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淞:封神榜裡的哪吒
来自:静升(戒为无上菩提本 长养一切诸善根)
夏日午後,九彎河像是被溽暑給逼淺似的。抽長了葉片的柳樹因之更恣意地以墨綠的影子侵佔了河水的三分之一。這片柳樹沿河生長,水從柳蔭下靜靜地,平滑地流過,當水再度在日光下閃亮的時候,似乎已與蒼穹連結一片;湛藍的,一片雲也沒有的天空。 依稀還可以聽見一里外,陳塘關市集裡的小販叫賣野蔬、器皿的聲音;隨著穿翻樹葉的微風似有似無地傳了過來,和著穿飛在垂柳之間麻雀的噪鳴。 太乙坐在柳蔭下的一塊青石,白髮披肩。一腳盤踞,一腳微踏在青草地上。半舊的白麻道袍順著肩胛垂下許多摺皺;寬大的衣袖遮住了腳上的芒鞋。微微向前傾注的身體,像是正在觀賞野生在河灘淺渚中的蓮花。 五月裏,盛開的野生蓮花。 然他削瘦的面容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寂。打晨起,他就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像棋盤一枚被人遺忘的棋子。偶然跳落在他腳上的一隻青蚱蜢也經過一個漫長的早晨,絲毫無意離開。 蓮花搖曳著,柳葉閃著,楊花和輕塵飄著。河水像是靜止,又像是流著;時間像是在模寫昨天,又像是全然不同了。這些個時辰裏,太乙心中老是重複溫習著同樣的一些言語,那是在昨晚的夢裏,他至愛的徒弟紅兒的聲音,向是哀告似的─ …………. 師傅,我終於得到自由了,自由到想哭泣的地步。 有時候我隨風流轉,又有時像無所不在,彷彿一個過分睡眠之後伸一個長長的懶腰,就如灰煙一樣散了。我的記憶以及記憶中的血腥都遠了。可是多麼空默啊……如果我因為感覺靈魂重要而拋棄不合適的肉身如一件衣服。我希望能有一個我所期望的歸宿。 師傅,我希望我是河裏的蓮花 …………. 太乙早晨醒來,夢中展現的情景清晰如在目前。他匆匆來到總兵李靖的官府,逕自走上大廳,沒有人阻他,就向十四年前紅兒出生以及太乙收他為徒的那天。曾經被多次延入官府占卜諸象的太乙,被一名侍衛帶至綴滿瓦缽鮮花、描紅帘巾的廳堂裏。太乙仍然能回憶及當時那股蘊鬱靜定得使人不安的香氣。夜來未曾闔眼的李靖坐在大屏風前面依舊看來英挺修偉,只是失神得有如一座蠟像。他呼喚侍兒從內室抱出初生的紅兒來,那是太乙第一次看見紅兒,一向寧靜如止水、如槁木的太乙深深地震撼了。那幾乎比普通嬰兒大兩倍,已經有了頭髮的頭多麼像一張老人的臉啊,從內部黝暗裏迸裂出來的哭聲,和連侍兒都惶恐得掌部住的手腳抽動,在虛空裏亂划著。整個身體像是陷落網罟的野兔,隨時都準備彈跳逃走。侍兒的臉色變了,李靖也中了魔似的,瞪著那團不安的東西,鬍鬚都抖顫起來。 :「道人,道人,告訴我是兇是吉,這一夜嬰兒的誕生像是夢靨似地使我不安,許多異常的事……」 :「大人,這是喜事……」太乙說得有些艱難。 隨後太乙斷續地知道了夫人過長的孕期,夫人數日不祥的夢,臨盆時血色的異象…… :「……紅得照眼,一剎那我的眼花了,直覺地抽出腰間寶劍,準備把那團紅色的東西剁成兩半,可是哭聲,那麼可佈的哭聲使我手軟了,冷汗流個不住。道人,面對千軍萬馬我可以毫不動心,可是……」 李靖拋開侍兒手中飾著流蘇的青花綢巾,艷紅的一面紅紗裹在紅色的肚腹上,把李靖蒼白的臉都映紅了。 :「最奇怪的是,他生來就……」 太乙心中一動,凝視那片血也似的紅紗。 :「大人,可是丑時……」 :「是……」 血色仍久久停留在太乙的網膜裏,走進大廳,清晨的陽光透進鏤空的窗,斜斜描畫在鼠灰色地面上,微微啟亮。空寂無人,任何擺設和十四年前沒什麼兩樣。為印證昨夜的夢,太乙就一張木几緩緩坐下來,眼心相連,漸漸澄清心中的雜念。 一點如絲線般的聲音慢慢揚起,像是應和他的期盼似的,逐漸加強,迴繞,最後嗡的一聲停止了。太乙冷澈的眼光箭也似準確投向廳堂中央的地上,在光和影交界的地方,一隻綠頭蒼蠅正渴望地落在灰泥地上,拼命吸吮著,太乙於是看見了模糊隔夜的血腥。 …………. 師傅,我的出生是一種找尋不出原因來的錯誤。從解事開始,我就從母親過度的愛和父親過度的期待裏體會出來了。他們似乎不能正視我的存在,竭力以他們的想法塑造我,走上他們認許的正軌。 父親希望我能和兩個哥哥一樣學文習武,變成優秀的將才。一點不錯,我樣樣超出了他的要求,非但哥哥們竊下妒嫉我,有時父親看見我異於一般孩兒的臂力,也由嘉許變了冷然的臉色,我看得出在他淡薄的鼓勵言辭的背面有著異樣的神情。相反的,母親總把我看成應該如同襁褓中的嬰兒一班地享受愛與安全。我也滿足她,除開操練學習的必要,從來不像同年齡的少年一樣出去野。常常地,我奔向她的膝頭,不是跪下請安,而是伏在她柔軟的膝頭,讓她又笑又罵地享受愛撫我的樂趣。然而,在她的快樂中,我也敏感到她自己都不願意看見的不安─這孩子怎一點也不像他的兩個哥哥呢? 不錯,我生活在矛盾中,然而所有可能說出來的矛盾都只是一個假相,我咀嚼到更深的苦味…… …………. 一陣斷斷續續抽咽著的歌聲沖散跪在地上衷訴身世紅兒的薄影,太乙清清自己的神智,站起身來,踱到玄關前可容二人合抱的木柱前。天空已經完全破曉了,鳥雀叫得很響,圓子裡的牡丹和木樨的花朵飽含露珠。太乙看見紅兒的跛腳書僮四氓正坐在牆角土坡上,傍著盛開的花叢,正像白痴似的兩手抱著畸型彎曲的兩膝,身體前後搖晃,眼睛空茫,哼著誰也不懂的歌。好一會,四氓才看見太乙,慌起身,深深地向太乙跪拜,淚水成串滴落在乾燥的紅土地上。 :「道長,道長,三公子去了,我親眼看他乘西天的紅雲去了。在老遠老遠的天際,他還向我招手,笑著說:不要愁,不要愁,有一天我會來帶你一道去,教你很大的法力,你可以像燕子一樣地飛,像羚羊一樣地跑跳,道長……」 太乙看著低俯扁而窄頭顱的四氓,以及合不攏雙膝可笑底跪伏模樣,淚水也不斷在紅土上迅速化開。 :「四氓,我都曉得了,你起來罷!」 四氓像賭氣倔強的孩子似地不肯把醜陋的面孔抬起來。 道長,我心裏一直明白三公司是神靈遣到人世來的,他是那麼完美,自從我還只是府裏一個卑微的花匠,少爺還不滿七歲的時候,第一次我看見他帶著象牙的小弓,在院子裏模仿老爺開弓射箭的姿態,我就著了迷,那完全不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在他身上看不出年齡,雪白的皮膚,墨也似的髮眉,已經十分結實的肌肉,還有他那雙閃著冷靜和幽微光芒微微吊梢的雙眼……他轉身看見我了,一絲笑容都沒有,他釘著我看,眼睛一眨都不眨。我想我當時一定傻了,提著幾株花苗,我想到我自己可笑的模樣,是從沒有人要看也不值得一看的,三少爺看得我發了慌,我以為因了我的醜和殘缺,他要重重地處罰我,直到我發覺他的眼中有了寬恕和憐憫…… 我跪了下來,那不是一個孩子,我跪了下來,是為了神明 …… 後來,他向老爺要了我作書僮。