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

北村 　 我离婚已经六年了，该结婚了。 　　 人似乎不能没有家庭而独自过下去，这仿佛不但不合常理，而且违背了一条公共原则。我已经渐渐意识到我正在成为人们注目的对象，因为他们猜测我已经决定终生独身，这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他们甚至会想到养老的问题，好象我正在朝那幅凄凉晚景踽踽独行。 可是我仍不为所动。 　　直到又过了一年，我改变了主意。 　　我遇到了李琳，她是个盲人。 　　 在遇上李琳之前，我必须承认，我并非没对女孩动过心，但我终究不能作出决定。有一天，我去图书馆借书，当然在电子书库转悠了一圈，来到门口办借阅手续时，遇见了李琳。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的双手熟练地操作电脑，眼睛却不看电脑，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盲打”。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她却看不见我。我皱起了眉头，简直不能相信我的发现，她居然是盲人。 　　 回到家中的当晚，我的脑中一直转悠着她的形象，我从未见过如此杰出的盲人，我不知道她是通过什么来工作的，而且能准确无误。我想了很久，后来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李琳和我结婚，我们在婚礼上跳华尔兹，我问她你怎么会跳舞？她说我不是盲人，我是骗你的啊。醒来后我有些惆怅，好像我希望她是个盲人似的。 　　 这是我第一次梦见和一个女孩结婚。 　　 第二天我又去图书馆。我报了书名。她抬起头“看”着我。说，这么快就看完了？我很吃惊：你怎么知道是我？李琳说，盲人可以靠除眼睛以外的任何方式，还不够吗？我笑了笑，你的记性真好。我说。她问，今天想借什么书？ 　　不想借书。我说，只想和你聊聊。 　　她沉默不语。后来说，上班时间不能聊天。 　　 我就在图书馆门口等她。下班后，她出来了。她的装束既雍容又约束，充满书卷气，但她手上的拐杖暴露了一切，她完完全全是一个盲人了。在她下台阶时，我上前扶住了她。 　　是你吗？她问，你还在这里？ 　　我一直在等你。我说，我们找一个地方聊聊天好吗？ 　　可是，我必须回家了。 　　你一个人凭什么能找到家？ 　　记忆。她笑了，露出迄今我见到的最白的牙齿。 　　 也许我只会耽误你一会儿。我说，我是因为写作遇上了一些问题，需要一位图书管理员的帮助，你能帮助我吗？ 　　希望我能帮得上你。李琳。 三个月后，我们举行了婚礼。 　　 我遭到了来自父母和朋友的反对，不过他们最终还是来参加了我的婚礼。他们的大概意思并不是歧视李琳，而是考虑到我孱弱的身体和散漫的个性，是否适宜一个行动不便的盲人建立家庭生活。 　　 事实证明他们错了。婚后我们的生活并无大的不便，除了看电视时需要我解说，或者读一点给她听，我不能意识到这和一般的家庭有何不同。李琳自己一个人独自上下班，还能做饭、洗衣服，我想做饭总是被她以不好吃为理由拒绝。于是，我和一般男人一样，主要负责一些涉外的重活。 　　 李琳从来没有问我是否爱她，为什么爱她。 一年过去了，我真正尝到了婚姻的幸福。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直视婚姻为陷阱的我，居然那么快就结婚了，而且是和一个盲人结婚。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毕竟生活已经开始了。 第二年三月，我出事了。 我的初恋恋人，其实我和她不过散了四十分钟的步，她突然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她叫陈芊。我发现她是那么年轻，居然比十年前还年轻，十年前的她十分粗砺，现在的她打扮得体，像钻石被琢磨了一样。 　　 记得我们散步那一次吗？她看着我，说，眼看要回到学校门口了，我问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嘛，你还是没说，你要是说了，今天我就是你妻子了。 　　我太年轻嘛。我低头笑道，结果痛失良机。 　　你没有痛失良机。她说，我还没有嫁人。 　　可我已经结婚了。我一楞，说。 　　你不是离婚了吗？她的眉毛拧起来。 　　我又结婚了。我说。 事情几乎就要这么过去了。但那天夜里我想起了陈芊。我不是见异思迁的人，而且我深爱李琳，发誓永不背叛她，因为找一个盲姑娘是我一生作出的重大决定，但我还是想着陈芊，挥之不散。因为陈芊毕竟比李琳先到我心中。 　　 我克制住自己。 　　 我对李琳更好了，可是对她好一点，就越想陈芊一点。终于，我打通了陈芊的电话。陈芊沉默了很久，接受了我的邀请。 　　 我在她的寓所见到了她。她不问我的妻子是谁，而是紧紧地拥抱我。我浑身颤抖起来。 这一个月我度日如年。李琳不可能知道我和陈芊的事，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和正常人一样，只是失去了视力。我觉得她看透了我的事情，但我的理智又在说，不可能，她已经瞎了。 　　 当晚，我在卫生间哭了一场，觉得对不起李琳。但我没擦净泪痕就出来了，因为她看不见我的脸。 　　你好像有心事。她摸了摸我的手。 　　我一惊，掩饰道：没什么，只是有些感冒。 ……可是一周过去了，我越来越觉得，李琳不可能不知道我的秘密，她有时用那双眼睛看着我，有时一下子又避开了。我几乎要崩溃了。有一天傍晚我问她，李琳，你是不是……不是盲人？ 　　你在说什么？她问。 　　你的眼睛一直是好的。我说，你在骗我？ 　　李琳“看”着我，没有说话。我就紧紧闭口了。 　　 可是她仍用那双可能根本没有坏的眼睛在观察我，使我坐立不安。我特地找到一个在眼科的朋友，问他有没有装瞎这种情况？他说这是几乎不可能的。可是我仍不相信。到了十月底，我的神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而我和陈芊又约会了两次。我再度把她约出来，告诉她李琳是盲人。 　　 陈芊沉默了好久，后来说，你要毁了我，我从不跟一个弱着竞争，再见。 　　 我在风中流着泪。我感到我的初恋没有了，我在李琳身上信誓旦旦建立的爱情神话也破产了。现在我一贫如洗。 　　 我走回家里，对李琳说，来，我们坐到桌前，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谈。我认定你不是盲人，不管你是不是盲人，我今天都要向你吐露一切。 　　 我把陈芊的事讲了一遍。 　　 ……李琳好久没说话，可能有二十分钟吧，后来她轻声说，我真的是瞎了。 　　 我也一点不知道你们的事。她又说。 　　 不过，现在你知道了。你为什么找一个盲人结婚。她说，因为你还是信心不足，你以为一个盲姑娘就永远不会背叛你了吗？告诉你，会的，一个弱者也会犯罪，我和你一样，是的，一样。 　　 我们唯一不同的是，我已经相信了生命，相信了你。她说，本来我有比你多一百倍的理由恐惧它，不信任你。但有一天我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应该相信生活。因为，我们都是罪人。而有缺陷的人如果能不犯罪，不就是一个更大奇迹吗？ 　　我放声大哭。 　　李琳抚摸我的手，也流下泪来：今天，你才真正爱上我。 　　可我跌倒过，已经没有资格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彼此相爱的原因。她说。 　　我们长时间拥抱在一起，抚摸对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