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词汇在捣乱
得意的小豆豆
困扰切瑟尔海滩上这对热恋男女的问题,仅跟一个时代有关。在那个时代之前,这问题尚未出现,那时代过后,困扰之处自是业已消散,连问题本身,也早已不成其问题。 好莱坞编剧的行话,把那种男女主角不断互相调情,一会你进我退,一会你退我进,却始终都不上床的故事类型,叫作DF电影。DF的意思很简单,就是“delay fuck”。J·P·艾伦(好莱坞女编剧)说DF电影一度曾是好莱坞的金科玉律。不过根据我们看来,男女主人公真正在电影里有意识地、自觉地DF的片子,大概上世纪50年代最多。洛克·赫德森(Rock Hudson)在《枕边细语》(Pillow talk)里吊足桃乐丝黛和观众的胃口,几度把她拉进卧室,最后却只是让她看看卧室阳台上的夜景。 在好莱坞那些老电影里,男女主人公在街头、在酒店大堂、在百货店柜台前遇见,总是会一见钟情,但观众不会关心他俩是不是上床。那是一定会自然发生(无需特意交代)的事实。到60年代以后,电影里的男女无论在哪里遇见,接着就可以找地方上床,观众实际上也不再格外关心。 而对于50年代的编剧和观众来说,男女钟情热恋是好的,买结婚戒指是好的,订购婚床也是好的,不过结婚当天晚上不得不做的那件事情……就很难说。所以《枕边细语》的编剧一边让那场调情变得无休无止,把那件也许最终不得不发生的事情不断向后推延,一边却又在对这个“叙事”本身进行反讽:“布拉德”假扮成“瑞克斯”去勾引桃乐丝黛,自己却又给桃乐丝黛打电话破坏自己的好事,告诉黛说,“瑞克斯”是个同性恋。实际上,那个扮演“布拉德”和“瑞克斯”的赫德森,自己的确就是个“同志”。我们今天看起来,这电影的反讽之处在于,让一个同性恋者在银幕上扮演异性恋者,而这个银幕上的异性恋者又要假扮成同性恋者。 麦克尤恩这部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大概正是《枕边细语》这类电影的假想观众,他们清醒地意识到热恋男女终必上床,而正因为这种清醒的意识,他们试图拖延事情的发生。并且——难免地——对于这延后过程,他们会自觉到其中的反讽意义。 这是整整一代人的“叙事”方式,表面上,它们仍然象是在模仿古典时期的缓慢“叙事”:男女主角不断尝试、靠近,享受过程自身的乐趣。但如今,故事的“最终目的”象巨大的阴影耸立在背景上,而在这一被自觉延长的过程中,一些“技术性”的词汇象路标一样树立在每个岔口。“叙事”变成一种对古典文本的反讽戏仿。而我们的麦克尤恩,在这部写于2007年的小说里,再一次戏仿这种上世纪50年代的(本身已不免带有仿讽意味的)“叙事”方式。 的确,正是因为这些冰冷的、精确的、富于技术含义的词汇,小说的男女主角陷入那种喜剧性境遇。在两情相悦的新婚之夜,在那间整洁的(简直不是人手可以整理成的)乔治王风格套间里,盘桓在他俩头脑中的词句是“arriving too soon”(早泄)、mucous membrane(黏膜)和glans(龟头)。这些来自道听途说——当然是道听途说,因为更科学的说法是prospermia——或是喜气洋洋的新娘手册中的词句,与其说在冒犯他们的智性(弗罗伦斯自己的定义是intelligence),不如说是直接挑衅他们的美学。 按他们的美学,有关身体的词汇,不过是“脸蛋”、“手肘”和“脚踝”,顶多是“锁骨”。性感受的触角悄悄避开那些“中心地带”。有时候更让人觉得可以接受的是一些隐喻,比如弗罗伦斯身上的“豆状核”(putamina),我检索植物学的剖面图,猜想这个词多半是指弗罗伦斯手上的硬茧——她揉按小提琴弦的那几根手指尖上想必会有这种东西。 这些名词就好像是弗罗伦斯的室内乐谱本上的谱注,赋予意义模糊的乐句以清晰的形象,在混沌未明之处加以澄清。但问题恰恰在于,这些谱注用的不是演奏者熟悉的词汇——我们读到弗罗伦斯常常喜欢拿起铅笔在自己的乐谱上注释时,再一次深感麦克尤恩那古典派头的、对称的幽默感。这些高深莫测的词语把这两位演奏者搞得晕晕乎乎,不断拉出刺耳的不谐和音,倒象是有某个顽童在乐谱上胡乱画符,存心捣乱。 在弗罗伦斯把思绪转到“一次亲密的拥抱”——a close embrace(这种委婉的说法她倒能接受)时,突然跳出的词是“穿透”(penetration)。而当爱德华感到心醉神驰,渴望把弗罗伦斯引入隔壁卧室时,他忽然想起“自我消遣”(self-pleasuring)那种说法,尽管这还算是一种温和的说法,爱德华却仍感觉到伴随而来的耻辱、失败和孤独。那种仅仅只为“释放”的目的,只为释放那“一勺子自家生产的玩意”的举动,他早已熟悉,而为这新婚第一夜,他甚至禁止自己做那事达一星期之久。 根据爱德华的回忆,他在弗罗伦斯身体上的每一次摸索推进,都会造成这对情侣在情感发展上的停顿或倒退。那次在电影院观众席中,银幕上正在放映电影《蜜糖滋味》(A Taste of Honey 1962),他却拉过她的手,想把它放到他自己双腿之间。这举动甚至让他几个月来的努力表现化为乌有,使两人之间的关系倒退好几个星期。导致这种情感突然倒退的不是那些动作本身,而是描述、代表这些动作的词句。这些词句好象一阵强光,照亮那些原本暧昧委婉之处,令人畏缩。这些词句由银幕上正在放映的电影进一步阐释,那部英国老电影讲述的是一位少女的故事,她因婚前不当性行为导致怀孕,前途茫茫。 