何等的榮耀,我真願意把我的一切去墊他小小的腳所踏過土地,雖然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有時候,在陽光大好的天氣裏,我只敢遠遠地跟著他走向野地,我生怕我長久出現的醜臉會惹怒了他。我躲在灌木叢裏,看三公子裸了上身,彎弓射天上的雁,著啊,箭不偏不倚地穿過嬌小的雁首,垂直墜落土地。像是從公子年輕的身體裏有無限以他為中心的力之線,一切都是他的囊中物。我禁不住鼓起掌來,興奮地叫起好來,他拾起羽毛十分美麗的雁屍。因了我的聲音回轉頭,冷冷的,憐憫的,悲傷的……我嚇得趕緊再躲進灌木叢後面。 公子喜歡把射死的雁雀鳥獸掛在房中的牆上,可以痴痴地看一整天,沒有表情也不說話,悶得發慌的我常想編幾句最動聽的話來讚美他的 成績,但都梗在喉頭,那是不適宜的,對三公子…… 那天老爺特地從軍營裏帶來了一個少年軍官,聽說是那一隊裏槍術最好的,十八九歲很英武的軍人。老爺叫三公子學習他的槍法,公子看起來很高興,平常很少有玩伴的他,很快就和軍官廝混熟了,隨後你一刀我一槍地在花園裏練起把式。我正看得起勁,突然唉呦一聲,少年軍官抱著腿倒在地上,一支短槍整個沒進他的股裏,鮮血泉湧似地迸濺一地。三公子嚇得哭起來,我從來就沒看見三公子哭過,我是怕血的人,但這哭聲倒反比血更使我驚怖。我昏了頭忘了一切顧忌,跑上前把三公子抱在懷裏─我這個畸曲醜怪的人,竟敢抱公子的身體。公子渾身透涼。我說、我說:莫哭、莫驚,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泥做的人,你是天上的神,人怎能和神比刀弄槍,他傷了是他該受。 可是公子在我懷裏哭了個淚人,我也禁不住大哭一會,老爺鐵青著臉來了,命人把軍官抬出去救治,又叫人把我拉開一旁,一言不發揮手打了我十來個耳光,把我的臉打成兩個大。你不曉得我當時有多驕傲,真是一生中最驕傲的事,因為我抱過了公子的身體,為他受了過,我希望臉上紅腫的指痕永不消褪,我要高高地昂起頭給每一個人看,這是證據,證明我和少爺有關聯的證據…… …………. 師傅,我想世界上唯一瞭解我的只有你罷,要不你怎麼不教我任何事情,只教我在愁煩時多看天上的雲呢?是的,東部平原上的賊子們眼見就要造反,兩個哥哥正摩拳擦掌打算一展身手。後城的窮人聚集在低矮的茅屋下,女人裸露著手腳,飢餓地帶著色情挑逗的眼光閒蕩,自稱是西枚崗的狐狸。師傅,我害怕。 我常常坐在樓上的房裏,兩手緊握,雙腳縮攏,只靜靜地觀看浮雲消逝在窗外屋簷的邊緣,我用這種凝望來計算什麼也不做的時間。有時候我忘了我正在長大、竟恍恍惚惚地感覺到了快樂。但是偶爾劃空而過的雁啊──把我一下子擊個粉碎。美麗的、伸展著巨翼的雁,是如何地中矢墜落啊──我看見雁飛,手膀的筋肉就不聽話地自行彈跳起來,彷彿在催促我,去取弓、去取箭、去嘗一嘗使大力得到鮮血的滋味。 冷汗於是便滲滲地地從額頭垂掛下來。 我多麼愛那些天空飛著的雁,林中無罣礙的獸和我曾經有過的一些同伴,可是鳥獸成了屍體,同伴部是被我的力驚走了便是受到傷殘,我簡直不能測度出我有多大、多強、背叛我的、我自己的臂力。我的心在身體的經歷和磨練中漸漸地定型,那形狀如果不是意味著殘缺又是什麼? 再也不可能有一隻完整高飛的雁了,從我的眼裏出發。 只要活著的東西走進我的內裏便成了死亡,在那最深處幽冥的小房間裏,已經掛滿了我鍾愛的屍體。包括一位少年軍官,他曾經因為中了我一槍,流血過多,死了。 