来这里签到。这个新生没有走,他说,可是四号楼怎么走。张朵拉抬起头说遇到十字路口朝西走一百米就是了,你先去放行李再来办手续吧。然后她有点迟疑,说,这样吧,我陪你去好了。她回头看我说,我们陪他去吧。 他说这个就是咱们系的办公楼吗,没有我想象的高。九月的微风里,走在熙来攘往的校园,左岸眼睛明亮笑容柔软地看着你,伸出他的右手说我叫左岸,你呢。 他的眼睛那么亮,像林风眠水粉画里的鸟,吃得饱饱浴着阳光,立在枝头晒着滚圆的肚子,心满意足。 当他那样问着的时候,你的声音也会柔软起来,我吃惊地发现我们作风强硬的支书张朵拉笑得那么温存,她说我叫张朵拉,是大二的支书,以后你有什么问题的话,尽管说,我可以帮你。 不是没有人比左岸更美,不是没有人比左岸更甜美,有时我也在想,为什么我们忘不了的只是左岸,大概因为他自在。他一点也没为自己这么好看而难为情,十九岁的男孩子常常为这个困扰,蓄胡子大嗓门故意穿脏衣服来诋毁自己的美貌,或者到操场把自己弄得汗涔涔来捍卫自己的性别感,左岸没有,他显然喜欢自己本来的样子,他跟自己相处的很好。 下午辅导员问我们,觉得这一届新生怎么样。张朵拉答得爽利,她说蛮好。 睡觉前她在下铺敲敲床板问我,成汤你觉得左岸跟你想得一样吗。我说差不多啊。张朵拉说我觉得他很像小王子,就是你上周给我讲的那个在自己的星球上种玫瑰花的小王子。 二 张朵拉的心事 他们入校的第一个周末,学生会去宿舍探望大一新生。张朵拉摆出一幅学姐的架势,说三零五室你们室长是哪个,左岸站起来说是我。张朵拉说你叫左岸是吧,你的名字在我们这一级啊,怎么才来报到呢。 左岸说去年我病了,所以办了休学。 张朵拉说那好,我们为迟来的缘分干杯。她手里拿着一只一次性的纸杯,里面是亮晶晶透心凉的雪碧。张朵拉的表情有一目了然的兴奋,她的这句台词在那个月里成为我们女生宿舍风行的笑话。 张朵拉一贯死鸭子嘴硬,说青年人之间搞好团结有什么不对,我们从五湖四海相聚在一起本来就是缘分。我们在食堂里第五次对着她举杯的时候,她终于恼羞成怒地说你们不就想说我喜欢左岸嘛,我就是喜欢左岸怎么着。对面桌上的男班长汤晓阳应声而起,说你们别乱开玩笑,看支书都生气了。汤晓阳很爱慕张朵拉。男生宿舍里他们聚在一起说女生的坏话,一般声音最大的就属汤晓阳。不过每次说到张朵拉的时候,汤晓阳就不说话了。汤晓阳制止了大家对张朵拉的打趣,他说你们别闹了,咱们得商量一下正事,一二九校戏剧节就开幕了,只剩三个月了,咱们系得出一个剧本。张朵拉说有什么好商量的,她戳戳我说成汤尼来写一个,写完了咱们找人来排演不就得了。汤晓阳说就是,就是,张多拉不是学过表演嘛,我觉得你完全可以胜任女主角。 花了一周时间温习了曹禺全集,我蹲在自习室里准备开笔。头两天我就做贼桌子前面发呆,像一只准备生蛋的老母鸡,有时候孵了一下午半只灵感也没孵出来,有时候唰唰唰能写六七张稿纸,汤晓阳每天都凑过来积极地问写完了吗。他就那么讨厌每次都要凑过来看看我把鸡蛋生出来没有,我就跟张朵拉说真是讨厌啊这个汤晓阳,盯着我像盯着一只鸡屁股。张朵拉说他想演男主角,我们就偏不让他演,成汤尼想想有没有其他人选。她说你几时能完稿,我们商量一下啊。我说写完了,你看看。她翻了一遍又交给我说这个男主角性格不鲜明啊,没有冲突感,你看看雷雨,一天一夜死了三个人,这才是戏剧嘛。 我那时候和虚心,决定推倒重来。那阵子我每天早上睡觉,然后在夜里点蜡烛看书,看各种各样年纪比我大一倍的书,每天睁开眼的头一个小时头都像食堂里用铁桶盛的藕粉一样,灰不拉叽一团一团,中间还搀着些化不开的疙瘩。每天早上起来,她们都不跟我说话,大家普通反映说我看起来就像夜里死了一回,一副六亲不认的嘴脸。吃完午饭我就开始写,每天写完了我就在宿舍里念给人听,开始她们都很想在这出话剧里演出一个角色,所以听得都很认真,后来发现每个角色出场不到十分钟就死了,兴趣就不太大了。后来她们都不听了,写信的写信,吃饭的吃饭,睡觉的睡觉,张朵拉说这不行啊,人物走马灯似地轮着出车祸,又不是十六国大交兵,尸横遍野的。