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 -- 叶兆言《陈旧人物》
暗涌
有一次,从王伯祥家出来,时间尚早,祖父(注:作者的祖父是叶圣陶)说我们今天去看顾颉刚,不记得是没找着地方,还是找着地方人又不在,反正转了一大圈,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我时常听祖父说起这位老友,印象中,他是个对许多事都有浓烈兴趣的人,喜欢收藏,喜欢民歌和民谣,喜欢看戏的戏票和说明书,只要是个玩意,到他手上就是个宝贝。 1954年夏天,顾颉刚上调北京,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亲自过问下,主持整理《资治通鉴》。当时的北京副市长吴晗不敢怠慢,安排在画舫斋,那是北海附近,庭院内是一株唐朝的古槐,还有几株海棠。庭院东面就是“得性轩”,是光绪皇帝的避暑之地。顾颉刚虽为名教授,安排在这样优雅的环境里,一方面感到极大幸福,“所谓久溷尘嚣,今乃得斯静境”,终于能够安心做学问;另一方面,又不无担心,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死于战乱,不死于谗构,又不死于忧伤”,这番破格重用,难免“声名太盛”,于是产生了“其将雪我耻耶”,“抑将速我谤耶”的疑问。 这种清醒真是难能可贵。顾颉刚是个地道的书生,曾因得罪鲁迅先生,屡遭痛斥和挖苦。鲁迅有脾气,顾颉刚也有脾气,大家都倔,顾后来虽然赠书给对方,但是两人之间的隔阂,始终未能解除。顾颉刚显然不止一次吃过口无遮拦的亏,他在苏州中学演讲,自己作为苏州人,不拍同乡马屁,却大说苏州人的种种不是。他说 “江南人本来很富于创造力,文学尤其发达。可是现在呢?在新文学家中,除叶圣陶外,竟找不出第二人来”。他又说“外面的人都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看苏州人在天堂中,难道这样的病态之中可以算作天堂吗?唉,老实说来,岂但不是天堂,简直是地狱”。 在五十年代,顾颉刚有着非常好的读书环境,查找资料方便,助手众多,然而来自意识形态的干扰,往往让人手足无措。他不至于像陈寅恪先生那样,公开叫板不学马列,私下里也没少嘀咕。在《缓斋杂记(六)》序中,白字黑字地这么写着:马、恩治学基于西方历史,其探索学理则本于固有之辩证法而益加精进,欲治其学,必穷其源,此非有张骞之凿空精神不可。使予再稚三十年者,诚有勇气作此尝试。今则衰老相乘,旧业且荒,而欲广拓园地,非梦想而何!寿丘余子学步邯郸,失其故步,予亦惧夫蹈此覆辙以为世笑也。第今日之局,只许进,不许退,则予虽欲硁硁自守而势有不可。无已,惟有藉病屏却人事,俾得一意读书。有成则自喜,无成则其命也。 邯郸学步是五十年代的人文景观,一代知识分子失去根本,从此找不到北。有太多例子可以举出来,作家应景修改旧作,学者忙着订正观点,在轰轰烈烈的思想改造运动中,不仅屡见不鲜,而且一度非常时髦。顾颉刚敢称病顽抗,已属十分难得,反对他的人,只要抖出与鲁迅争论的旧案,就足够他吃不了,兜着走。后人不熟悉当时的残酷气氛,误以为顾颉刚钦命在身,有尚方宝剑护着,谁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其实历史罪行和现实表现两者一结合,随时随地可以置顾颉刚于死地。历史早已证明,1957年打右派,很多人榜上有名,是毫无道理,很多人当时没有被打成右派,同样毫无道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在那种极端的岁月里,没什么逻辑可言。 我祖父最看重的朋友,不是写小说的作家,而是能有耐性做学问的学者。早在八九岁读私塾的时候,祖父就与顾颉刚认识,可惜先生管教太严,两个孩子竟然没说过几句话。 顾颉刚年轻时一度迷恋政治,“慷慨好任事”。他参加了中国社会党,很快就成为党的“中坚分子”,“而圣陶、伯祥觉党中人物气味不投,相率避去,虽开大会亦不到矣”,他因此“愤诃之,一时有交恶之状”。顾颉刚在思想上显然要比祖父和王伯祥激进许多,当时他新婚不久,初为人父,在上海神州大学读书,为了革命理想,竟不惜别雏抛妻,不惜中断学业,远赴北京,做社会党的党务工作。可惜“职业革命家”的身份,毕竟不对他的胃口,他很快目睹了政治的种种黑暗,所谓 “藏垢纳污,集卑泄鄙”,于是“清夜以思,悲从中起”,于是发誓“他日入校,定习农科”,并且要“终老于此”。 顾颉刚1913年春季考上北京大学,是读哲学,还是中文,我始终没有弄明白。他毕业的时候,已经是五四以后,为什么要读那么多年,也仍然不清楚。我只知道,他的思想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方向完全一致,如果说在后来,顾颉刚还保持着什么政治理想,那就是当时流行的科学和民主。他以毕生的精力研究国学,无怨无悔,可以说自从进了北大校门,人生目标就此锁定,再也没改变过。 整理国故运动一度成为新文学口诛笔伐的目标。好在顾颉刚脾气倔,别人怎么攻击,他认定死理,一条路走到黑,不到黄河心不死。不管怎么说,他的国学研究,代表着过去一个世纪的最高学术水准。考察他的学术生涯,不能不佩服他的治学态度。我祖父屡屡提到老友,但是晚年同居北京东城,总不忍心去打扰他,因为只要有一点时间,他总是在苦做学问,即使是住院,躺在病床上,也绝不会放松。王伯祥便说他“自恃聪强,劬学力任,每不让人,看书则夜以继日,写文则万言不休”。他自己也承认“读书已成固癖,非此不愉”。对于新派的人来说,顾颉刚成天埋首国故,脱离阶级斗争,玩物丧志,与遗老遗少没有什么分别。对于老派的人来说,顾颉刚试图以科学的方法研究历史,关注民歌,关注民俗,关注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这都太新,太时髦,太野狐禅。然而,他达到了前人所未有的高深程度,这是不争的事实。 顾颉刚一生都在担心,怕失去“前进不懈”的勇气,早在年轻的时候,他就说过:我们研究的成绩,或浅陋,或错误,这是无关重要的,因为每一种学问在创始时代必不能免于浅陋和错误。惟其能在浅陋与错误之后再加以不断的努力,自然能做到高深的地步。 顾颉刚的学术生涯,足以儆省后来的学人。他年轻时,经济窘迫,看见好书买不起。以后当教授,钱多了,能买些书,又屡逢战乱,东奔西走狼狈不堪。接着又遭遇思想改造运动,遭遇反右,遭遇文化大革命,读他的著作,不难感到他时时都在抱怨生不逢时,恨自己不能安心研究和著作。换句话说,从一开始,他就有充分的理由停止学术活动,然而只要一息尚存,却从来也没有停止过。九成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能干扰学术活动的原因实在太多,贫穷,疾病,动乱,战争,学术专制,流行的风气,评职称,获奖,甚至过高的待遇,知识分子如果不能正确对待,都可能成学问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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