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枕——李碧华
鹿卡卡
“1031、1032、1033、1034……” 邹静怡这大半年完全不能入睡。晚晚瞪着天花板数绵羊。 失眠的困扰不能与她的创伤比。她已经无法把床头的灯关上,她怕一个人在这空间,再小的睡房也变得太宽、太大、太无边无际和空虚。 把一切处理好后,还得收拾心情上班。 办公室的同事们体谅她的不幸,尽量不提,免她感触。休息室中如发现有关新款汽车的杂志,都马上收起来。 记得那天静怡在赶一份文件时,忽接噩耗。她飞奔离去,像个疯子。大家后来才知道,她的男朋友阮浩康,交通意外丧生。 新车才下地三天,阮浩康还兴致勃勃地享受风驰电掣之乐。他遵守交通规则,也没有醉酒驾驶,更非飙车出事—— “怎么是心脏病?他自己也不知道,一点迹象也没有!”静怡泣不成声:“为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心脏停止几秒钟,陷入昏迷?就这几秒钟,车子失事撞向山壆……为什么好好的,就死了?” 阮浩康“猝死”,死因无可疑。 传真机的纸快用完,最后一截的边缘会有行粗糙红线,提醒你尽头在望,换一卷新的,继续接收。 于是人人可以准备好。 ——但生命是没有任何提醒的。 报章上“猝死”也出现得太频密,太措手不及了。 “同日三人猝死家中” “感冒女子,焗桑拿猝死” “壮汉被雷劈猝死” “健身客跑步机上猝死” “准新郎梦中猝死” “机电署孝顺仔学徒湿身开工午饭后猝死” “注射失误妇出院前猝死” “勤奋顾家司机驾车途中猝死” “女婴呕奶梦中猝死” 西甲球队西维尔后卫,廿二岁的佩亚达,上半场晕倒送院,英年早逝。 不分贫富贵贱智愚美丑长幼,在什么场合,快乐或哀伤,不可多留一秒钟,事前完全没有“红线”危机警告。 天灾人祸意外伤病,也会夺命。但“猝”,急遽得你嘴角还挂着微笑,人生充满希望,为明天备战,强身健体,妈妈留着一锅汤,约了深爱的人……一切来不及,甚至无法道别,已走了。“他又没有病痛,常常去打羽毛球,打电子游戏机可以通宵,还计划明年与我到XZ旅行,连高山症也不怕,为什么会死在这几秒钟上……” 她不肯相信,难以面对。 直至他化作一撮灰,她还是接受不了。打他的手机,留言信箱仍有他的声音。日子一天天过去,情绪依然低落。若家族遗传,尚可提防,但隐性心脏疾病,竟措手不及,意外如每人不可逃躲的噩梦。 从此她就睡不着了。 即使很累很累,也睡不着。 “我数了28457头绵羊,还是眼瞪瞪等天亮。”静怡一双黑眼圈,憔悴不堪:“当然最初还是朦朦胧胧的,不过不能‘入睡’,昏沉地又醒来,不管躺在床上多久,都感觉没有睡过。” “静怡,”同事美宝告诉她:“我问过二哥,他是心理医生,他说,传统的‘数绵羊’催眠法,应该由大数至小,所以你今晚要从28457倒数至1。还有,如果放松身心,连续做几次深呼吸,也会容易入睡的。” “不如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静怡的妈妈曾道:“也许美宝的二哥帮到你。” “我不用看医生。”静怡勉强一笑:“自己知自己事,只要我‘放下’,就可以了,别担心。” 生离死别需要时间疗伤,缓缓的,微风细雨式。 活着的人总得如常生活。如果一直凌晨三四点仍旧眼瞪瞪的,翌日工作便受影响。同事或者体谅,上司也不可能长期姑息。 ——她只求一觉好睡,重新出发,好好过每一天。 大半年仍未脱穽。 报上有报道: “美国科学家发现,睡眠时间长些,可以减轻身体痛楚,每增加一至两小时,效果等于60毫克止痛药。” “不是多睡一点,而是可以入睡。” 她叹一口气。只是心灵的痛楚…… 大家尝试用轻松的语气来开启她: “睡前有‘七不可’,你知道吗?” 各人便在数:—— 不可生气。不可过肌或过饱。不可喝咖啡或茶。不可作剧烈运动。不可过冷或过热。不可让被子蒙头。