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
十方普觉(遇一人,择一城,过一生)
小时候和家人一起吃饭,母亲总是看着我持筷子的手说——手握的越高,人走的越远。 一句说笑的话,成了预言。 从初中住校开始,便向着远离家的方向走着,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往来非洲诸国,漂洋过海,行万里之遥,果真是越走越远了。 然而越是远行的人,越是惦念着起点。 蒙古高原,寥落的乡村中,我生在一个叫做脑包的村子里,小时候觉得这名字里外透着土气,不像南方人的家乡,小村小寨格外清新雅致;后来偶然想起去查这名字的由来,才知道脑包与敖包一样,是蒙古语的音译,为木、石、土堆之意,蒙古族文化符号之一。 茫茫草原,天高地远,这些大大小小的堆子彩旗飘摇,古老而神秘,如同一座座精神路标,指引游子归乡之路。这么久以来,我竟辜负了家乡村名的深意。 我印象中的脑包多是初春时节,西北风呼啸、尘沙漫天,枯黄的蒿草在风尘中翻滚着,圈里的牛羊隔着栅栏向外张望,尘沙柴草和着风在半空中打转,引来村娃们阵阵欢呼;大风长年累月地刮着,绵细的黄土千里迢迢随风而来,着落在小村的屋后,日积月累,竟没过了屋顶,小伙伴们顺着土坡爬上屋顶,嬉笑打闹,爬上滑下,那是属于我们的游乐场,无忧无虑,乐在其中,现在想来都很羡慕那时的情景。 登高远望,临风而立,乡村少年,确是十足的风流涕淌。 邻居家有位和我差不多大的妹妹,小名叫做“小女女”;据说我每餐之后必会去小女女家门外等候,隔着栅栏门,一遍一遍呼唤人家的小名,眯着小眼睛,望断满院子的风尘;约着小女女拉着小手手行走在村头巷口,和尿泥过家家,形影不离,也一定少不了大人们的嬉笑逗弄,然而我们不顾世俗眼光,只做纯情玩伴,时情时景,何等潇洒! 我五六岁的时候,随着爸妈一起搬离了脑包,到城里过活谋生,从那时起远离了北风黄沙,也再没有见过小女女了。约一年多以前,我听说小女女早已为人妻母,造化精巧,此时此刻,她怎会知道,在距她万里的之外的非洲某国,当年的玩伴重又提起二十多年前那段乡村绯闻。 时光流转,人事更迭,纵使记忆再好,也留不住时间。离开那小村子,我就去城里上学了,之后只回去了几次,重踏故土,竟如客人搬拘束了。 自小学始,至大学毕,一共17年的记忆,既有最美好的,也有最酸楚的,最心无旁骛的日子都在这里。 刚入小学的时候,我这个村里娃不会说普通话,没接受过正式的学前教育,满嘴的土话方言,想必才艺和学习也都不如其他同学;教室的最后一排有一张单桌,我在那里与扫把水桶簸箕为伴,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当时的心境了。一年级后半程,有一位刚从师范大学毕业的姑娘来做班主任,她说坐在前排回答问题不好、课堂表现差的同学要与后面表现好的同学换座位,老师的“仁政”一施,我很快便坐到了第二排,并且一直保持到小学毕业。这件事也许是一颗种子,不经意播在心里,教我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自己的问题。直到现在,我仍然在用自己的方式不断努力着,“坐到前面去”。 1999年夏天,北约持续轰炸南斯拉夫两月余,我写了一篇作文,向饱受战争摧残的同龄人表达慰藉——《给南斯拉夫小朋友的一封信》,那是新世纪中学入学选拔考试的作文题目,如今15年过去了,南斯拉夫早已不复存在,但是当初的那篇作文却开启了我的中学时代。中学——酝酿志气与梦想,启蒙爱与友谊,砺炼心智与德行的地方。回想我的中学时光,像是种修行。北方的冬天夜长而冷,我总是早早起床,拿着手电一个人走那段从宿舍到教室的石子路,找个离暖气最近的位置坐下,开始一天的生活。早背书,晚做题,就这么坚持着;我相信,勤能补拙。 高考对复读过的人来说,是一块珍贵的伤疤。我性子里有些很倔的东西,第一年报浙广不成,转年考取北广;那天在一个网吧里查到录取结果后,我一个人走了很久,天那么蓝,阳光那么温暖,从未走的那么轻松,曾经冬日清晨受的那些冷冻都融化了。 2004年,我终于走进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校园,入学那天我拉着父母的手走过了校园里的每一条路;之后的4年中,我一直行走在这些路上。毕业前夜,全班同学聚在一家餐馆开怀畅饮,来自四面八方的朋友次日又将各奔东西,于是寄情于酒,相拥而泣,直到天明。 大学是给人翅膀和力量的地方,有梦想的人都会从那里飞翔...... 第一次出差非洲,从北京起飞,经停印度,终至尼日利亚着陆,行程21个小时;那年中秋节,我在南半球给家里打完电话,怅然北望。 时光如水,悠然而逝,不会停歇,不会逆转。故土尘沙,邻家姑娘,案头累牍,冬日清晨,离别歌酒,是时光里留下的一串串脚印,路途尚远,我还在前行。 我正坐在卢旺达驻地的桌边,夜深人静,窗外灯火阑珊、蛙声一片;此情此景,又会在何时被记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