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的碎片:田横
来自:范雎
汉三年(公元前204年)九月,齐王田广与齐相田横都过得比较惶恐。 起源在于四个月之前,刘邦在荥阳吃了个大败仗。当时他被项王牢牢围在荥阳,山穷水尽的时候,有个叫纪信的死忠份子冒充刘邦投降,真正的刘邦则混在败兵里逃出生天。 项王受降时发现上当,怒了,撵着刘邦猛追。刘邦逃得很积极,可项王追得更加果断。刘邦逃到汉水边上的宛,项王撵到宛,刘邦逃到汜水边上的成皋,项王就撵到成皋,刘邦最后逃过黄河,逃到赵国修武。那儿驻扎着韩信、张耳的数万赵军。 刘邦清晨时分冲进赵军营帐,韩、张二人在酣睡中被夺去了兵权。刘邦接管了这几万生力军,长舒一口气,重新找回了安全感。 刘邦安全了,齐王就开始不安全。因为刘邦看韩信这人闲着可惜,打发他领一支队伍去攻打齐国。 韩信是谁? 一年之前提这个问题,很多人答不上来。如果有人记性好,可能会想起以前项王帐前有个执戟郎叫韩信,不知是否是重名,只是听说那韩信是个懦弱无用之人,早年在淮阴混吃骗喝,被市井无赖欺侮,还钻过无赖的裤裆。 但一年之后还说不知韩信为何人,那就太跟不上形势了。不博闻广识怎么在这乱世上混呢!一年来中原版图上少了魏、代、赵三个国家,这全是韩信的杰作。而尤其令人恐怖的是,他完成这一切,只用了短短两个月时间。 韩信在攻灭赵国之后,一纸檄文发到蓟城,声称要进攻燕国,竟吓得燕王臧荼不战而降,向汉称臣。 所以不难理解田横为什么要紧张,他名为齐相,却是齐国实际上的君王,齐王田广是他的侄子,也是他的傀儡。目前齐国的状况只能用“满目疮痍”来形容,两年前,田广的父亲田荣带头反项王,被项王取了性命,项王又顺手杀人放火,搞得齐国元气大伤,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正是多事之秋,韩信又要来趁火打劫。 田横养了很多食客,平素里这些食客都高谈阔论,胸中龙韬虎略无穷。眼下大难将至,问他们有什么退敌良策?却个个支吾不语。田横大叹一声,屯兵历下。 历下是临淄的门户,田横已没有信心、也没有能力距敌于国门之外,只好丢卒保车保住国都,希望能利用主场优势与韩信决战,侥幸得一胜。 于是整个汉三年九月,整个齐国的人都在翘首西望,田横和田广终日讨论关于生与死的哲学问题。而最忧愁满怀的当属齐国将领华无伤与田解,他俩是历下驻军的统帅,每天例行公事完成色厉内荏的训话,他们就和士卒一起,看着西边空荡荡的地平线发呆。 望穿秋水,终于在某个红霞满天的黄昏,有人影从地平线冉冉升起。 齐军躁动起来...... 来的竟然不是韩信的千军万马,而是匹瘦马,瘦马上坐着一干瘪老头。老头自称郦食其,是刘邦派来与齐国和谈的。 齐军一片欢腾...... 消息传到临淄,田横激动得流下了英雄泪。 谈判出乎意料地顺利。郦食其在途中酝酿了一肚子说辞,结果发现完全用不上,他才开了个头,稍微分析一下天下大势,齐王田广就表示向汉称臣。为了表示诚意,田广撤掉了历下的驻军。 然后,齐王、齐相与刘邦的使者天天饮酒高会,庆祝这一伟大的结盟。 郦食其相当得意,一年前,他去游说魏王魏豹,没成功,刘邦只好先礼后兵,让韩信带着军队去接着做思想工作,结果韩信一做就通。这一次恰好相反,韩信的大军还在路上,他就已经完成了战略任务。 孙子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郦食其心里那叫一个爽。 郦食其熟读兵法,但是他忘了去探讨最基本的人性。韩信领着几万大众长途跋涉而来,却仅仅充当了一下事件背景,怎么可能徒劳而返? 就当郦食其在齐国吃香喝辣、左拥右抱的时候。在韩信的行军大营,辩士蒯通对韩信说:“将军你受诏击齐,之后刘邦又派使者去齐国,但是没有发诏令大军停止进发。将军你现在撤军,有违诏令。而且郦食其凭如簧巧舌,招降齐国七十馀城,将军亲冒矢石,率领数万兵卒,攻战岁馀才打下赵国五十馀城。将军为将数年,出身入死,难道甘愿功劳在那个竖儒之下?” 于是韩信阴沉着脸,下令奇袭历下。 这一行动决定了郦食其的悲惨命运。或者,早在刘邦派他出使齐国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弃子。 历下惨败、临淄被围的消息传到王宫。田横崩溃了。 都说刘邦言而无信,没想到竟然卑鄙得这么彻底,这也太把誓言当放屁啦,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盟约墨迹还没干呢! 田横一把揪住郦食其:你赶紧给老子退兵,放你一条活路。否则,老子把你给煮了。 郦食其明白,韩信既然来了,绝没有再退兵的道理,左右是一死,不如当一回烈士。临死之前,他把田横当做韩信,从祖宗十八代骂起,骂到生孩子没屁眼。 多说无益,田横实践自已的诺言,把郦食其煮成一锅肉汤让韩信去收尸,然后匆匆逃走。 