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潘丽丽，说『画眉』

最近一次看到你的消息是去年。南韩首尔影视节，你凭『艾草』意外夺得影后。颁奖礼上，你笑若桃花，激动的大喊：「我爱台湾！」。熟悉你的人知道，你一直爱着那片土地，且深深以此为傲。获奖返台接受采访，你笑着告诉观众：「我，也成了国宝」，录完节目却又悲喜交集，独自黯然落泪。 看过『艾草』的人说，你演活了台湾人身上的坚韧。不同于伍佰、林强、张四十三这些后生仔身上锐猛的台湾气，你们那一辈人大都经济不宽裕，经逢世事变迁，又遇时局困顿，可心中仍怀有台湾仔那股坚韧的拼命气，珍惜人情，遵循传统，爱家园故土，爱身边的人，每日辛勤的劳作打拼；即使青春逝去，人生落拓，依然默默前行。其实，从你出生的台东小镇开始，你，就一直是这样的女子。 那个叫成功的小镇，东临浩瀚的太平洋，民风纯朴，景色旖旎，自古就有仙迹。小镇上的你，从小就喜欢咿咿哼唱。十七岁那年，你爱上了同村的一个男孩，与你家境相仿，都是农人子女。可家人舍不得你吃苦，觉得你不可以和那个男孩结合。后来，你怀揣一个梦想独自北上，报考台视的杨丽花歌仔戏团。幸运考上后，一演就是十几年的苦旦。歌仔戏演员本就收入微薄，在无所依靠的台北，你靠着不多的酬劳度日。如此韶光，于你倒也过得怡然自在。都市的灯红酒绿没有让你心起波澜，还是淡淡唱戏，拮据过日。慢慢的，家里人在电视上看到了你，乡亲们说你成明星了，是明星当然要嫁给有钱的生意人。你浅浅一笑，心里仍是家乡的那个男孩，一等就是十三年。而那个十几岁就喜欢上的男孩子，彼时已经远走梨山种起果树。 如同春夜里隐秘盛开的花朵，你静静的吐露着自己的情感芬芳。终于，嫁给了那个种果树的男孩，你说：「我比较相信行动，我知道他对我好」。那个男孩说：「我爱你，因为你善良」。从此，没戏演，你就回梨山和他一道种果树。有戏演，你就待在台北登台唱戏。 记得『戏蚂蚁』里的你，清秀淡雅，情感诚挚，声音甜而不腻哀而不怨，也许上天知道这样别致的声音不该只是为歌仔戏而生。一次因缘际会，让你遇上了陈明章和那个叫水晶的唱片公司。于是『下午的一出戏』里你啼声初试，一首『再会吧！北投』唱得人柔肠寸断，歌里那位青春逝去还在和生活抗争的酒女，与你实在太像。第二次录音，是『办桌』里『流浪的黑猫仔姐》，唱的还是南部女子在都市讨生活的艰辛，淡淡的爵士味层层延展开真实的流浪心绪。九二年，水晶终于做了你的专辑『春雨』，录制的时候，你刚生完女儿，心中满是甜蜜，喜欢随身带着女儿照片对着别人炫耀，常常笑着告诉大伙：「我现在和我先生小孩，住在梨山种果树」。那时的你和他，好像神话里的眷侣坠落了人间，恩爱叫人羡慕。种树的日子，简单而清苦，山地里走出来的你知道劳作的艰辛，但你真的快乐。回到梨山，你就像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种树，修枝，套袋，摘果，样样都做。你说：「在山上种果树，只要有一点点钱就可以过日子，但如果花期下雨，收成差了，没有赚头反而赔本。如果真是亏了，还可以演戏，跑舞台秀，跑工地秀。只要有一点点足够的钱，就能带大孩子」。你，甚至笑着以为，最终是要和先生孩子老死于梨山上的。 过了两年，你唱了那首『春天的花蕊』，这歌竟成了台北市长的竞选歌曲。也是这一年，水晶的何颖怡，把你和詹宏达、路寒袖又聚在一起，要做一张新专辑『画眉』。你们几个人陌路同归，彼此一番交流，发现脾性是惊人的契合，都是那种骨子里带着韧气的台湾仔。詹宏达，看上去放浪形骸，对待音乐，确是苦行僧般的勤勉自励，平素为人低调，写的曲子却是时而雄浑激越，时而温婉剔透；詹宏达期望，可以承继闽南古语的雅歌之梦，重回邓雨贤、李临秋、周添旺等前辈营造的瑰丽之风。路寒袖，看似文弱书生，会写散文，能吟诗歌；矢志坚持台语写作的他，虽说寂寞，可他相信台语就是那最优美的语言。路寒袖辗转四处，心里念怀的还是故乡的碧海蓝天、山野小溪，还有小时候蹲在台中乡下福利社听收音机里传出的乡土歌谣。