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實齋的血氣與德性
来自:北望(打獵捕魚畜牧批判)
梁任公在《清代學術概論》一書中這樣論及章實齋在清學中的位置:“在全盛期與蛻分期之間,有一重要人物,曰會稽章學誠。學誠不屑屑於考證之學,與正統派異。其言‘六經皆史’,且極尊劉歆《七略》,與今文家異。然其所著《文史通義》,實為乾嘉後思想解放之源泉。”在《近三百年學術史》亦常言:“千年以來研治史家義法能心知其意者,唐劉子玄、宋鄭漁仲與清之章實齋三人而已。……實齋學說,別為專篇,茲不復贅。……吾將別著《章實齋之史學》一書詳論之,此不能多及也。”又《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篇》論道: “章學誠,可以說截止至現在,只有他配說集史學之大成的人。……我們看《文史通義》有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是講哲學的,此則所謂歷史哲學,為劉知幾、鄭樵所無,章學誠所獨有,即以世界眼光去看,也有價值。最近德國也有幾個人講歷史哲學,若問世界上誰最先講歷史哲學,恐怕要算章學誠了。” 按語:1918年冬至1920年春,梁啟超周遊歐洲,此後,致力於文化教育事業,直到辭世。雖梁任公以“流質善變”著稱,任何想對其做定論都將會受到致命的質疑,但一般認為,此間為任公人生的一大轉折。此段時間也即是中國的五四運動以及整理國故運動時期,梁、胡合流,在《清代學術概論》出版的第二年,1922年,胡適之的《章實齋年譜》出版。由此可見,從章實齋研究的效果史來看,中西視域已突顯於學術領域,進行著“現代性的創造性轉化”,《中國歷史研究法》、《近三百年學術史》兩書中處理的主題顯然受到西方科學主義的深刻焦慮,《中國歷史研究法》處理的是“史料學”, 《近三百年學術史》則把章實齋的位置納入“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三)——史學、方志學、地理學及譜牒學”之中,此亦可以理解任公雖與胡適之都推崇章實齋備至,卻沒有完成《章實齋之史學》,但值得慶幸的是,《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篇》可謂是對《文史通義》的現代性詮釋之作。 梁任公在《清代學術概論》一書序言中極其敏銳的發現:“有清一代學術,可記者不少,其卓然成一潮流,帶有時代運動的色彩者,在前半期為‘考證學’,在後半期為‘今文學’,而今文學又實從考證學衍生而來。故本篇所記述,以此兩潮流為主,其他則附庸耳。” 按語:美國學者艾爾曼在《從理學到樸學》、《經學、政治和宗族》兩書中也同樣處理了梁任公的兩大主題,可惜兩書是分而論之,僅可為他山之石,而日本學者島田虔次所處理的主題更為中國人所汗顏,其東亞敘述的帝國色彩昭然若揭。對於國人來說,這要等到近百年的“政治自主”的命題完成之後,“文化自主”的命題才能夠清晰,也即是中西視域的歷史敘述必然要回到古今視域的歷史敘述之後,我們才可以看清中西視域下的古今視域,否者的話,我們對在潮流之中的古今視域仍是視而不見。在這裡,從章實齋研究的效果史來看,我們可以通由余英時、錢穆、柳詒徵、劉咸炘、孫德謙、張爾田的敘述中明晰。 錢賓四在《近三百年學術史》一書的序言中倡言:“竊謂近代學者每分漢宋疆域,不知宋學,則亦不能知漢學,更無以平漢宋之是非,故先之以引論,略述兩宋學術概要。又以宋學重經世明道,其極必推之於議政,故繼之以東林。……夫不為相則為師,得君行道,以天下為己任,此宋明學者幟志也。今曰“以天下治亂為己任尤大不可,”無怪乾嘉學術一趨訓詁考訂,以古書為消遣神明之林囿矣。於此而趨風氣,趁時局,則治漢學者以詆宋學為門面,而戴東原氏為其魁傑。起而糾繆繩偏,則有章實齋,顧曰,“六經皆史,皆先王之政典,”然為之君者即不許其以天下治亂為己任,充實齋論學之所至,亦適至於遊幕教讀而止,烏足以上媲王介甫程叔子之萬一耶!嘉道之際,在上之壓力已衰,而在下之衰運亦見。漢學家正統如阮伯元焦裡堂凌次仲皆途窮將變之候也。起而變之者,始於議政事,繼以論風俗,終於思人才,極於正學術,則龔定庵曾滌生陳蘭甫其選也。” 在處理清代學術何以由“考證學”到“今文學”的轉變時論及到:“章氏六經皆史之論,本主通今致用,施之政事。其前有李恕谷,後有包慎伯、周保緒、魏默深,與實齋皆以遊幕而主經世。其大膽為朝廷改制者,則始於包氏之說儲。時文網尚密,故書未刊布。(後國粹學報始為排印。)經生竊其說治經,乃有公羊改制之論。