不可回忆…… 她当然明白,尽量不回忆,方可尽情进入梦乡。 “但——”热心的美宝道出关键:“一个好的枕头会帮助入睡。” “这倒是真的,先不说情绪高低,如果枕头不好,影响睡眠质素,醒来还浑身骨痛,甚至头痛。” 他们介绍静怡到各家寝具店选购适合自己的枕头。 有人用过智能太空枕、圆管枕、3D立体健康枕、磁石枕、羽毛枕、雪豆枕……有些比较硬,有些比较软,有些防螨、防菌,还含什么负离子。原来枕头那么贵,上千元一个好不唬人。她试过,无效。仍失眠。 静怡是明白的。 她必须更换全新的枕头——因为旧的,无论用什么方法清洗干净,上面还遗留他的气味。 是的,不是厚薄软硬大小,不是承拖力,叫她长夜难眠的,是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味觉回忆。 她给自己买了个香薰枕,弧形内弯、波浪枕面和千眼透气孔是其次,她选了薰衣草香味,倚仗它带入甜梦,好好睡一觉。 这个枕头令她有一点点放松的开始——但还是无法深眠。入睡慢,只有浅浅的休息,之后不能自控,满怀悲苦的张开眼睛。 她抚抚自己的脸,一个人不开心,即使在睡梦中,原来眉头是紧锁的。 她抚不平那道皱褶。 人生占了三份之一是睡眠,长此下去,怎么过?不止她憔悴,连妈妈也为此消瘦了。 “找不到更好的男人,也找得到更好的枕头吧。” 她有点歇斯底里,也为精神寄托,非要找到一个好的枕头才罢休! 这天下班后,她抱着一个尚未拆开保护膜的枕头来到专门店。 这个最新出品的透气健康甜梦枕差不多八百块,但订明若不拆封,试睡七日内可以退换。她用了三天,心知不合适,所以来退货。 店员服务态度很好,没给她晚娘脸孔,还热诚地推介另一些产品。 “你可以试试这个女性专用的舒适枕,它分两种厚度,可以配合平卧和侧睡,承托颈椎——”瞧客人兴趣不大,便改口:“也许上回的香薰味道不适合,你可以试试药枕。” 药枕? “对呀,不过药枕是中国古式的,有些客人认为不合潮流,也受不了药味。” 她对邹静怡说: “小姐,请过来这边。” 有个小小的专柜,放着数量不多的枕头。 店员微笑: “因比较少人问津,所以没放当眼处。” 又道: “你试试,或者有意外之喜。” 还没拎起枕头,先见一首诗: “采得黄花作曲囊, 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 灯暗无人说断肠。” 静怡捧枕一嗅,说是“药”,但一阵幽香,十分吸引,令人神迷。她毫不犹豫: “我要这个枕头。” 店员有点讶异: “是这个吗?” 邹静怡问: “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她笑:“不过一般顾客觉得味道重些。” “味道很香呀。”静怡拥之入怀,用力嗅吸一下:“隔着包装袋也透出香气,我很喜欢。” “是的,一定要自己喜欢才行,因为你是用家,晚晚有亲密接触。” “或者是缘分吧。希望这个药枕能治好失眠。” “小姐,要一个还是两个?” 静怡一怔,忽地想起猝死已大半年的阮浩康。她定神,不要想,想也无用。 “要一个。” “这个最后一个。”店员殷勤:“属于你了——如果多要,我们还得向厂方再订。” “一个够了。”静怡道。 这是一个以纱布包裹着一大堆暗哑、干瘪、枯槁植物死 尸,但芬芳迷人的药枕囊。 “里头有杭菊、东桑叶、野菊花、辛荑、桃叶、薄荷、红花……我也数不清,总之都是令情绪平伏,解忧愁的良药。说明书上都有的。”店员送她出门:“祝你战胜失眠!” 静怡把药枕拿出来,换上附送的枕套——棉布做的,简单纯朴,手摸上去,细密而顺溜,软、暖、香。头枕上去,一定十分舒服了。 说明书写道,药枕是利用能芳香开窍、活血通脉、镇静安神、调养脏腑、和合阴阳的药物,让人在睡卧之际,不知不觉,得到治疗。 静怡轻轻把枕头拍松,放置理想,寄托它带来好梦,让自己好好睡一觉吧。 枕头透气性能很好,干干的,爽爽的,传来阵阵幽香,调匀了她的呼吸。