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来的生活◎胡淑雯
小号白*(八月桂花)
危美,我知道你病了。两年的时间,不曾在床上睡着,于书桌前魍魍瞪着眼睛直到冷醒,才庆幸自己曾经闭眼睡去。你护着梦的余温摸上床,哄骗着强迫着自己入睡,怎奈你不够幸运,四面尽是冷冽的醒。你愈冷愈清醒地飘向那个叫做边界的地方,拣取那被称作幻听的声音,依循那声音的指示,将自己的头发剪掉了。 你不肯吃药,只相信名牌包包的疗效,于是我派自己跟你谈谈几部纪录片。这些故事也许无法为你解伤化郁,却为你揭示了另外一个,与缠困的厄运相搏的精神世界。这里的女人,比她们的痛苦还要强悍。(注) 首先是一个名牌的故事(这样你有兴趣了吧)。假如你到了纽约,逛进DKNY,会遇见一个看似随性的专柜(铺排着某种不将时尚看在眼里的、世故的时尚语言),陈列了细腻而扎实的手工配件∶比例奇特(因而别有一种“态度”)的人偶、仿佛将庆典背在身上的象、载满几何之谜的马或驴或鹿……小件的可当手机吊饰,大件的拿来搭配包包,再大的用以搭配家具。你会看见两个黑皮女子,土包子似的走进店内,引发这样的对话∶ 店员∶买东西吗?(确实她俩的装扮,不像DKNY的顾客) 她们∶来看猴戏(Monkeybiz)……(就是上述那些人偶动物的品牌) 店员∶喔 猴戏……要几个? 我们的城市生活,是由商品搭砌而成的物质生活。但这两个女人不是来买东西的。正因为她们是这些商品的制造者,她们负担不起DKNY的标价。她们兴味盎然绕着那些人偶与怪兽指指点点∶这只是玛狄巴做的,那只是诺鲁攸萝做的。另一只,曼柯西做的,她是一个爱唱爱跳的爱滋患者。那一颗一颗串起这些漂亮娃娃的彩色珠珠,跟北非小米couscous一样细小。 这个由女人组成的珠珠社群,位于南非开普敦的某个郊乡,一个典型的“后种族隔离”时空∶贫穷,脏乱,到处是疾病,儿童在滚烫的沙地上赤脚跳舞,等死的人像苍蝇般潦草死去。白人社运者与黑人地区领袖携手,创立这个叫做猴戏(Monkeybiz)的公司,她们的愿望是∶让贫穷的女人自立,盖一间爱滋病互助诊所,还有,在市场上赢过芭比娃娃(说到这第三点,她们腼腆地笑开来,像是在嘲笑自己野心太大)。 曼柯西在自己的“家里”工作,一个糊满过期海报、没水没电的地方。她打水洗衣服,以掌心当洗衣板,就着阳光穿珠珠,以牙齿当剪刀,照养姊姊与弟弟遗下的两个孤儿。 我看着曼柯西没完没了穿着珠珠,亮地里穿,暗地里也穿,觉得她早晚会瞎。但她倒是很满足,因为吃得饱了,付得起教育费,还买了新衣新鞋。她也爱漂亮的。她的侄女买了一套西装,打了领带,T头T脑地说,“我知道怎么照顾曼柯西姑姑,我爸妈都是得AIDS死的……”大家都没说破的是,女孩所谓的照顾,包括给曼柯西一份好好的死。 曼柯西对一切了然于心,潇洒地闭上眼睛,唱歌跳舞。她的时间不多,不能拿来等死。就像路哈里亚与他的家人(是的,危美,我们已摆渡到另一个故事,来到了印度)。 路哈里亚是农夫也是医生,他割下一片红色的树皮说,“这可以治头痛”,在山地里继续绕巡,越过一只美丽的蜥蝪,刮下草茎上一个蜂巢般的团块,“这是治胃病的”。你端着现代人的眼光,怀疑地观察着,他则自信地保证,“真的,很有效”。路哈里亚的身体知道那些理性所不及的事。而他与族人的故事正是,现代性对部落生活的一次,毁灭性的吞噬。 危美,我知道你去过印度,且打算此后每年都“回去”一次,你说你对印度的爱绝非观光客的爱,所以我猜想你或许有兴趣知道,那些在城市车阵中兜售烂货、跛行乞讨的人们,有许多来自运河沿线、或水坝下游。大水淹没了家园,他们流入城市,堆聚于贫民窟,成为打工族。扛砖、挖路、搬水泥,有的踩三轮车,一天赚五毛美金。印度自50年代启动的现代化事业,大坝工程,造就了一千六百万这样的人,超越荷兰总人口。 路哈里亚与族人们正在对抗的,是这场现代性的大梦之中,最近且最大的一头水怪。这个世界第二大坝,将改变讷尔默达这条大河的流向,使她从慈爱的母亲变成恶魔,吞掉二十五万人。官员骄傲地说:我们用掉的水泥,可以环着赤道造一条路。 