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师人保罗安德鲁
来自:鸿帆
今年70岁的保罗▪安德鲁先生眼神温柔,表情有一种淡淡的伤感,上宽下窄的瘦削脸庞让人联想起西洋古典画中的基督教殉难者。他沉默地坐着,仿佛众声喧哗的海洋中一个人们无法靠近的岛屿。 他设计的许多建筑伫立在中国的各处,不过他此次来华无关建筑,而是宣传他写的一本小说。《遥远的岛屿》。书名让人会心一笑。 和“岛屿”一词气场应和的,不仅是安德鲁本人,还有国家大剧院。那个巨型建筑,明明存在在北京的街区之间,却又好像一个神秘的岛屿,有着强大的独立性和距离感。在它与周遭仿佛不是同一片人间的间隔之中,荡漾着这一位建筑师最为推崇的“诗意”。 那个“造飞机场的人” 1967年,年仅29岁的法国青年保罗·安德鲁操刀设计法国戴高乐国际机场第二候机楼,一举成名。 在那之前,安德鲁修炼着要成为一个优秀建筑师所需的各项进阶,先后毕业于法国高等工科学校和法国道桥学院,还获得了巴黎美术学院的学位。在他学习的那段时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现代主义正在西方建筑界占据主导地位。这一建筑思潮与当时的英克尔斯体系(传统工业化时代的现代化标准)基本合拍,具有理性主义和激进主义色彩,主张建筑师摆脱掉传统建筑形式的束缚,大胆创造适应于工业化社会的条件与要求的崭新建筑。 在这一思潮中学习、成长的安德鲁自然而然地成为一位“现代派”,戴高乐候机楼上那个圆形的穹顶即是他响亮的宣言。整个法国、整个欧洲有那么多华美精致的历史建筑——哥特式、巴洛克式、洛可可式——然而安德鲁却独独喜欢追求高度简洁的建筑,比如埃及的古建筑。在现代主义的大师中,安德鲁特别钟爱法国的勒·柯布西耶和芬兰的阿尔瓦·阿尔托。无论是前者的“机器美学”概念,还是后者的“民族化”探索,都让他铭记终生。 不过,与其说安德鲁是纯粹的“现代主义”,不如说他是“新现代主义”。就在安德鲁“出师”后不久,西方建筑界开始了对于“现代主义”的反思,质疑那种纯工业主义的“理性”所表现出的排斥传统、民族性、地域性和个性的所谓国际式风格。而在安德鲁的故乡法国,这种质疑还夹杂着民族主义的味道,因为美国人在那个时候基本垄断了全世界的现代主义风格建筑。法国建筑界由此兴起“新现代主义”,反对将现代建筑设计为缺乏人情味的巨大机器,而要在其中加入历史、乡土、个性和人情。 保罗·安德鲁成为这股建筑思潮的中坚力量之一。其代表性事件是,他在上世纪80年代参与设计、建造了法国新现代主义建筑的标杆之作——拉德芳斯大拱门。不过他造得最多的还是机场。在戴高乐机场之后,他在尼斯、雅加达、开罗、大坂等地设计了30多个机场。那些机场都鲜明地体现出新现代主义的建筑风格,即一方面采用现代的材料、结构和施工技术,另一方面又重视建筑物的精神性意义。 这种对于人性人情的诉求,对于安德鲁来说并不算太困难,因为除了建筑师的身份之外,他还是一位诗人。他的建筑设计,总是伴随大量优美的文字注解;而在日常生活中,他也经常把自己对空间、人生与时间的思考融入笔端。“我一直试图成为一个作家,对于我来说,写作和建筑同等重要。”他说。 有意思的是,文字和建筑,恰恰是人类文明传承的两种途径。前者以抽象的符号记述人类社会曾经发生的事情,描绘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后者则以具象的物体展示文明的演变,将几世纪甚至几十世纪的时间浓缩在特定的空间。在安德鲁眼里,文字和建筑仿佛一枚硬币的两面,互为阴阳,难分难舍。 而正是对于文学的热爱,让这位建筑诗人对于中国有一种特别的情愫。“中国是一个文字大国,”安德鲁认真地对记者说,“在主办方审阅国家大剧院的设计时,我所有的文字说明都被认真地、逐字逐句地阅读。而在别的地方,人们对此毫不理睬,只看图纸。” 走进中国的现代主义建筑师 1983年,已经全球闻名的“机场设计师”安德鲁第一次来到中国。