再说你这剧里边天哪也太多了吧。你看看,第一幕就有十五个。后来我就不理她们了,写完一页我就念给自个听,念得又快又好听,只是为了向自己确认,我又有了一个故事。终于有一天,我画完了最后一个句号。我跟张朵拉说这回行了,张朵拉拿着第一页念了一遍:我是在历史中流浪了很久的那滴眼泪,找不到一张合适的脸来承载。世界像是痴人说梦充满了喧哗与骚动,死是这场悲剧的一章,而生则是这场悲剧的主干。上帝与撒旦相视而笑,理想与现实背道而驰。 张朵拉说好,我问她是真的好吗,她说真的好,成汤你真不是盖的。 她说女主角叫伊豆,男主角叫陶子樗,像汤晓阳这种文盲一定不会念这个字,唉,这个字念什么。我说樗,一种树的名字,我翻字典时看到的。她说伊豆怎么是个鹅蛋脸的姑娘啊,我是方脸呐,再说伊豆后来堕落了这也不像我的性格,她说你改过来。我说那棵不行,我把她写出来她就有生命了,我没权利篡改她的命运修正她的样子。张朵拉不太甘心地说那么你好歹也别把男主角写死啊,太惨烈了吧。 我说那我解释给你听,我的男主角是个精神世界风声鹤唳的人,他的父亲在文革中抛弃了他的母亲,跳上顺风之船,他看着母亲坠入政治的激流险滩,开始攒积对父亲的仇恨。二十年后父亲来找他告诉他不要在错误的环境里考验人性,他很痛苦但是不能承认他离开了父亲,背着他还是有了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而且他不能否认他们精神上的亲子关系,临事时他的软弱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然后他发现他最好的朋友已经放弃了诗歌开始为一个脑满肠肥的人写传记,朋友告诉他说这个世界无耻无畏才能所向披靡,诗与文艺无地生存。他的女朋友伊豆想要去加拿大过秋天,想要开自己的画展,所以不得不敷衍一个有钱的追求者,心里觉得非常委屈。他写出了一个实验性的话剧《撒旦的诞生》,可是剧院没有足够的经费也没有足够的信息来支持这个头角峥嵘的作品。伊豆跟他说他可以放弃这出剧,拿出跟现实沟通的诚意,但是撒旦已经诞生,在这个人的心里,天堂不存在了,活着即是炼狱。亲情,友情,爱情三点一个平面,一个人的活动平面已经坍塌了,他要怎么活呢。 张朵拉瞧着我,露出仰慕的神色,她说这半个月来成汤尼有了质的进步。她说男主角很重要啊,你有人选吗。她说我觉得大一的同学也应该参与这种活动,她说你觉得左岸怎么样。 三 汤导演的新发现 汤晓阳说让我当导演,我很荣幸。选角的问题上我会尊重大家的意见,他看看我说尤其是成汤,男主角就让左岸试试吧。他说女主角就是生物系的曹丹丹吧,她有点卡门的气质,挺像伊豆的。我说曹丹丹不行。 我认识曹丹丹,我觉得她性格里有点泥沙俱下的肉感,气息不是清冽,是馥郁到位带腐败。我说她演埃丝美拉达可以,演苔丝也可以,她演伊豆不行。荷马史诗说海伦的每能发动一千艘战舰,伊豆要有这个分量,同时她有这个分量而不自知。曹丹丹不行,她顶多能发动两艘。剧本里面除了伊豆,我都觉得世上没别的姑娘。你觉得曹丹丹有这个说服力吗,汤晓阳说那你让我到哪找这种姑娘,世上都没有的姑娘。张朵拉说你别抱怨,这下不就可以堂皇地在校园盯着女生看了吗,假艺术之名。 九月的周末,天热的要命,我在宿舍里睡午觉,有人在外面下死劲地擂门,我口眼歪斜地爬起来开门,说汤晓阳你来啦,五官老半天都不能归位。汤晓阳摇摇我的胳膊说成汤你醒醒,真的你醒醒,我又重要的事跟你说,我遇上一个人,很震动。他说你知道吗,我这儿,这儿,这儿,都在跳。他指指心脏太阳穴,还有眉心。他的表情那么热烈,是发现了神迹不能承受的震动和欢喜。 我说从医学的角度讲,跳是正常的,不跳你就死了。她长什么样。 他说没法形容,形容词是名词的天敌。你看到她的脸就会深刻体会到这一点。 那她学什么专业。 他说影视文学。 我拊掌叹了口气,心想这可糟了,一个女人懂点戏剧和文学,你就得花点时间才能判断她是不是真的蠢了,我打起精神说那你说说她什么性格吧, 他说吓煞人的安静。 