为了『画眉』，路先生专门跑到梨山找灵感，有空就和你，也和你的那个『他』闲聊，聊种树，聊收成，聊夫妻相处，聊居家处世。路寒袖也没想到，他和詹宏达这个中学同班同学，会因为你的唱片，在毕业十几年后戏谑重逢。 回望当时的乐坛，欧美东洋乐风席卷小岛，路寒袖、詹宏达还有何颖怡，从筹划专辑开始，就决定专门为你做一张，完完全全讲述你自己生活的专辑。路、詹两人，做这张『画眉』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好的流行歌曲，应是一段历史或生活的描绘和记录；所以他们选了你和那个男孩的故事，告诉大家颠簸流离的生活中仍会存在奇美的爱情，希望籍此给岛上乡亲们带去一个温暖人心的梦。录音的时候，你状态很好，声腔表现极佳，唱得自然流畅，带着温润含蓄的爱意。就音色论，不如许景淳的华丽高亢，也不同于江蕙的槟榔味道，更不似一般闽南歌者的刻意苦情；你吟唱的是一种典琬绮丽的声音，就如山涧溪水缓入心田。 简单说说里面的几首歌吧： 『画眉』 「雲為山咧畫目眉 有時淺淺有時厚厚 雲雖然定定真賢走 我是雲　汝就是彼座山 顧著汝驚汝受風寒 我畫目眉汝斟酌看 逐筆攏是海礁石爛」 眉黛不须张敞画，嫁取有情郎。浪漫如古人，把画眉当做夫妻乐事，现如今大概已经不存在了，不过嫁娶有情郎的心思，古今相通。这歌，以山沟的溪水开篇，将你和「他」比作云和山，如此古典式的细腻表达，比时下流行歌里的情爱自是高了几个层级。山林情怀，交织着夫妻情谊，这种柔美的情愫，就像落着星影的泉水流，绵长细密，冰凉通透。 『山路』 「山路啊山路　越過來聽到風 山路啊山路　越過去看到雲 野草含著露水　像雲遐呢厚 濕入夢中　濕入夢中 雲浮上山的肩胛頭」 起始以跌宕的弦乐，描绘崎岖的山路；跟着引入你的清亮人声，将蜿蜒山路比作曲曲折折的心路。静谧山路，有相思作伴，便不觉寂寞。牵挽着爱人的手，踩过野草丛生的山间小径，最后也能登上凌绝山顶，一览海天美景，收获人生的甜润。 『胭脂水粉』 「夕陽像胭脂　白雲若水粉 溪水濕澹阮的裙　梳妝打扮為山崙 天地逐瞑作伙睏　逍遙自在無怨恨」 抹上水粉胭脂，踱上戏台，你是那个常演苦情戏的花旦，唱着讨赚的辛酸。卸下妆扮，洗清泪痕，你也只是个平凡的人妇人母。台下爱笑的你，心里最向往的，还是梨山上，美如胭脂的夕阳，和白若水粉的云朵。 『大汉汝就知』 「咱的查某囝拄度晬 拄好咧學行學講話 卡叫爸爸佮媽媽 爸爸佇山頭咧做山 媽媽佇電視咧唱歌 苦無時間轉來甲汝看 抱汝親汝甲汝惜命命」 你娓娓道出对儿子的怜爱，有感于不能陪伴他的成长，疏于照顾而心有愧疚。借着优美平实的旋律，你告诉儿子：爸爸是在山头耕田种果树的，妈妈是在电视上唱歌的，人生的路虽带着运命，但最重要的还是脚踏实地的认真做事。 『等待冬天』 「無幾個儂　知影咱遮會落雪 雪若咧飛　滿天落全白花 茫茫一片　是天對地咧立誓 這款情　這款愛 無幾個儂會凍瞭解」 平常时光，聚少离多。一年忙到头，最盼望的就是，到了冬天和「他」在梨山团聚。台湾很少下雪，可梨山的冬天会下雪。雪花漫天飘飞，徐徐而落，润养着土地，就如淳密的爱意细细潜入爱人心间。交心相爱，就算寒苦之地，相思也甜。 自是恩爱夫妻不到头，童话也有终结的时候。两度瞥见丈夫做了不堪之事后，你终于坦承已经签字离婚。提起这段三十年的情感，你哭着告诉旁人：『我再也撑不住了，当我工作不顺对婚姻没信心的时候，他总跟我说：「不要忘了，我们要做永远最好的一对」。真的心痛，不想再假装幸福』。你曾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那一个；到末了才知道，原来被羡慕歌颂的婚姻爱情，也会凄冷收场。日日双眉斗画长，不将心嫁冶游郎。缘起缘尽，曲终人散。 看到你婚变后在论坛的新留言，说：「虽失去一个，却让我现在感受拥有全世界，感谢所有支持丽丽，疼惜丽丽的好朋友们，我就尽全力让我的人生更精彩」。诚愿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