在天安门广场,他与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大师张开济、着名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 他是应张开济的邀请而来。北京首都国际机场扩建工程即将上马,设计单位闻知安德鲁在这一领域的大名,便通过张开济邀请这位法国人访问北京。安德鲁最终没有成为首都机场的设计者,但在张开济的导游下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假期,游故宫、逛天坛、登景山,不亦乐乎。那个时候的北京,还没有什么现代建筑,因此整个城市的天际线基本上是横向的,其空间构图平缓、舒展、开阔、和谐。在安德鲁眼里,这种平面延伸表现出的艺术追求,与欧洲建筑的纵向理念同样瑰丽多姿。 十多年之后,安德鲁的作品走进了中国,而“敲门砖”是他最擅长的建筑——机场。一座上海浦东机场,一座三亚机场,奠定了他在中国的美名,亦升华了国人对于公共建筑设施的美学体验。不过他设计的绝不止机场。被人誉为“三朵白云”的广州新体育馆,状如莲花的上海东方艺术中心,都是他在中国的得意之作。那些建筑物已纷纷成为中国几大重要城市的显赫地标,共同勾勒出中国城市建筑的现代主义轮廓。它们毁誉参半,却指向清晰 有专家谴责他无视传统,一心只追求先锋和新锐,无视中国的文化特色,而只顾自己的创造诉求。安德鲁对此毫不避讳。“传统是在我们背后的东西,有的时候会推着我们往前走,但是传统永远不会是我们前方的东西。”他颇为自负地指出,“因此我一直认为,我所建造的是未来的传统。” 在工程竞标的时候,安德鲁不会去刻意迎合当地的文化喜好,而喜欢拿出那些被他称为“具有普世价值”的创意方案。“我反对那种把什么都弄成一个样子的全球一体化,但我相信有着普世的概念。”他说,“一滴水的样子,在世界各地都是一样的;当我们伤心的时候,内心深处感到的悲伤是一样的。表达这种普世的概念,并且将它和当地的物理条件结合起来,这是我最基本的建筑思想。” 安德鲁的这种建筑理念,折射出的是最基本的现代主义精神。现代主义造成的一大后果——不论它是成就,还是恶果——就是让人们开始接受一些共性的东西,认为它们是存在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接受这种以最简单元素为基础的物质共性,就是接受了现代,接受了全球化时代的游戏规则,以及跨越语言、国度和文化边界的可能性。 国家大剧院的十年争议 1999年,安德鲁关于中国国家大剧院的设计方案通过两轮竞赛,从共有10个国家的40多个设计单位提交的69个方案中脱颖而出,获得首肯。 那个方案融汇了安德鲁多年的建筑感悟和审美偏好。首先,那个建筑在空中的轮廓呈现出一个圆弧形,而“圆”是他最为偏爱的建筑语言。“我总是带着兴趣,甚至乐趣,去解密这个世界的组织,而我的钥匙就是圆形。”他在《遥远的岛屿》一书中写下这样的句子。圆在这位建筑家眼中,是一个几乎普遍性的、可以无限拓展或者缩小的形象,并且和人体有着一种近乎神秘的关系。每一个人,其身体各个部位在垂直方向上的最大剖面都是圆形的,在其所有的动作、所有的移动过程中都带着两个水平的、内向的圆形,甚至“人身体上的孔都是圆形的,排泄物也是圆形的。尿在渐渐远离身体的时候,也渐渐失去它圆形的形状,就好像,随着远离身体,它也远离了人性。” 除了“圆”,还有“水”。大剧院的四周环绕着一池清水,自身的形状宛如一颗水珠,而人们要进入它,必须走过一段长长的水下通道,在通道仰望,可以见到头顶上的粼粼波光,水光离合。光影闪烁间,水渐渐上升,淹没一切。在安德鲁的建筑世界中,水是如此重要。它没有确定的形状,又孕育着永恒的生命与变化。不仅如此,水还能让建筑与外在的世界隔离,成为一个岛屿。伊甸园一般的岛屿。 但是,这个建筑方案一经问世,却遭遇到了近乎于疯狂的反对和批评。国内一些院士和建筑师联名上书江泽民,反对这个方案。民间将这个设计嘲为“粪蛋”、“大笨蛋”。甚至有人上纲上线地指出,安德鲁的设计体现出一种西方人的“后殖民主义文化侵略意识”。 对于诸多的批评和意见,安德鲁有的接受,有的妥协,但对其中的某一项意见,他没有丝毫的退让,那就是建筑风格与周围环境的“协调性”。