龔定庵言之最可喜,而定庵為文,固時襲實齋之緒餘者。公羊今文之說,其實與六經皆史之意相通流,則實齋論學,影響於當時者不為不深宏矣。近人誤會‘六經皆史’之旨,逐謂‘流水賬簿盡是史料’。嗚呼!此豈章氏之旨哉!” 以上僅為接下來論及章實齋的“血氣”與“德性”的引子,此論也為古今之爭中的必然命題,我們仍需從章實齋晚年與戴東原、汪容甫、袁子材的論辯中澄明,而此“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路徑仍需從章實齋研究的效果史的視角來觀照。 胡適之在《章實齋先生年譜》一書中論道:“先生之攻戴震,尚不失為諍友,其攻汪中,以近於好勝忌名,至其攻袁枚,則完全是以‘衛道自居了!……此真‘紹興師爺’之倫理見解!此等處又可見實齋對於當時負重名的人,頗多偏見,幾近於忌嫉,故他對於他們的批評往往有意吹毛求疵,甚至於故入人罪。” 在論及與袁枚的辯論中辯證道:“袁枚的為人,自然有許多不滿人意處。但此人在那個時代,勇於疑古,敢道人所不敢道的議論,自是一個富有革命性的男子。他論詩專主性情風趣,立論並不錯,但不能中‘衛道’先生的意旨,故時遭他們的攻擊。《婦學篇》之所以流通最早最廣者,正是為此。實齋之攻袁氏,實皆不甚中肯。……實齋所攻,在今日觀之,正是袁氏之特識。此亦古今觀點不同之一也。” “近人誤會‘六經皆史’之旨,逐謂‘流水賬簿盡是史料’。嗚呼!此豈章氏之旨哉!”此真可謂“古今觀點不同之一也”!在此亦才真正理解錢穆何以倡言:“不知宋學,則亦不能知漢學,更無以平漢宋之是非。”在“尊德性”與“道問學”之間,實齋晚年之“宋學”傾向亦不言自明。 在辨正之前,我們仍需通由深得併兼具實齋之識見與乾嘉考據之博學的錢鍾書之《談藝錄》一書中論點作引子,他如此辛辣的論及道:“然世人每有甘居寡學,以博精識創見之名者,陽為古人蒙中暗合,實則古人之白晝現形,此亦仲長統‘學士第二姦’之變相也。實齋知博學不能與東原、容甫輩比,逐沾沾焉以識力自命,或有怵人先我,掩蔽隱飾。” 在“去政治化”、“去倫理化”的現代性歷史敘述中,此種“心理學”式的分析尤為昌盛,發生在文革中的“爾虞我詐”亦不是什麼新鮮事物。打動人的靈魂易,而撼動人的肉體則是如此的艱難,特別是在對身體訴求如此突顯的現代性社會之中。此處再做此種“心理學”分析實為不可涼,或謂德性者何? 在哲人退隱的乾嘉時代,正是章實齋以“一以貫之”的“血氣”而為“乾嘉後思想解放之源泉。”這一“血氣”延伸到龔定庵而達致頂峰。此亦可明晰何以“考據學”到“今文學”之轉變也。關於何以實齋要在劉子玄“才、學、識”之外而獨創“德”者也?當世之使然也。章實齋晚年《文德》、《史德》、《言公》、《婦學》篇所以作也。 章實齋《史德》有言:“讀其書者先不信其人,其患未有至於甚者。”此可謂城邦之外,非神即獸也。 在本應不面世而為隱晦之說的秘傳書信體,《與史餘村》中曰:“僕嘗以告後進,僕於學業文辭,不知於古人有合與否,惟尺寸可信著,生平從無貳言歧說,心之所見,口之所言,筆之所書,千變萬化,無不出於一律。著書命世,廷對颺言,科舉進身,上書幹謁,同志述懷,以至與初學言,答鄙夫問,或莊或諧,或祥或略,或淺或深,言有萬殊,理無二致。” 在這裡我們仍可以體認到辨正的“血氣”之流淌,但是其天然的承繼陽明之知行合一之踐履則明顯也。 《浙東學術》是其晚年自我定論也可見也。 《與史餘村》又曰:“文章經世之業,立言亦期有補於世,否則古人著述已厭其多,豈容更益簡編,撐床疊架為哉!僕於學有未至,或文於理有未足耳,若謂著述文字,尚有名心勝氣,有若文人相輕者然,則十年以來,無此累矣。…..僕無私心勝氣,世道人心所繫,名教大義所關,蓋有不得已於中者,非好辯也。” 從這些書信中,我們可感知實齋在學術上具有真誠、正義、勇敢的美德,並把這些美德在字裡行間里傳承,但這裡仍不能釋懷的是,實齋何以缺乏審慎、節制的中庸的政治哲人品性?在“道問學”的焦慮中,實齋無疑是走上了“尊德性”之路,從漢宋之爭的當世性來看,在章學誠研究的效果史上,實齋則兼具“現代性”與“反現代性”的雙重品性,如同維科在西方的效果史上一樣,有人繼續在中西視域下進行創造性轉化,而有人在古今視域下辨正中-國的春秋學。
最新讨论 ( 更多 )
- 吴根友教授做客思勉人文讲座谈“道论与人文实证主义” (北望)
- 杨艳秋:章学诚与《文史通义》 (北望)
- 章實齋的血氣與德性 (北望)
- 余志民:中西哲学比较之儒学复兴 (北望)
- 曹小旦:微言大义与即器以明道——略论庄方耕与章实斋 (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