我总结说,这么说你遇上了一个人,一个不适用任何形容词的智商可疑性格扁平的人。我说基本情况我们了解了,你很年轻,天气这么热,你遇上某个异性,产生些激动的情绪,这个很正常。你走吧,我们要睡午觉了。他说你不激动吗,我遇到了伊豆,我遇到了我们的女主角,你不高兴吗。他说这个女孩子叫林布伊,不会有比她更合适的伊豆。 张朵拉说哪有人叫这种鬼名字,夹模假式。再说认识了一个女生又不是见着了毛主席,有什么可欢欣鼓舞的。她说你就算是找到了,人家愿意不愿意演呢。 汤晓阳说,我认识她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小罗是我们摄影俱乐部的,他很喜欢你的剧本,说林布伊肯定能演好伊豆。张朵拉说好啊,晚上让你的女神来试试戏吧,反正左岸也是今天到位。她说吹得这么好,我想还不一定赛得过曹丹丹呢。 我问她怎么样,张朵拉说跟曹丹丹一个型的嘛,不过她也承认境界还是有很大不同。她说这类型的女孩子都很喜欢扭脖子,很容易分出高下。我说没错,一样的动作,曹丹丹做是撒泼,林布伊就是撒娇。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林布伊。黄昏的光线里,她的美令人心折,她的眉眼距离有点远,整张脸因此略带天真,一头卷发没有好好打理发尾有点毛躁,鼻翼两侧有细细的雀斑,就是这样,她的脸上不是没有瑕疵。可是她的眼睛那样生动,她的颈项那样优美,她的眸子小鹿一样地跳过你,那样轻巧又坦白,无所用心,可你心里就像被啄了一下有轻微的疼痛。不承认她惊人的好看你就得承认你是彻底的瞎子。 那时第一次,左岸和林布伊站在一起,他们试的第一段台词就是左岸对林布伊说,除了伊豆,我都觉得世上没有别的姑娘。左岸回眸对我说,你的剧本写得真好。 四 人生如戏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罗仲离。他站在林布伊后面,汤晓阳迎上去说小罗,你来啦。他说这是化工系的罗仲离,他指指我们支书说这是张朵拉,然后胡乱指指我们说这是路人甲乙丙丁。 罗仲离,罗也不是罗密欧的罗,仲也不是仲夏夜的仲,离也不是离离原上草的离,你把这个人推倒了犁一遍也找不出半点诗意的因子。和他的名字并不匹配,他的整个是一个意外,不萧索不忧郁不优美也不安静。现在想想,我是从来也没遇过那样禁不住高高兴兴的人,那种高兴劲儿有时候能把你吓一大跳。好像活着,就是上了天堂。 他说往后我可不可以来看你们排练,张朵拉说可以啊,你愿意的话当监制都没问题。张朵拉跟我咬耳朵说这人名字叫得不好,不合适啊,像一件很大的袍子,他在里面咣里咣当地不服帖,应该跟汤晓阳换换才对。 汤晓阳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扫扫我们眼角略带风雷,说大家保持安静,咱们再试试第五幕男主角自杀前的独白。他说左岸,你的情绪太安静了,一个人徘徊生死之间内心得多震荡啊。左岸笑得柔软,没有反驳他。汤晓阳说可能有点难为你,你又没有这样的体验。 他说好了,咱们今天就到这儿,明天所有演员就到位了,大家六点见吧。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惊喜地发现,左岸入戏很快,从前答应找他来演男主角是因为张朵拉的恳求,可我渐渐觉得左岸是不能再好的人选。对于我臆想中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能遇到的精神上的困厄折辱,他又那样妥贴的表达。只是除了一幕,他和伊豆决裂的时候,左岸没办法大吼大叫,表现失控的情绪。望向林布伊的时候,他的表情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温柔,没有愤怒,没有绝望,没有躁动的信息。