政府要求他们接受安置,离开即将灭顶的部落,“迁入上流社会的圈子”。路哈里亚不放心,搭了半天的车,跑去看政府给的地。结果那些地呀,贫脊到凶悍的地步,草根比人还长,草叶连牛都不吃,引来的灌溉水是咸的,“这种地能种出什么?我们要吃什么?”那些已经接受安置的原住民说∶我们的生计,本是由河流、土地与丛林构成,然而现在,水从塑胶管(而不从河里)来,药品压成一片一片(而不再是草叶与根茎),光照来自电线(而不是火把与日月)。 这就是新世界的运作方式:种地买肥料,养牛买饲料,用水缴水费,用电缴电费。一份靠金钱推动的,买来的生活。 一个名叫梅达.帕卡的女教授,自孟买移居部落,推行不合作运动,抗争了十五年。她与路哈里亚及另外三个行动者,跑去世界银行的总部绝食,要求调查大坝计划的人文代价。她们绝食二十二天,阻断了大坝的续建。然而这成功只是暂时的。其后他们聚众游行,被抓被打,有人死去,有人坐牢;在不断涨高的河水中不眠不休站了二十六小时;上诉最高法院,要求环境影响评估,席卷出印度史上仅次于甘地的全国性社会运动,赢了官司,复又输掉官司…… 这场运动中,有一个明星,阿兰达蒂.洛伊。是的,就是写《微物之神》的那个 洛伊 。她说,“如果政策决定,要把这条河自某些人手中拿走,交给另一群人,则我们必须追问∶这是为了谁?由谁负代价?”贫穷是一项有利可图的事业,大坝以干旱为宣传,将穷人的河流夺走,交给富有的人。受益的是建筑业,工程业,大地主与蔗糖厂。 水终究要淹上来了,恍若危美你的忧郁,一夜一夜升高,溺死睡眠。就连路哈里亚那不识字的妻子也说,“水都淹进我梦里来了……”但是她与她的族人以及那个女教授,还在奋斗。就像德州的黛安.威尔森 (危美,接着我们来到美国)。 黛安是一个渔夫,也是五个小孩的妈。为了讽刺重工业,跑去捞污水贩卖,名为“Texas Gold”,德州金水,标榜“生意人独享,稀罕而微妙的配方,由以下厂商慷慨加料∶Dow Chemical,Exxon Alcoa,EP,以及Formosa Plastics”。Formosa Plastics?不就是台塑吗? 黛安不是那种只搞创意的软调子,她也来硬的。多数人觉得捐一点钱,在联署书上签名,就算尽了责任,她却闯进业主的地产大闹,换来五个月的刑期,并且宣布自入狱开始,无限期绝食。这个从不动用理论的行动者,已经透过自己的行动,直取行动主义的核心∶拿个人的生命去冒险,并且偿付代价,才可能造成改变。 黛安坚持的,正是马莱拉.久雅坚持的(最后,我们来到阿富汗)。她公开批判军头与政客,要求民主与妇女人权,继而站上前线,在最穷的省份参选国会议员。她的对手说她,“在族群会议中摘下头巾,当选就一定会脱掉裤子”。有四组人马要她的命。她一边选举一边帮妇女办离婚,替一个五年级的女孩出面,谈判解除婚约。对方是个毒枭,他孙子的年纪比女孩更大。 马莱拉究竟赢了没有?原谅我无法在此述说。不仅因为那过程的艰辛,不容我几笔略过,也因为我渴望邀你出门,看场电影。顶着光天化日,摆脱城市的苍白,那买来的生活。 但我确然记得影片最终,马莱拉累坏了。她说,“放点音乐吧,我想听音乐”,马上又笑说自己根本不懂音乐,因为日子太忙碌了,没有时间娱乐,“我从八年级开始工作,午前去上学,午后去教书”,她说,“我只懂政治而已”--是怎样一种困苦却渴望自由的生命,得以给出这样一句话--我懂的,唯仅政治而已。这个女孩,唯仅二十八岁,而已。 ------------------------------------------------------- 注:危美是我的朋友。一个不情愿的郁症患者。经常对自己感到厌倦,“厌倦于被忧郁围困的我自己”,她说,“我需要力气,讲几个充满力气的故事,给我听”。于是我听从她的建议,将这篇观影笔记写成,给她的信。 本文论及的影片,来自2007女性影展主题单元“Global Women In Action”,行动中的全球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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