唯一伴著我的生命是四氓,頭腦不清的,手腳獅子似拳曲的,臉孔可厭的。為了厭憎,我倒要了他。可憐的四氓,常常受到我的恐嚇,有時在惡躁無聊的時候,我可真是以恐嚇他取樂的。啊啊,師傅,你曉得你最愛的徒弟有時也是刻毒的嗎?記得大約兩個月前,四氓在我門外守了整個下午,終於忍不住探首進來看看我在做些什麼。我正等著這機會,用眼光我可把他逮住了,我集中全力看著他,看透他的眼,直探到他心裏去,我看到怯弱、害怕、失望……他像泥塑木雕似地被我用眼光釘住了。我喝問:「你站在那兒幹什麼?」他說:「我想陪陪你,公子。」我說:「你配嗎?」他無聲地哭起來,全身抖顫,納納地說:「我不配。」可是,確實無疑的,四氓是配的。單看他能在我跟前活了十五年,就明白了。他是我內心殘缺的形相化,我傷不了他。從此開始,我再也不偽裝自己來滿足父母了。 父親和兩個哥哥天天起勁地操練軍隊,隔著老遠,我可以聽見沙沙兵士疾走的聲音。我病臥在床──這是我免於上場唯一的理由。我知道父母對我的不滿已經醞釀到爆炸邊緣。為了這原故,他反倒避著見我,怕見了我會動起大的怒氣。母親一天總上來十幾次,有時不敢說什麼,只無限憂慮地坐在床沿,有時用輕柔的話問我:「紅兒,這麼大暑天,裹著棉被不難受嗎?」我冷淡地回答:「不。」:「紅兒,你不去參加你哥哥們嗎?」我依舊只答一個字:「不。」她沉吟了一會,略有些安慰地說:「這樣也好,免得去參加那些流血的戰爭。」我乾脆用被連頭裹了。 事情發生的那天下午,彷彿一切都有徵兆似的。陡然暑熱起來的天氣,一點微風都沒有。鴉群在園裏嘈吵著,操場傳來大群步移動在沙地上的聲音和不時一兩聲作為號令的擂鼓點子,鬱鬱地傳過來,好像是要無限的沉悶鍾催我上來。在我焦爆不安到了極點的時候,驀然一道恍惚的青色影子像冰冷的手一樣拂過我發熱的頭。我開始渴想到有河的地方去,像赴一個老早就準備好的約會。我於是叫四氓偷偷給我備馬。 從後花園的小門,我們迴避別人的注意溜了出去。園外的小池和涼亭都籠罩在濃重如煙的暑氣中,池魚也傍著假山石的陰影裏瞌睡不動。我們靜靜地溜出關口,正離城不遠的時候,突然天穹輕雷連珠爆響,灰藍色低垂的大氣化作千萬雨絲落了下來,彷彿是特意來解我的焦渴。我勒住馬,任雨侵透我的頭髮和衣衫。立腳處已是曠野一片,土地發出嘶嘶的聲音。四氓有些畏縮地躲在我馬肚子底下。當雨水漸止,大氣變得水晶也似的透明而涼爽。雖然還隔了一里多遙,我可以清楚看見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流著的九彎河,像一條正在竄行於草叢中的蛇一般,在遠處明晃晃地閃著,我突然起來極虔誠的心,傾向那條河。 我於是下馬,叫四氓先騎到柳樹林去放放腿。四氓手忙腳亂、三番兩次上不去,我一把將他推上馬,用力拍了一下馬股,四氓這才左傾右斜地跑走了。我覺得開心,河水越來越近,流水潺潺地響,又好像無數透明發光的魚蝦在匆忙地唼喋。我把衣服一件件脫下,順手扔在走過的路邊,當我到了河邊,已經完全赤裸了,只剩下腰間一向圍著的紅紗巾。當我走進水,輕如蟬翼的紗巾隨水波飄了起來,我這才注意到它,自小,我就把它當作理所當然的東西給忽視了。我突然想到,帶著它是毫無意義的。當河水浸拍到我的胸膛,紅紗巾像是懂得我心意的自動離開了與我身體的纏結,隨水波飄走。奇怪的是──師傅,在與它分離的一剎那,我覺得我的一切都無足輕重,我長久的憂煩都隨它去了。