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团圆》 摘
来自:兔(盲人怎么爱)
剑妮有个同乡常来看她,穿西装,偏于黑瘦矮小,戴著黑框眼镜,面容使人一看就马上需要忘到别处去,彷佛为了礼貌,就像是不作兴多看残废的人。剑妮说是她父亲的朋友。有一次他去后,亨利嬷嬷打趣,问“剑妮的魏先生走了?”剑妮在楼上回头一笑,道:“人家魏先生结了婚的,嬷嬷!” 亨利嬷嬷仍旧称他为“剑妮的魏先生”。此外只有个“婀墜的李先生”,婀墜与一个同班生等于订了婚。 剑妮到魏家去住了几星期,暂时走读。她说明魏先生的父母都在香港,老夫妇都非常喜欢她,做家乡菜给她吃,惯得她不得了。他们媳妇不知道是没出来还是回去了。 伺候隔些时就接去住,剑妮在宿舍里人缘不错,也没有人说什么。一住一个 月,有点不好意思,说“家乡菜吃胖了。” -------------------------------------------------- 有个走读的混血女生安姬这天偶然搭她们宿舍的车下山,车上挤著坐在九莉旁边。后来赛梨向九莉说: “安姬说你美。我不同意,但是我觉得应当告诉你。” 九莉知道赛梨是因为她缺乏自信心,所以觉得应当告诉她。 安姬自己的长相有点特别,也许因此别具只眼。她是个中国女孩子的轮廓,个子不高,扁圆脸,却是白种人最白的皮肤,那真是面白如纸,配上漆黑的浓眉,淡蓝色的大眼睛,稍嫌阔厚的嘴唇,浓抹著亮汪汪的朱红唇膏,有点吓人一跳。但是也许由于电影的影响,她也在校花之列。 赛梨不知道有没有告诉比比。比比没说,九莉当然也没提起。 此后看见安姬总有点窘。 比比从来绝口不说人美丑,但是九莉每次说: “我喜欢卡婷卡这名字,”她总是说: “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叫卡婷卡。”显然这女孩子很难看,把她对这名字的印象也带坏了。 “我喜欢娜拉这名字,”九莉又有一次说。 “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叫娜拉。”作为解释,她为什么对这名字倒了胃口。 九莉发现英文小说里像她母亲的倒很多。她告诉比比诺峨?考瓦德的剧本《漩涡》里的母亲茀洛润丝与小赫胥黎有篇小说里的母亲玛丽?安柏蕾都像。 比比便道:“她真跟人发生关系?” “不,她不过是要人喜欢她。” 比比立刻失去兴趣。 -------------------------------------------------- 那天安竹斯问了个问题接连几个人答不出,他像死了心了,不耐烦的叫了声“密斯盛。”九莉也微笑著向他摇摇头。他略怔了怔,又叫别人,听得出声音里有点生气。班上寂静片刻。大家对这些事最敏感的。 今年她的确像他信上预言的,拿到全部免费的奖学金,下半年就不行了。安竹斯该作何感想,以为她这样经不起惯——多难为情。 为什么这学期年不进去,主要是因为是近代史,越到近代越没有故事性,越接近报纸。报纸上的时事不但一片灰色,枯燥乏味,而且她总不大相信,觉得另有内幕。 比比也说身边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紧,因为画图远近大小的比例。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众场面大。 比比终于下来了,坐都来不及坐下,站著做了个炒蛋三明治,预备带在车上吃。 车轮谷碌碌平滑的向手术室推去,就要开刀了。 餐桌对著一色鸭蛋青的海与天,一片空濛中只浮著一列小岛的驼峰剪影,三三两两的一行乌龟,有大有小。几架飞机飞得很低,太黑,太大,鸭蛋壳似的天空有点托不住。忽然沉重的訇訇两声。 ----------------------------------------------------- “花王说一个炸弹落在深水湾,”特瑞丝嬷嬷匆匆进来报告。她崇拜瘦小苍老的花匠。他夫妻倆带著个孩子住在后门口一间水门汀地小房间里。 “嬷嬷!黄油没有了!”比比腻声抱怨著,如泣如诉。“嬷嬷你来摸摸看,咖啡冰冷的,嬷嬷你给换一壶来。” 特瑞丝没作声,过来端起咖啡壶黄油碟子就走。 剑妮颓然坐著,探雁脖子往前伸著点,苍黄的鹅蛋脸越发面如土色,土偶似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凝视著面前桌上。 只有排门上端半透明的玻璃这点天光,食堂像个阴暗的荷兰宗教画,两人合抱的方形大柱粉刷了乳黄色,亮红方砖砌地,僧寺式长桌坐满一桌人,在吃最后的晚餐。 “剑妮是见过最多的——战争,”婀墜笑著说,又转向九莉道:“上海租界里是看不见什么,哦?” “嗳。” 九莉经过两次沪战,觉得只要照她父亲说的多囤点米,煤,吃得将就点,不要到户外去就是了。 一个高年级生忽然问剑妮,但是有点惴惴然,彷佛怕招出她许多话来,剑妮显然也知道:“战争是什么样的?” 剑妮默然了一会,细声道:“还不就是逃难,苦,没得吃。” 热咖啡来了。一度沉默之后,桌上复又议论纷纷。比比只顾埋头吃喝,脸上有点悻悻然。吃完了向九莉道:“我上去睡觉了,你上去不上去?” 在楼梯上九莉说:“我非常快乐。” “那很坏,“比比说。 “我知道。” “我知道你认为自己知道坏就不算坏。” 比比是认为伪君子也还比较好些,至少肯装假,还是向上。 她喜欢辩论,九莉向来懒得跟她辩驳。 她们住在走廊尽头隔出来的两小间,对门,亮红砖地。九莉跟著她走进她那间。 “我累死了,”她向床上一倒,反手捶著腰。她曲线太深陡,仰卧著腰痠,因为悬空。“你等午餐再叫我。” 九莉在椅子上坐下来。两边都是长窗,小房间像个玻璃泡泡,高悬在海上。当然是地下层安全,但是那食堂的气氛实在有窒息感。 玻璃泡泡吊在海港上空,等著飞机弹片来爆破它。 ------------------------------------------ “我差点炸死了。一个炸弹落在对街,”她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告诉人。