他把尖锐的台词读得绵软和煦。 汤晓阳第九次喊停,情绪,情绪,情绪要饱满,左岸。张朵拉说你要跟他谈谈,我觉得他有点问题。 左岸说今天能不能就到这儿。成汤,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看得出来左岸很苦恼,我说大家都散了,你有什么问题就说吧。他说成汤,我觉得你是懂感情的,你写了那么敏感的一个人。他说我觉得陶子樗不应该恨伊豆,她不过是提醒他,她也有想要的生活,他自己也说了:我遇到了伊豆,一个利己主义者完成了对这世界最重要的学习,我认识了“你”的含义,因为有了伊豆,这世界都变得亲了。他这样地爱着伊豆,怎么会在一瞬间就厌弃她,他对伊豆,应该没有那样蓬勃的怒气吧。 我想了想说因为他觉得他爱错了,伊豆变得很陌生,他以前一直以为伊豆是只有精神性的,现在发现她有物质化的一面就大惊失色,伊豆是他爱这世界的开始,现在伊豆不是原来的伊豆,世界也就不是原来的世界,打击多大啊。 左岸说我明白了,可要是我,我不会跟伊豆讲那些狠话。我瞧着他路灯下的侧影,睫毛浓密,头发柔软,真的像在小小星球上种玫瑰花的小王子。他说成汤,我想跟你说谢谢你,你让我想通了一件事。他说成汤,咱们本来应该是同班同学呢,可是我休学了一年,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休学吗。我说知道啊,你生病了,他很慢地摇摇头转过眼睛看着我说不是这么回事来着。 五 左岸的十八岁 他说我妈妈在大学里学音乐,后来就留校,后来公派出国了。后来她就不想回来了。可是他们一直没离婚。我想让她回来,我不喜欢逢年过节老接着她的明信片。我妈在巴黎过得挺开心的,认识好多外国人。每年她回来一次都跟导游带团似的,领着他们到处走,我不喜欢她每次回来都跟观光客。他说我爸挺苦的,我这两年才明白。他笑笑说有天我放学回家看见爸爸和我们家保姆躺在一张床上,我当时特别难受,两周不跟他说话。我爸跟我说对不起,是他不好。他说你能原谅我吗。我那时候十四岁,我说我能,其实我一直到十八岁才彻底原原谅他。 他说:“我就跟我妈写信说你快点回来吧,我想我妈回来了就什么都好了。我妈说我十八岁的时候她就回来了,她说等你高考的时候妈妈就回来陪你。” 他说她回来了,要带我走,我觉得爸很可怜,我看见他在夜里坐在黑乎乎的客厅里,点着烟哭。我看见他们俩吵架,妈说你的人生单调是你选的,你一辈子就只想一个问题,义和理,你想通了这个问题写三五本专著你的人生就圆满了,我不行,你不知道家庭生活有多折磨人,你如果看过伍尔芙的自传你就该知道,安定的家庭生活是多可怕,你当然不知道你习惯了。我妈说,习惯是一个舒服的陷阱,让人日渐身临其境却丝毫不知,我不要跟你一起没顶。那时我第一次看见我爸下跪,我爸跪在我妈面前求她不要离婚。 我就想妈还是爱我的,她说因为我,她一直忍了十几年,她说左岸十八岁了他可以面对人生的真相了。 我想我要是生病了出车祸了,或者我死了,我爸和我妈也许就会坐在一块照顾我,给我买荔枝罐头,给我做小笼包子,像小时候一样,像照片里一样,三个人靠在一起,笑得很幸福。或者,他们也能在我的墓前抱头痛哭,看着我用过的东西缅怀我,在命运面前做一对相依为命的夫妻。左岸说,所以我就出了一场车祸。他说其实我也不全是故意的,那天太阳那么亮,我的头昏昏的,迎面有辆车过来,我就想撞上去会怎么样,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 他用右手食指碰碰自己的头说,就是这儿,有一团淤血,一直没有化,医生也不知道怎么办,压着神经。也许有天就化了,也许有天就好了。他说我妈留下来了,真的有用唉。 他说成汤,你吓着了。没想到我是这么险恶的人,会算计自己的妈妈。他笑得很得意,他说我也没想到呢。 我觉得嗓子里干干的,我说左岸你妈离开你的时候你有多大。 他说六岁。