在整个“前戏”过程中,弗罗伦斯并不是从未有过舒心惬意的感觉,一度她差点以为自己可以从“羞耻感中解放出来”。她希望得到爱德华的帮助,主动要求他“跟她说点什么”。但此时再提到“豆状核”和“颤音”未免有些无济于事,有些空洞。再一次,新娘手册上的词句准时(却多少有点不合时宜)地出现。她的耳边响起那句“引领男子进入”(guide the man in)的套话。按照这句指示,弗洛伦斯准确地把一切都搞砸,她本想要引人入港,不想却是替人放闸。甚至在第五章,在他们终于开始大吵、进而导致无可挽回的分手之前——他们本来也许真的还有机会挽回——“词汇”又一次成为把事情推向结局的罪魁祸首。当爱德华的嘴里蹦出“性冷淡”(frigid)这个词时,弗罗伦斯再也无话可说,只能快速逃离现场。 读者看到这里,也许会想起麦克尤恩的另一部小说,在《赎罪》中,决定那部小说中男女主人公命运的是那张纸条,以及那张纸条上的那个句子(In my dreams I kiss your cunt, your sweet wet cunt),尤其使布里奥妮感到自己家族受到某种威胁的是这个词汇,这个由“头三个光滑中空的字母”组成的词汇。这单词实际上是“罗比”从一本《格雷解剖学》教材上抄来的。我们这种索隐欲难以抑制的八卦读者,会不会去猜测小说作者本人的生活史细节?跟小说中人一样,麦克尤恩“长大成人后面对的头一个十年”也是六十年代,类似的词汇会不会也在他最敏感的青春岁月中印下深刻痕迹? 在《赎罪》中,麦克尤恩提到过弗洛伊德式的“自作聪明”。我们当时曾敏感于此,试图评估这个奥地利心理分析家的观念对小说作者的意义,不过尚未有足够的资料,只好作罢。在《切瑟尔海滩》这部小说里,事情变得明朗。小说第24页上,作者反讽地把心理分析术语和那些案例分析说成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不解之谜,当成一场叙事史练习,一个等待解决的问题”(regard oneself in everyday terms as an enigma, as an exercise in narrative history, or as a problem waiting to be solved)。 在小说发生的那个时代,心理分析已是显学,“人们用这个‘商’那个‘商’来衡量自己,视之跟身高体重一样实在”。正是由于这些心理分析的术语,以及这些解剖学词汇的广泛传播,事情才会变成一项“亟待解决的问题”。问题之存在,正在于问题被提出。令小说中人困窘的,不是那些欲望和举动本身,而是这些欲望和举动竟然成为问题,不是因为他们无法“做好”这件事情,而恰恰是为他们意识到必须“做好”,竭尽全力地去“做好”,事情才会变得越来越糟糕。在小说最后,当弗罗伦斯开始解释自己的行为时,她几乎绝望地想说出一个关于心理分析的笑话:“也许我应该接受心理分析,也许我真正想要的是杀掉母亲嫁给父亲。”但对爱德华来说,这绝不是个笑话。 从“叙事史练习”这个词组中,我们再次找到麦克尤恩的文本秘密,那整整四个章节的缓慢叙述,那些夹杂着童年回忆、许多对话、神态和手势的细节描述,那些精确到解剖学术语的过程描述,岂不正象一份心理分析案例报告?麦克尤恩又一次运用他特别擅长的戏仿技巧,检讨那个心理分析学派在整整一代人身上造成的挫败感。 从世界大战结束到60年代“性革命”,前后大约20年。战后生育高峰中诞生的那一代人,在他们充满焦虑的青春岁月中所遭遇到真正重要的大事,却是当时盛行的“性调查”活动。从金赛博士报告以及其它类似读物中,他们听说到很多他们的前辈从未听说过的词句。他们还同情社会主义和同性恋,他们也听说一种新型的口服避孕药正在研制——也许美国那边已开始销售。但所有这一切并不同步地被人们接受。有人阅读过那些事情,有人仅仅听说,有人在“知识”的层面上早早接受那些观念,却在内心深处保持狐疑。这跟地域、跟教育程度、跟阶级有关。这种差异,导致无数感伤故事的发生。 《切瑟尔海滩》是一本甚至在中国,也能让许多人产生共鸣、暗中唏嘘的小说。向后回溯20年,在那个新的观念、性学和弗洛伊德刚刚传来的时代,那些之前只在悄悄传阅的《农村卫生手册》中寻找秘密知识的年轻人,是不是也曾遭遇过同样的困扰?本书的女翻译家译笔精致准确,但我们却发现一两处漏译的词句,这些漏译出现在某些更关键的词句周围,看起来似乎是:女翻译家在跨越某种心理栏杆,用力翻译那些“敏感”词句时,不小心遗漏这些表面上象是较为普通的词汇。这些弗洛伊德式的误漏,读者能不能对之加以“心理分析”? 在爱德华和弗罗伦斯身上,我们中的一些人也许能看到自己和往昔恋人的影子,他喜欢在街上跟人打架(稍后他突然发现打架是件可耻之事),而他的情人在他眼里,总是带着那一抹含讥带讽的微笑。他总是不断试图接近她,而她却渐渐离去。 http://www.douban.com/subject/1298006/ http://www.douban.com/subject/3158733/ http://www.douban.com/subject/2980471/ http://www.douban.com/subject/2346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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