香气自皮肤、窍孔、黏膜……一呼一吸之间,慢慢地渗透五内。 之前她目不能瞑,或有寐易醒,醒后再也无法入睡。头晕乏力,精神萎顿,还有长夜泫然。这个晚上,却有好梦相伴。 是个天真满足的好梦:最爱吃的芒果布甸、大学毕业后的庆祝会、摩天轮、中奖、圣诞礼物、蓝天白云……梦中的她快乐无忧。 “铃——” 一阵噪音,原来是床头的闹钟。她蓦地醒来,一觉到天明!赶快起床上班去。 濒行,她拍拍这个新伴侣: “谢谢你!” 把药枕的奇妙介绍给同事,大家都为她高兴。 “不过,”他们说:“我还是不要试,我怕了药味,小时最怕喝苦茶。” “不苦。”静怡道:“是甜的。” “好好享用吧。” 接连的一些日子,她的抑郁纾缓了。尽量不想伤心的往事,如获新生。 ——不过,其实,她也希望梦到阮浩康的。 “你给我报个平安,一路走好。” 这个晚上,梦中出现了已逝男朋友的笑靥。 新车下地,二人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她抓紧他,尖叫: “太快了太快了!阮浩康,你这杀人凶手!” 车子速度稍减,浩康伸过一手来搂着她: “不要怕啦,我不会让你受惊过度做吓死鬼的。” “非礼呀!”静怡故意推开他:“司机犯规呀!” 还喝令他两手把軚,不准造次。一脸得意,笑得开怀。 腾云驾雾的二人世界……如人间仙境。 ——这是她首次在梦中见到浩康。 因为,这是他车祸丧生以来,她首次睡得昏沉。 谁知…… 梦中的阮浩康忽地用力一推: “静怡静怡,快醒!” 她一惊而醒。四下环境陌生,天花板也变了?吓,睡得太香了,连人带枕,由床头移到床尾。静怡失笑,连忙搬回原位。 “好梦由来最易醒。” 她叹一口气: “真不愿醒来。” 也是上班的时候了。 从此,她抖擞精神上班,但夜里非常渴睡、恋枕。 不但不再失眠,还天天企盼上床寻梦。 都是甜蜜好梦。没作过噩梦——噩梦仿佛全被吃掉了。 星期六日,没什么事,她就沉溺大睡。一睡廿四小时三十六小时四十八小时。全屋的灯关上,大白天也拉上了遮光帘,香暖舒适的枕头,紧贴着脸,气息相通。 入睡了,极度不设防,乏力而软弱,不知人间何世…… 果然是个好枕! 静怡一点也不知道。 每当她进入瘫软状态,陷于美梦中,四周便浮现一些奇诡的影儿—— 一大群面目模糊的影儿,全是深沉的暗绿黑黄,全皆干枯妖异。无声地围着她,吸入她的真气,一下一下,像享用着美味的晚餐。一下一下,一口一口: “好香呀!好甜呀!” 它们吸着吸着,还道: “别让她醒过来。” 吸人真气后,有几个影儿身上某些部位,变回鲜妍的颜色,如同有了营养和生机。 “总是不够,唉,不知等到何年何月?” “再换些人,一两百年应该可以了吧。”枕妖道:“现在才过了四十多年。” “我们同在一个枕,就是同坐一条船,有福得同享。” 正当枕妖在享受时,静怡也在“享受”呢。 但这回,梦中欢聚的阮浩康拼尽全力摇她,恐惧大喊: “静怡!静怡!千万不要再睡了!快醒!危险!不要睡!” 她任性地笑着: “不!我只有在梦中才与你相见啊。我不要醒!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星期六日过去了。星期一,静怡没有上班。到了星期二,经理问: “邹静怡什么事请假?” “她没通知请假呀。”美宝回答:“电话也没人接听。” “去旅行散心吗?抑或病了?还是出意外?真没分寸!” “……?” 四天后,几个同事和静怡的妈妈上门探问。 拉开窗帘亮了灯……大伙惊惶失措: “静怡!” 她完全没有反应。没有一丝气息了。 大伙合力摇撼,不断呼喊,马上报警。 静怡紧拥那个芬芳的枕头。嘴角还挂着甜蜜微笑。 她不愿醒。 枕妖也不愿她醒过来。 永远的好梦。黑甜之乡。 一睡不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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