我妈说她要去一个地方,一个特别美的咖啡馆,名字就叫左岸。她说她到了那儿给我寄明信片。我说你去吧,我不要明信片,我要小汽车。他说你那时候什么样,像现在这样梳小辫子吗。 我说当然梳小辫子,扎一头的红绸子,跳皮筋的时候小辫子一荡一荡的可好看了,我那个时候的理想就是嫁一个拖拉机手,他要开着崭新的拖拉机,拖拉机的扶手上要系着大红的蝴蝶结,我跟着他一块儿,为社会主义祖国作贡献,多么光荣啊。 左岸笑起来说,你的理想挺好的。他的脸色黯淡下去,他说我那时候的理想就是妈妈别回来,他一回来我就玩不成了,她老逼着我练琴。 他说我以前就是想不通,我爸既然不愿意离开我妈,为什么还同意她出去,我现在明白了,那是爱。爱让人软弱,你爱了一个人,你就想纵容她,你就不忍心拘着她。 六 为什么人人爱左岸 汤晓阳说停停停,你们怎么回事啊。他说这戏没法排了,左岸状态好点了,现在又轮到林布伊了,林布伊你要看着左岸说台词,目光不交流这叫什么对手戏。 张朵拉忿忿地说成汤,他们在恋爱,这怎么行。 人人都看得出,左岸恋爱了 左岸说人们为什么会坠入情网?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你之所以坠入情网,是因为正在年轻,是因为你已经衰老。人们为什么会坠入情网,没有比这更复杂的事了,因为这是春天,因为这是冬天,因为劳累过度,因为穷极无聊,因为软弱,因为刚强,因为需要安全,因为喜欢冒险,因为绝望,因为希望,因为有人爱你,因为有人不爱你。 左岸说因为这样,因为是拟,所以,我爱了。 左岸说我的信就是这样写的,我跟林布伊说了,她可以缓一点答复我。他说成汤,你的表情很怪,你不赞成我吗。 我很为难,我不是不知道张朵拉的心事。我说林布伊有男朋友,她和罗仲离他们认识十几年了。 左岸说我知道,可是我也许活不过二十五,我得适度纵容自己,我没办法给自己预留检讨的时间。他吸了一口气说真的像我妈的口气,我背着她还是有了一颗跟她一模一样的心。 汤晓阳说这么说那是真的,左岸在追求林布伊,他说怪不得林布伊说她要请假,这一周不能来排练。他说这颗怎么办啊,我们要保证演出前剧组内部的安定团结。他说只看表面证据,左岸是比罗仲离吸引人,反正你们女生是有表面就有证据,你们肯定觉得左岸的爱情很无辜吧。 张朵拉说胡说,爱情要讲道德的。她说咱们不能放任这种事发生。她说成汤你怎么不说话。我说张朵拉,很多事不能用道德感来判断,他爱林布伊,这个爱可能像生命那么长。 张朵拉说又不是写剧本,你别把话说得这么夸张。 张朵拉说你干吗摆那个表情啊,出殡啊,是怎样你说啊。 张朵拉是个善良的姑娘,眼圈红了一次又一次,她说这些年来,左岸心里一定很苦吧,咱们得帮帮他。 张朵拉言出必行,接下来的一周,她都堵在上课、吃饭甚至洗澡的必经之路上找林布伊谈话,主题就是请你离开罗仲离。 不知道她们谈得怎么样,可是一周以后,林布伊复工了,她是自己来的。很罕见的,罗仲离没有跟在她后面。林布伊说我是个负责任的人,在戏上演之前,我一定会保证排练时间。 过了半个月,罗仲离来了,看着小礼堂舞台上面排练的演员,表情阴晴不定。我走过去站在他旁边,说你来啦。他冲我点点头,看到平时那么快活的一个人心事重重的,我觉得心里挺难受的。他笑笑说前两天我们之间有点事,布伊有点分神,耽误了排练,以后不会了。 我想这也是一个很厚道的人,有很好的风度。 我说你吃饭了吗,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坐在校门口的小吃摊上,我第一次认真地跟罗仲离聊天。我不能回答他的问题。他说为什么每个人都劝我放弃,我的心也是有痛感的。我的眼泪和他的是一模一样的成分啊,就因为他们俩站在一起比较有审美效果吗。 我想爱情本身就是不公平。世界本来就不公平。 只要你身为一只猫,哪怕再丑再瘦再不入流,对一只最威风最英俊的老鼠也必然构成致命的威慑,这就是命定的悲哀与命定的荣耀。