许多人认为,安德鲁的设计方案与其周边的城区环境极不和谐,应该向故宫或人民大会堂的建筑风格取取经。但安德鲁却坚持要让大剧院在那片区域中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看看它周边的建筑,你看到了历史,看到了权力,而大剧院,它代表的是文化。当历史、权力和文化处在同一片区域时,我认为,文化理应是最强大的,”安德鲁说,“我碰到的问题实际是,文化究竟是要看着‘上面’做,还是要自己做强做大。而我对此的答案很明确,文化绝不能向权力妥协。它理应神圣,理应强大,理应由它自己来主导。” 从方案通过到建筑落成,整整十年时间,国家大剧院的建设始终处于不停的争议中。在巨大的压力下,在对中国的哲学、民情并不太了解的情况下,安德鲁能挺过这十年,源于他作为一个建筑师的单纯信念:“我相信,当国家大剧院最终落成,人们徜徉其间,大部分人会喜欢我的设计。在那之前,人们很难想象它的美丽;但它一旦建成,人们就会明白我的用心。” 建筑师是一名仆人 2007年,中国国家大剧院对外开放。此前盘旋了十年的那些铺天盖地的争论,一夜之间仿佛偃旗息鼓,悄然无声。只剩下络绎不绝的参观人群发出的声声赞叹,以及一票难求的剧场销售盛况。 安德鲁应该得意了,然而他并没有。比起十年前,他更为谦逊,甚至更为伤感。他告诉记者,过去的十年,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那些事足以抹去他作为一个建筑师的浅薄骄傲。 那不仅仅包括他因为大剧院的设计方案而招惹上身的质疑和攻击,还包括他在2004年遭受的沉重打击。那一年的5月,法国戴高乐机场接连两次发生严重事故,由三个相互连接并用钢铁架结构支撑的候机大厅走廊顶棚突然坍塌,数十名过往旅客被埋在废墟之中,最终造成4人死亡,其中包括两个中国人。 安德鲁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星期日。他难得呆在北京城外的一处郊区,忙里偷闲地度一个短假。上午,他出门,在向轿车走去的时候,手机响了。电话那头传来了急促的法语:“你可以告诉我们那个建筑到底有什么问题。人们死了。……”是谁在说话?电话那头的人不顾他的问询,仍在那头“他们死了”说个不停。好容易,安德鲁才知道来电的是法国电视台的记者,并了解了不久前发生的那个事故。 “可怕,太可怕了。”今天的安德鲁在回忆当时的情景时,神情依然痛苦不已,“要知道,在那之前,你从来就没想过你的建筑会是一个潜在的杀手。我想到那些受难的人们。他们的家人。他们的爱人。他们的一切。我就是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坚信那并不是我的错,我个人无法去阻止那场悲剧的发生;但即便如此,我仍然禁不住去想,有可能我真的做错了什么。” 安德鲁告诉记者,一直到今天,他都没有从那场创伤中完全回复。那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从那时起,每当安德鲁走进自己自己创作的建筑,总会有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担心自己有些地方没有做好。有时看到一些细节,便会心里一惊:坏了,我恐怕做错了!那起事故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提醒他那样一个事实:建筑和文学、绘画等艺术不一样,它是一种带有强迫性的东西。 安德鲁开始经常在各种场合传达这样一种观点:一个建筑师并不是其作品的主人,而是一个仆人;而既然做仆人,就要做一个称职的好仆人。建筑师不该总是抱着“我要造一座地标建筑”的想法去设计作品,而要时刻考虑到公众——那些走进建筑的人。不要想着炫耀,想着成功,而要学会谦逊,学会恭敬,以及埋头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