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顾随——《燕赵都市报》采访顾之京(2014年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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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父亲顾随 统筹/执笔 本报记者 刘学斤 已故著名学者顾随先生是我们崇敬的一位前辈。顾氏门下,桃李芬芳,周汝昌、吴小如、黄宗江、颜一烟、叶嘉莹、史树青、朱家溍、郭预衡、欧阳中石……或为嫡传,或为私淑。 今天是父亲节。父亲节前夕,十卷本的顾随全集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通过该书责任编辑刘相美女士,我们在河北大学约访到顾随先生最小的女儿顾之京教授。我们把这篇访谈献给父亲节,亦献给刚刚过去的主题为“让文化遗产活起来”的文化遗产日。我们想:顾随先生这样的前辈,何尝不是我们最可宝贵的文化遗产? 父亲一生只有诗书 风骨河北:见到你,我忽然想起那张你和父母在一起的照片。 顾之京:那张照片是我四姐照的。那是1959年的12月,在天津起士林西餐厅。 我初中毕业上了新中国第一届幼师,上了三年,然后教了三年幼儿园,1956年又考上了首师大。 风骨河北:那会儿还不叫首师大吧? 顾之京:叫北京师范学院。初中毕业时,看到报纸上有幼儿师范招生的消息,我就报了。我父亲特别尊重个人的意见和选择。后来我考到大学中文系,他才说你若考学前教育有点屈才。可我始终感觉我自己没有什么才,我只是觉得做什么我都要做好。 我不是一个很努力、很用功的人。听说我考北京师范学院的中文系,他很高兴。那会儿北师院建校时间还很短,现代汉语师资力量很强,所以那会儿我现代汉语学得就很突出。 我大学留校时,学校就考虑你就留在古典文学吧,还跟我父亲商量。我父亲很高兴,但是又说你们再征求一下之京的意见,她现代汉语学得可好了。 我父亲就是特别尊重我自己的爱好和选择。他小时候上私塾,授业的就是我祖父,他对儿子要求特别高,管得特别严。他觉得私塾的学习生活太苦,所以我们姊妹上学,他根本不管。其实我们家自然形成的文化氛围用不着他怎么管。 风骨河北:主要是言传身教,潜移默化。 顾之京:我们家喝酒的、赌博的、吵架的全没有,来往的人呢,素质都是很高的。他和我母亲也难免有争执,但在孩子面前他们没有表现出来过,我们都不知道。这就很自然地给我们一种文化上的熏陶。大声吵吵,吼孩子,父亲都没有过,我们家有那么一种环境,一种和谐安宁的环境,除了文化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父亲一生只有诗书,在这么一个环境里,你不可能学坏。 风骨河北:学习上很自觉。 顾之京:反正我们就是到时候上学,上学就好好学。 父亲倒是也管过我一次学习。1942年,我6岁,上学。上到五年级,功课特别好,四姐和五姐看我学习像闹着玩儿似的,就想让我跳级。结果考得还不错。可我年龄太小,辅仁女中给我录了“备取”。我父亲跟辅仁附中的校长说,我这闺女年龄是小,但是学习肯定没问题。父亲就这么管了我一下,别的,平常的学习什么的,从来不管我。 风骨河北:从来也不说孩子什么? 顾之京:上小学时,班里有个女同学,我们关系特别好。我家住什刹海北沿儿,她家也住那儿。她家比较宽敞,我们几个同学放学后总是到她家玩,星期天也去。后来父亲就说:别总到人家去。就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我就记住了。 风骨河北:顾先生1953年从北京调任天津师范学院,你是哪年从北京到的天津? 顾之京:1958年,四姐之燕支边到新疆去了,父母在天津,身边没人,我就从北京师院转学到天津师院。这事不是我提出的,也不是我父亲提出的,是学校直接跟教育部说。还有个事也挺有意思,我是过去了好多年才知道。