告诉谁?难道还是韩妈?楚娣向来淡淡的,也不会当桩事。蕊秋她根本没想起。比比反正永远是快乐的,她死了也是一样。 差点炸死了,都没人可告诉,她若有所失。 ------------------------------------------ 他除了讲些生平的小故事,也有许多理论。她觉得理论除了能有确实证据的,往往会有“愿望性质的思想”,一厢情愿把事实归纳到一个框框里。他的作风态度有点像左派,但是“不喜欢”gc党总是阴风惨惨的.也受不了他们的纪律。在她觉得共產这观念其实也没有什麼,近代思想的趋势本来是人人应当有饭吃,有些事上,如教育,更是有多大胃口就拿多少。不过实践又是一回事。至於纪律,全部自由二父给别人,势必久假而不归。 “和平运动”的理论不便太实际,也只好讲拗理。他理想化中国农村,她觉得不过是怀旧,也都不去注意听他。但是每天晚上他走后她累得发抖,整个的人淘虚了一样,坐在三姑房里俯身向著小电炉,抱著胳膊望著红红的火。楚娣也不大说话,像大祸临头一样,说话也悄声,彷佛家里有病人。 -------------------------------------------- 有天晚上他临走,她站起来送他出去,他撳灭了烟蒂,双手按在她手臂上笑道:“眼镜拿掉它好不好?” 她笑著摘下眼镜。他一吻她,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觉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 九莉想道:“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但是一隻方方舌尖立刻伸到他嘴唇里,一个干燥的软木塞,因为话说多了口干。他马上觉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著放了手。 -------------------------------------------- 讲起在看守所里托看守替他买杂誌,看她新写的东西,他笑道:“我对看守宣传,所以这看守也对我很好。”又道:“你这名字脂粉气很重,也不像笔名,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係都要发生。” 临走的时候他把她拦在门边,一隻手臂撑在门上,孜孜的微笑著久久望著她。他正面比较横宽,有点女人气,而且是个市井的泼辣的女人。她不去看他,水远山遥的微笑望到几千里外,也许还是那边城灯下。 他终於只说了声“你眉毛很高。” ---------------------------------------------- 她不喜欢告诉人,除非有必要,对比比就什麼也没说。从前跟比比几乎无话不谈,在香港也还给楚娣写过长信。但是自从写东西,觉得无论说什麼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种信心,总会有人懂。曾经沧海难为水,更嫌自己说话言不达意,什麼都不愿告诉人了.每次破例,也从来得不到满足与安慰,过后总是懊悔。 ---------------------------------------------- 在香港她有一次向比比说:“我怕未来。” 没说怕什麼.但是比比也知道,有点悲哀的微笑著说:“人生总得要去过的。” ----------------------------------------------- “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你倒像有点悲哀,”她说。 他笑道:“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菓,苹菓拿到手里还在抽噎。” 她知道他是说他一直想遇见像她这样的人。 --------------------------------------------------- “你们这里佈置得非常好,”他说。“我去过好些讲究的地方,都不及这里。” 她笑道:“这都是我母亲跟三姑,跟我不相干。” 他稍稍吃了一惊道:“你喜欢什麼样的呢?” 深紫的洞窟,她想。任何浓烈的顏色她都喜欢,但是没看见过有深紫的墙,除非是个舞厅。要个没有回忆的顏色,回忆总有点悲哀。 她只带笑轻声说了声“跟别的地方都两样。” 他有点担心似的,没问下去。 --------------------------------------------------- 讲起小康来,正色道:“轰炸的时候在防空洞里,小康倒像是要保护我的样子喔!”此外依旧是他们那种玩笑打趣。 以为“总不至於”的事,一步步成了真的了。九莉对自己说:“‘知己知彼’。你如果还想保留他,就必须听他讲,无论听了多痛苦。”但是一面微笑听著,心里乱刀砍出来.砍得人影子都没有了。 ---------------------------------------------------- 她又停经两个月,这次以为有孕——偏赶在这时候!——没办法,只得告诉燕山。 燕山强笑低声道:“那也没有什麼,就宣佈……。” 她往前看著,前途十分黯淡,因又流泪道:“我觉得我们这样开头太凄惨了。” “这也没有什麼,”他又说。 但是他介绍了一个產科医生给她检验,是个女医生,广东人。验出来没有孕,但是子宫颈折断过。 想必总是与之雍有关,因为后来也没再疼过。但是她听著不过怔了一怔,竟一句话都没问。一来这矮小的女医生板著一张焦黄的小长脸,一副“广东人硬绷绷”的神气。也是因为她自己对这些事有一种禁忌,觉得性与生殖与最原始的远祖之间一脉相传,是在生命的核心里的一种神秘与恐怖。 燕山次日来听信,她本来想只告诉他是一场虚惊,不提什麼子宫颈折断的话,但是他认识那医生,迟早会听见她说,只得说了,心里想使他觉得她不但是败柳残花,还给蹂躪得成了残废。 他听了脸上毫无表情。当然了,倖免的喜悦也不能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