接下来的一个月,田横在齐国境内游荡打游击,虽然项王派了大将龙且来助战,无奈大势已去,齐国最终落入韩信手里。 汉四年年初,刘邦封韩信为齐王。 田横失了齐国,一度躲到彭越的势力范围,彭越那时虽已投靠刘邦,不过仍有较大自由的空间。但是刘邦灭楚后,封彭越为梁王。彭越正式成为汉的臣子,空间陡然缩小,田横的安全得不到保证,于是带着门客部属五百多人逃到海外荒岛上去了。 但是绝迹大陆不等于消灾弥祸,这边刘邦还惦记着他。田横出身王族,兄弟三人相继称王,在齐国有一呼百应的威望,游离在股掌之外,总归是个隐患。 刘邦于是遣使到岛上招降。 田横明白,在岛上他好歹是个小菩萨,出了岛就什么也不是,不仅什么也不是,还有可能变成一具死尸。他不知刘邦的宽容到什么程度,于是他以退为进,请刘邦亮出底牌:“罪臣昔日,烹了陛下你的使者郦食其,罪孽深重,如今听说郦生的弟弟郦商在朝为将,罪臣恐惧,不敢承诏,恳求陛下允许罪臣作一介草民,在这小岛上了此一生。” 刘邦一眼看穿了田横的小把戏,他召来郦商,下旨:“齐王田横即将入朝觐见,谁敢乱动兵马门徒报私怨,我灭他三族。”他使人把这道旨带给田横看,同时又下了一道旨:“田横,你入朝后,大者封王,小一点也能封候。但如果你不来,那我就发兵诛杀你。” 后一道旨显示了刘邦作为强者的不耐烦,他是警告田横:“不要太把自已当回事,你还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条件由我来出,你只能服从。” 话说到这份上就说死了,田横如果不想死,只有入朝。 田横入朝了,田横又死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太史公是个史学家兼浪漫主义文学家,在他笔下,末路英雄和刺客死士总是闪烁着耀眼的光辉。于是田横故事就成了令壮士扼腕逼男人掉泪的悲壮史歌。 太史公安排田横自杀,为什么要自杀呢?因为田横感到了“耻”,往日与刘邦一样南面称孤,如今却要俯首称臣,还要受人庇护,(不然就会死于郦商的报复),士可杀不可辱,“斯辱固已甚矣”,所以田横杀身成仁。 田横死只是个序幕,更壮烈的才开始上演。刘邦听闻田横身死,“为之流涕”,以王侯的规格葬他,并封田横的两个随从为都尉。两随从葬下田横后,双双自刭。刘邦大惊,“知田横客皆贤”,赶紧派人去海岛招余下的五百人来朝,哪知门客们听说田横已死,齐刷刷的自杀死个精光,“天下乃知田横能得人也。” 但这是十分不近人情的。 钱钟书评《史记》时说,“古史记言,大半出于想当然。马(司马迁)善设身处地,代作喉舌而已。”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在处理田横之死这一事件上,太史公也代为喉舌了一下。《史记》记载田横感到羞愧,决定赴死,他在驿站对两个随从说出了心事,这些话刘邦的秘探都未必听到。百年后的司马迁如何得知? 如果就田横之死作个白描,它应该是这样的: “(汉使者与田横及二随从)至尸乡厩置,止留。夜,横死,其客承其首,从使者驰奏之高帝。” 至于在驿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田横的首级是如何从肩上分离的?真相永远的隐匿在历史的迷雾之中了。 再说田横的五百壮士,太史公想说明他们的忠义。但仔细一想,他们最不忠义最无能了,田横与两随从深入险境,莫名其妙的死了。来了个素不相识的汉使者说他们的齐王是自杀的。五百多人竟然无一个表示怀疑,无一个表示要去查明真相。五百多人除了傻乎乎的自杀,别无他想别无他法。这是不是太不合情理了? 我完全有理由进行另一种猜测:那五百人并非自杀,或者说不是心甘情愿的自杀。田横死了,只要其中有一个存疑,就会感染一大片,五百人虽然说不多,但也够造成一个小骚乱。不管事实上是否有人怀疑,是不是会有人造反,为安全起见,刘邦会做最坏的打算。往海岛上派的只怕不止一两个使者那么简单,后面还会跟上数千重装执锐的甲兵。使者带去的圣旨不是招安,而是“杀无赦”。那时正是六月,某个清晨,汉军消然凳陆,五百人在睡梦中惺忪醒来,发现已被重重包围。随后,使者宣旨,屠杀开始。 阳光下,血肉横飞。 千百年来,人们接受了太史公的杜撰,包括司马光写《资治通鉴》,都全段照抄。 这和读者的心理有关。在这个故事里,田横是知耻近乎勇的英雄,五百随从是重义轻生的义士。现实中的英雄与义士是如此稀缺,只能到书中去找。 而《资治通鉴》的读者更了不得,那读者是皇帝。 想想,六月的阳光下,青青的草地上,五百个忠臣孝子,齐刷刷的跪着抹脖子殉主,一腔腔热血酒向天空。这是一幅多么令君主心醉向往击节赞叹的场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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