我们班有一个转业来的男生,挺想跟我谈朋友,可我觉得他跟我不是一路人。党支部书记就到家找到我父亲,说这个男生怎么怎么好。我父亲说这个事我不管,不用说现在,就是在我上大学时的“五四”的时候,都不兴找家长了。 风骨河北:哦,给撅回去了。 顾之京:父亲从来没给家里人说过,家里谁也不知道。他跟系里的高先生——— 高先生也是我父亲的一个学生——— 说了。事隔多年后,高先生告诉我的。他非常相信我们,学什么,做什么,都由我们自己决定。 风骨河北:为什么那个书记去找他,去了不是自讨没趣儿? 顾之京:那时候我父亲算进步教授,在老教授里面属于“树标杆”的一个人。他没右派言论,听党的话,正因为这样,那个书记才去找他。 风骨河北:可在这事上他态度坚决。 女孩跟男孩是一样的 风骨河北:我读过你和你四姐回忆父亲的文字。你四姐提到当年顾先生一有空闲,就给你们三个小姊妹读小说,讲聊斋,猜谜语。她说那些谜语大多是父亲自己设计,很别致。 顾之京:父亲给我们说过这样的谜语:一个字,抽出中间一竖,团一团,搁在原来字的上面,又成了一个新的字,这是个什么字?父亲会用这种方法启发我们。 父亲不刻板。特别是抗日战争胜利那一年和1946年的夏天,他精神特别好,给我们读苏联作家班台莱耶夫的《表》和《文件》,读普希金的诗和鲁迅的小说,还教我们三个小姊妹打麻将,用钢板儿当筹码,告诉我们麻将是中国一种最艺术的发明,在“做牌”的过程中追求一种完美的境界和艺术的享受。只看输赢,甚至把打牌当作赌博,不仅失去了原来的意义,也是对艺术的一种亵渎。 我们会在游戏中不知不觉受到教益。 风骨河北:你也回忆过父亲带你们三个小女儿游北海剜荠菜的情景。晚年在天津师院顾先生还带你剜过荠菜。“父亲过世之后,再没人带我剜荠菜,也再没吃过母亲包的荠菜饺子”……这些充满深情的文字让人温暖,也让人感动。 顾之京:父亲1931年才把我母亲和三个姐姐从清河老家接出来。本来呢,我们这一辈按老家的排法,女孩排“绣”字,男孩排“之”字。到北京后,父亲都给改了,大姐顾之秀,二姐顾之英,三姐顾之惠。四姐之燕和五姐之平生在北京,最初名字里也带“绣”,上学父亲才给她们改。只有我一生下来就叫之京。 风骨河北:女孩的待遇要跟男孩一样。 顾之京:女孩跟男孩是一样的,这一点父亲非常明确。这跟他的思想境界和生活理想有关系。他说,我的女儿绝不会比别人的儿子差。 风骨河北:1923年,你母亲生产后,顾先生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家里来人了,没人给我道喜,一定又是个女孩,我倒没觉得不好,只要是爱情的结果。我只担心妻子在家里难堪。可见他对生男生女没放在心上,只是关心老家的妻子。 顾之京:老家那个奶奶,一再要给我父亲过继个儿子,就把我叔叔的一个儿子让我姑姑带到北京来了。他比我小两岁。来前家里的奶奶对他说,你去吧,到那儿之后,你大爷的什么东西都是你的。我父亲说我有什么呀,我在北京房没一间、地没一垄,有的就是书。 他要是一个好学的孩子,我父亲虽不收他做儿子,肯定会把他留在北京读书。可他来了以后,就觉得高我们一等,而且学习还特别不好,没素质。我三姐说,这孩子实在不成个样子,不是个学习的料。 我们几个姊妹性格、脾气、特长都不一样。我是属于最不用功的,父亲对四女、五女和六女有个评价。他说五女天资好像不及四女和六女,但论干事干练、头脑清楚和性格坚强,五女要超过两人。四姐和五姐后来都是很有名的医生。五姐说,我爸一眼就把我看透了。 风骨河北:1920年,顾先生24岁,娶了徐荫庭女士,也就是你的母亲。 顾之京:父亲16岁结婚,有了我大姐和二姐。大姐和二姐的母亲很早就没了。大姐之秀比我大23岁,后来嫁到了天津。二姐之英后来上了辅仁大学美术系,和父亲一个老朋友的侄子结婚了。 我母亲徐荫庭是大家闺秀,是一个特别懂事理的人,把家务料理得特别好。在老家的时候,我父亲在外教书,除了寒暑假,她回娘家住,就把大姐和二姐都带到我姥姥家去,这样就叫我父亲非常安心。 三姐之惠1923年出生,到北京时正好该上小学了。当时三姐特土特怯。父亲送她上学,到了学校门口,她不进去。