罗仲离说他的眼睛比我大她的声音比我柔和站在钢琴前麻痹我潇洒得多,更要命的,他的生命比我的短。如果这是一场战争,我怎么能战胜左岸。 我说所以你要放弃了吗,他说我让林布伊自己选。他说这跟放弃没什么差别。 我说谁说的,这个姿态高贵得多 七 左岸的谎话 我们的戏如期上演了,林布伊得了那一年的最佳女主角。 那会儿已经是冬天了,汤晓阳说咱们吃个散伙饭,纪念这两个多月的相聚。饭桌上,大家话都很少,张朵拉意兴阑珊的,晚上回寝室的路上她跟我说你不知道我坐在台下的感觉,就是眼看着一出悲剧正上演,我还浑然不觉,那是自己的。她说虽然你们都看得出来,可是你没听我自己亲口说过吧,她说我喜欢左岸,真的喜欢。我原来想有这么一个机会,我们可以在一起相处两个月,也许会有什么故事发生。结果有了,我是个看客。 她说林布伊说等戏演完了,她会给左岸一个答复,她已经给了,你看她在舞台上看左岸的眼神,她也喜欢左岸的。不出两个月,他们会在一起的。 过了两个月,林布伊真的和罗仲离分手了。可是她也没有跟左岸在一起。 偶尔左岸会来找我,他说林布伊需要些时间,毕竟有那么多的过去要整理。 冬天过完了,寒假结束了,左岸没有来报到。辅导员打电话到他家,他母亲来了。张朵拉那天正在系里整理入党积极分子的思想汇报,听到左岸的母亲说左岸不会来了,她要替左岸办理退学手续。 张朵拉气得脸色通红说他是个骗子,左岸是个骗子,他根本就没有绝症。她说你知道吗,左岸在说谎,他脑子里面的血块早就消了,他跟正常人一样。他骗他妈说他头晕视力模糊,把他妈吓得够呛,要不是他妈发现他偷偷把药片换成维生素,还得担心一阵子呢。他还骗我们,说只能活到二十五岁,还让我哭了好几回,左岸这个大骗子。 过了一周,我竟在图书馆门口见到左岸。左岸说你都听说了,关于我是个骗子这件事。左岸说你怎么看。他说你生气了。他说我妈今天走了,我爸去送她了。他说我妈很生气,说我爸唆摆我装病来骗她,她一向就不能原谅欺骗,这下子走得了无牵挂。 他说成汤,你说话啊,你也不能原谅欺骗是吗。他说我也许这里没有病,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又把手放在心口的位置,他说可是成汤,我这里有病,生了很厉害的病。 我咬了咬嘴唇说是的,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为你流了很多眼泪,可是我心里也很高兴,因为我能看到左岸三十岁的样子,四十岁的样子,五十岁的样子。 他抚抚我的肩背说成汤,你是个特别好的女孩儿,真的,将来你要把自己好好地嫁了。 他说我今天来报到的,我妈让我跟她去法国,她说我应该好好接受心理治疗,我跟她说离开我爸,我就有了永远也好不了的心病。我跟她说大学毕业了,我去巴黎看她。 我说你见过林布伊了吧,她怎么说。他笑着说我还没有见她,我见的第一个人是你,他歪着头想了想说我这么跟她说,我就说我可能二十五岁之后还活着,你能接受一个人漫长了一大截,有更多时间能更充分地爱你的人吗。他说你觉得怎么样。 八 我们厌倦了战争 以后的几个夏天里,左岸和林布伊分分合合。我们毕业的那一年,我和张朵拉住在一起,左岸那个时候也在实习,公司离我们住的地方蛮近,加班晚了,有时候会来我们的客厅里打地铺。问到他和林布伊的事,他会笑笑,随便应付一下。 林布伊始终没有彻底地原谅左岸,她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一个人连生死这样的问题都能拿来骗人,用自己的健康要挟自己的母亲,我觉得很恐怖。她说我只是个很平凡的人,我不一定比别人更坚贞更有忍耐力更喜欢付出,可是我要的是结结实实地和左岸在一起,我就没有了分手的权利没有了撒泼的自由贸易了东张西望的机会,我就有义务要替代这个亏待了他的世界对他好,我觉得我做不来,我很怕。这些话是罗仲离告诉我的。他们分了手,再见仍是朋友。