然後……我以為是錯覺,以為是孿生於我水中的倒影,從生著茂密蘆草和蓮花的淺水裏,他冒了出來,一手撈起了那條紅紗巾。清澈明亮的水珠順著他被蓮葉映照得微青的胸膛往下滴,他把紅紗巾圍上了他的肚腹,露出一口細緻的白牙,他衝著我調皮地笑,彷彿要打破我的幻覺似的,以金屬般的聲音說話了。 :「這可是你送我的?」 :「不,我送給河的。」我說。 :「我就是河。」他笑出聲,同時向我撲了過來,在藍色天穹的背景下,他張開的兩脅,帶起蝶翼鱗粉一樣紛飛的水滴。我也笑了起來,可是他已撲到我的身上…… 師傅,師傅,我到現在還不能相信,那是不可能的,水中幾個翻滾之後,他的手臂鬆開了,身體無力地浮起來,竟是一具屍體…… 河水變得冷澈透骨,在五月的盛暑天氣,我完畢了我的洗浴,波光粼粼流動的水帶走了圍著紅紗巾的一個身體…… 師傅,對於天上的雁、林中的獸,我克制不了犯了血的罪。可是,這一次,我似乎完全不能正確地追憶出當時的情況。是那天的下午、由於渴望清涼的河,我涉水沐浴,殺死了一個不知名的少年嗎?我仔細地歸納我的過去,我知道,我將付出代價…… 哭泣的聲音不斷迴射在幽冥的山谷裏,漸漸弱了。四氓仍舊叼唸著一些毫無音調的言語,太乙沒有注意聽,但是四氓突然亢奮起來的聲音,使他的心一下子回到了官府的花園。 …………. 那真是一匹漂亮的馬,黑得發亮,比人還高出一個肩來,四蹄是白的,公子替牠取名叫踏雪。除了少爺,從來就沒人敢騎牠。那天少爺叫我騎了先到柳林子裏去瞧瞧,老天,真像騰雲駕霧一樣。從小我的腿就不靈便,行路對我而言是最大的苦事,可是第一次我感覺我是飛起來了。兩旁的風景和錯映的柳樹都被風吹得往後倒,等踏雪好不容易緩下步來,我看見一幅奇怪的景象,圖畫也似的靜止,兩個少年站在及腰的淺水處一動也不動,彼此凝視,連天穹美麗巨幅的雲卷都凝止了。一個,自然我認得出是公子,另一個,啊,道長,我該怎麼說呢?人人曉得九彎河有個專司陳塘關地方雨露的河神,是東海龍王的兒子。如果不是他,為什麼那個少年通體透青,且有著鱗粉。然後他們似乎起了什麼爭執。我下不了馬又隔得太遠,聽不見他們的言辭,我看見他向三公子撲了過去,我的心都跳上口腔,水波被他推得有人那麼高。白花花的,公子就和他在水中廝打起來…… 踏雪一聲嘶鳴,高舉前蹄,把我從馬上一跤摔下來。等我迷迷糊糊站起身來,公子已經穿好了衣服,白得像紙上描畫出來的、公子的面孔,頭髮猶自滴著水珠,不,我似乎察覺到公子淌著淚,我預感到禍事臨頭。但在心中我還是告訴自己:公子是神,公子什麼都不怕。可是河水是那樣平靜,剛才河神的出現,可只是我騎馬騎昏頭的一個幻相,到後來,那事發生,我才知道是公子殺死了他。 回到家裏,已是黃昏時分,公子悶聲不響回了房。我悄悄溜進花園,幾個侍衛仗著長矛倉皇地站在桂樹邊,似乎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我上去問了好幾遍都無人答理,還是那個與我比較相熟的長伍告訴我:三少爺闖禍了。 西斜的陽光照在高大的白粉牆上,反射進四面透空的大廳和長廊。一會兒,幾個ㄚ鬟扶夫人疾步走了過去,我看見他們由大廳的後道穿進去,躲在大廳的屏風後面,似乎在探聽什麼重要的機密。夫人的臉色雪白,似乎已經哭過了。我這才不顧老爺的禁忌。躲在西邊的窗格上偷看。奇怪啊,我一向以為老爺是最偉大的,可是我分明看見一個身穿白袍,長鬚的中年人居然坐在老爺的上位,老爺竟坐在側席。 