父亲买了小金鱼哄,她也不进去。三姐真就没有上小学,我父亲也没法儿。我们姊妹几个,父亲对三姐的学习花的心思最多。1941年三姐考大学,父亲说不能上日伪控制的北大,她就上了辅仁大学。三姐数学成绩非常好,她想选数学专业。父亲不让。 风骨河北:为什么? 顾之京:父亲有个堂弟,酷爱数学,在老家自己读书,发现了一些数学定理,到北京一年高中,发现这些定理课本上早有了,一下子觉得自己一事无成,精神失常了。这件事对父亲影响很大,所以他建议三姐考教育系,以数学系为副系。三姐毕业后进了辅仁大学附小,一生从事小学教育,成了这个领域的专家。 更主要的,父亲是个诗人 顾之京:父亲十几岁的时候,想当一个小说家,他没想过成为一个学者。 风骨河北:早年间,他出版过《无病词》、《味辛词》、《荒原词》…… 顾之京:他以长短句成名。到他晚年,他为自己戏拟过一副对联:胜业漫夸长短句,诗才总在二三流。他跟弟子周汝昌说,你给写下来多好———可惜没地方贴。 风骨河北:这是一个引人关注也是非常有意思的话题,为什么有一批知名学人,当初都相继主动地投在了顾氏门下? 顾之京:我父亲认人特别准。他在教中学时,就常常提到一个女生叫沉樱,说她学习很不一般。父亲离开那个学校以后,他们还有交流。 风骨河北:后来沉樱去了美国。她翻译过茨威格的小说,是个有成就的翻译家。 顾之京:我父亲这个人非常全面。 退休前,在河大,我从来不提我父亲,我觉得我是个不肖女。有不了解情况的曾经问过我,说老先生是不是政治上有过什么问题,要不为什么你从来不提他?我说他一生一世,不管在哪个时代,他都属于正直的进步的那个行列。他就一个书生,一个倾向进步、接受了许多新思想的诗人。 后来做我父亲的资料和著作搜集,我才认识到父亲一生,完全是凭着一个人的良心做事。他还是受传统的儒家思想影响很深。1937年卢沟桥事变,燕京沦陷。那些正义的爱国的而又走不了的教授一般都不去“伪北大”,他们一般选择燕京、辅仁或中国大学。1941年燕京被日本侵略者封闭,父亲到了辅仁。 风骨河北:他的老师周作人那时在北大。 顾之京:周作人请我父亲去北大,我父亲不去。 风骨河北:道不同不相为谋。 顾之京:周作人到伪北大任职,父亲坚决地跟他断绝了师生关系。可当周作人以汉奸罪受审时,父亲可是给周作人出证明了,说周作人尽管做伪职,还是保护了一些抗日教授。他并不忌讳什么,他还是承认周作人那个阶段做过的一些好事。 辅仁的收入不是太好,他又到中国大学兼课,不兼课,一家子的生活支撑不下去。但父亲绝不做伪政府的事。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接管了北京,接见沦陷期间坚持民族气节不做伪事的教授,我父亲在其中。1949年北京解放,叶剑英、聂荣臻等领导人在北京饭店接见进步教授,我父亲也在其中。 1953年,父亲大病初愈之后,写过许多歌颂新社会的诗词。他跟我说,爸爸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的政府、这么好的时代,由衷地觉得共产党好。他到天津以后是政协委员,1957年天津划归河北省,他当选人大代表。 风骨河北:听说去开人大会,顾先生交上的提案是“野生植物的保护与利用”。 顾之京:他一贯重视生态环境的保护,特别热爱大自然。 风骨河北:顾先生临终前对他的一生有没有什么遗憾? 顾之京:弥留之际,父亲曾经说过,我一肚子的学问都带到棺材里去吧。 风骨河北:顾先生是不是没有想到他的著作会有这么广泛的传播? 顾之京:不是。父亲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的学术著作印出来发表。更主要的,父亲是个诗人。他所说的“一肚子学问带到棺材里去”,是指再不能把学问传递给下一代了。 (根据录音整理。已经受访者审阅,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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