罗仲离很客观地劝她说有人很缺乏爱,所以会无所不用其极地追求爱,而且人如果不断对自己重复一个虚妄的信息比如像左岸这样,老是跟自己说你有病你有病,慢慢会变成信仰的,他会真的相信自己病入膏肓了。 罗仲离说我没想过林布伊会变成这样,变成一个精神上风声鹤唳的女人。大概是真的很爱左岸。他常常会接到林布伊的电话,两个人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他说对不起,成汤。 那是我们毕业两年以后,那一年我做了罗仲离的女朋友。 又一次他从饭桌上离开,去客厅接电话,我听见他说也许左岸真的在加班呢,也许他手边没有电话呢,你不用这么紧张。 电视新闻里,以色列外长说我们厌倦了战胜,我们也厌倦了战败,我们厌倦了战争本身。罗仲离挂上电话,很疲惫地冲我笑笑说我们也厌倦了战争本身。 九 二十五岁的左岸 罗仲离生日那天,我们在一起吃饭,张朵拉说六年之前,传说有人只能活到二十五岁,大家一片哄笑。那个月左岸不在,他去了法国探亲。他妈妈在巴黎定居了嫁了一个法国人,夫妻俩同行,都是拉小提琴的。 张朵拉说左岸是几月生日,是六月还是九月。我说是九月初六。张朵拉说等他回来,给他订只大蛋糕,插上几根白蜡烛。她歪头问林布伊说他几月回来啊,那会能回来吧。林布伊点点头说能,他说八月回来。 张朵拉说左岸是我生平仅见最能说谎的人,他的眼睛,还真是吓死人的干净。 不得不承认,张朵拉说得对。左岸是个擅长撒谎的家伙,长着一双麋鹿眼睛的漂亮的骗子。 到了八月,左岸没有回来。九月初,左岸的妈妈回来了,身边站着高大的皮埃尔。林布伊去机场接她,左岸的妈妈精神很差面容惨淡她说左岸回不来了,他病得很重。他说我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孩子,这么回说谎,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 十九岁的圣诞节,左岸看见他的妈妈在客厅里握着话筒哭泣,他听见他妈妈用柔软的法语说再见了,我的爱。 他开始明白对他母亲而言,那个遥远的地方也许有些值得追求而不得不割舍的东西,后来他翻了母亲的日记,知道了那个男人叫皮埃尔,这个拉小提琴的男人等了他母亲十五年。所以他换掉了药瓶里的药,说服了他做医生的姨妈给了她母亲一张假的脑扫描图。他跟父亲是你欠我妈一个幸福的前半生,那我就不要欠她一个幸福的后半生,否则他会恨姓左的男人。 二十五岁,左岸去了巴黎,在塞纳河边他打电话给我说我妈妈放弃我是值得的,这样美的地方,足以令一个女人忘记她世俗的责任。他妈妈说事实上,左岸到那里第二周就晕倒了。 我至今无法想象,左岸是如何在清晨离开了他最爱的两个女人,站在了窗口,在二十五岁的这一天,固执地将生命轻轻掷去。他留下一张纸说如果有来世,愿为一只蜉蝣,生活的内容就是吃与避免被吃。显见得对今生一无留恋。 我猜左岸一定预习过好多次,背着我们,偷偷地演练,如何抬脚,如何回眸,如何微笑,如何在天堂里跟他所遇到的第一个人打招呼。 在他离开之后,我们每个人都收到左岸寄来的卡片,他说我一生中遇过很多事,其中和你遇到,是最美的一桩。下面写着左岸二十五岁了。 他是处心积虑要活在我们心里,这个家伙走到了我们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铺了一个小垫子,舒舒服服坐下去,从此不再离开。 十 左岸右手边 罗仲离在门口叫我说老婆收拾好了没有,出发啦。 今天是九月初六,每一年的今天,我们都会去一个地方。一间叫左岸右手边的咖啡馆。咖啡馆里坐着美丽的老板娘,她姓林,每年那个时候,她都会一身素服,这一天,全场男士免单。 ——《南风》0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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