黃昏的陽光在新刷白的粉牆上反射得很厲害,一寸一寸移轉在大廳裏,朱紅的光漸漸照上白衣人的臉,我看見他驀然從懷裏抽出一條紅紗巾來,嚴酷削薄的嘴向下彎成了一個弧,他高聲喊地嚷: 有了這個證據,看你如何護短! 我看老爺也變了臉,聲音都抖顫起來,奇的是一個脾氣比誰都火爆的他,竟低聲下氣向他一再解釋,說是三公子臥病在床,絕對做不出殺人的事來。 我嚇的六神無主,可是東海的敖光來向他兒子討命來了。我看來看去,白衣人只是個普普通通的文士。可是我平常也和蠶房裏的嬤嬤聊過天,說過龍王的故事,敖光弱是會出現在城哩,那裏會以真身示人。這時候,廳裏的光線越來越強,四面粉牆交互折射的夕陽餘暉飛快地轉移在廳堂內,我的眼炫了,白衣人的身體彷彿在光線裏暴長,白衣飄動如在風中,似乎要隨時顯出龍身來向老爺威脅。確實的,老爺縮小了,害怕得厲害。三公子似乎也察知前廳發生的事,帶著他那把慣常把玩的鑲玉小匕首,飛也似地由長廊跑向大廳,未乾透的頭髮尚貼黏在額上,臉上透出稜稜的殺氣,五官的形狀都變了,眼睛斜撐著,好怕人。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哭著求三公子千萬不能進去和龍王爭吵,他摔開了我。 大廳裏的光線轉成硃砂那麼紅,我不敢再看下去,我只是個卑賤的小人,萬一龍身顯示,我只有死路一條,我甚至用手塞住耳朵,可是依舊可以聽見老爺大聲叱罵三公子的聲音,說什麼惹了滅門之禍什麼的,還提什麼從公子出生就帶了不祥的紅紗巾什麼的── 然後我聽見婦人掩抑不住的哭聲,叫兒的聲音很微弱,可是我知道是屏風後面的夫人。在延續的哭聲中我聽見公子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彷彿由牙關裏咬出來。 :「──我是個罪人,所作所為不能報答父母對孩子的期望。今天闖的禍一切由我一人承擔。但是我心裏只想到母親鍾愛、撫育過的、我的肉身,以及父親所寄望我成立人間功業的骨器,原都只是父母所造成的,今天我犯下了連累父母煩心的大罪,我只有把屬於你們的肉和骨都歸還給你們,來贖我內心的自由──。」 鏘然一聲,是小匕首彈動的音響,我急切扶上窗格,只見移轉的夕陽已紅得像血也似照著廳內的每一個人。三公子跪在廳內的正中央,袒開了肚腹,右手的小刀高舉,柄上的寶石光閃閃發亮。那是最後的一道光芒,然後大廳暗了下來…… ……我不知道到底是我慘厲地叫了一聲,還是出於他人的喉嚨。我不知道到底是我的眼睛昏黑了,還是太陽突然掉落山去…… …………. …………. 師傅,我的哭泣並非虛幻,雖然此刻的我比一粒微塵更輕,比蝶翼更薄。我四處遊轉一無定處,可是我的心還是愛著這個世界的。對我而言,天上飛的,地上蕃滋的,都是太美的負荷。我曉得東部平原上的戰事就要開始,兩個勇武過人的哥哥即將率領精兵走向沙場。我的紅紗巾展開時,我看見成千的屍骸,嚎哭的婦孺,旋飛的兀鷹──這是為明天的世界的奠基,可是明天的信仰又是什麼呢?我看見出賣色相的婦女,我提過的,在後城,為飢餓和慾望所驅逐,四處遊走,如果真有一種大滿足足以填她們的渴欲,她們不會再繼續出現在泥濘的街角,且蕃滋脯育出渴欲的下一代。一天繼續著一天──當我脫離自己的憂煩,才發覺這天穹太藍,而天穹下的…… 那天我拿著匕首,下定決心,要得到我的自由。可笑的,我的書僮,四氓淚漣漣地抓住我的衣袖,說:「公子,公子,你不能去。你是神,你不要離棄我。」我忍不住淚水。可憐的、殘缺的四氓,我說:「四氓,我是神,神有神要走的路,等我去了,我不會忘記你,有一天我會教你無上法力,你可以飛得像天上的燕子,跑跳得像山野裏的羚羊……」 我終於用血償還了我短短人間一些所有虧欠的。我得到最終的自由,我可以俯臨人世。沒有時間、空間的世界於是變成平面的圖畫,無一處不和諧。我應該快樂。可是師傅,就如你聽見的,我還是在哭,忍不住的眼淚使我還想加入到世間的不完美裏去,而且,在眼淚裏,我看見波光粼粼的河,就像是在那個五月的下午…… …………. 四氓抬起頭,淚痕已經乾了,窄小哭紅了的眼睛在稀薄的眉毛下閃閃發亮,使他恢復原來的坐姿,傍著盛開的蕃紅花,又開始前後搖擺起身體,哼哼哈哈地唱起歌來,似乎忘了太乙的存在似的,夾雜著曖昧含糊的獨白…… 「……公子捨下了他的身體,駕著彤雲去了……也許他會在快樂裏把他可憐的四氓忘了,可是只有四氓,我知道公子只是來人間走上一遭的神明……我要為他編一首歌曲,唱給街上的孩子們聽……許多許多年前,陳塘關總兵官的夫人,生下了一個紅色的彩球,散出三尺寶光……他為了要獲得更高的法力,他把肉還給母親,把骨頭還給父親,笑嘻嘻地駕著雲飛走了……」 四氓突然停下來,微側著臉,懷疑地問自己。 :「……不過,公子的身體已經留在濺血的廳堂裏了,乘著雲飛走的該是什麼樣的形體呢?讓我想想……」 打早晨離開官府起,太乙就一動不動地坐在九彎河的柳蔭下,像一枚被人遺忘的棋子。落在他腳上的一隻青蚱蜢也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楊花和輕塵飄著,新綠的柳葉閃著,蓮花搖曳著,河水像是靜止,又像是流著;時間像是在模寫昨天,又像是全然不同了…… :「……那天下午,我脫下自己所有的衣服,隨手委棄在經過的路邊。我走進九彎河的淺灘,沁涼的水,野生的葦輕拂著我的胸膛,閃爍的水光充滿我的眼,我想一直走下去,可是盛開的蓮花的香氣留住了我……如果說我仍有權留戀的話,如果在我得到無限的自由之後仍然有所要求的話,師傅,在那條我犯了罪的河裏,讓我變成自開自落的蓮花……」 想到四氓唱未編完的歌,太乙竟莞爾笑了起來。他站起身來,拍拍在膝上的輕塵。走向河岸,將那朵開得最無顧忌,向岸上橫伸上來的紅蓮摘下,勒下花瓣,就著水浸白的砂岸,鋪成三才。又折斷了蓮梗成一段段的骨節,接著上中下、天地人鋪成卜象的圖影。太乙靜立,端詳圖形良久良久…… :「紅兒,痴徒,你到了這個地步還要向師父要一個形體嗎?這鋪在地上的,就是等你來投化的身體了。這樣,四氓的歌曲就會有了一個很美的尾巴──那哪吒棄捨肉身,化身蓮花,變成無上法力的神人……」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天候漸漸晚涼起來,微風吹動著太乙的衣裙。陰影落下來,埋沒了太乙的眼睛和鼻樑,守候著,守候著,站在等候魂魄來臨的蓮花圖形前面,倦鳥回巢了,空氣那麼靜寂。漸漸地,太乙的左眼亮起了一朵端麗的蓮花,右眼也亮起了另一朵,可是在心中,不偏不倚地它們合併成一朵,在永生的池邊。 http://rinrian.spaces.live.com/blog/cns!E38EE1A132F02879!540.en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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