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济先生传略
人涉卬否(江山留与后人愁)
程千帆 (从电子书中复制而来,未经细查,恐有文字编辑错误) (一) 刘先生名永济,字弘度,别号诵帚,斋名易简,湖南省新宁县人。 1887年(清德宗光绪十三年)12月25日诞生,1966年10月2日逝世, 享寿七十九岁。 先生出生于一个“书香门第”。他祖父刘长佑虽曾做过清朝的直 隶、云贵总督,但却一直保持着读书人的家风。他父亲刘思谦就只在 广东、云南等省做过几任知县,因为不熊随波逐流,而弃官归隐了。 在祖父、父亲身边读书的先生,从小就培养了对于文学、学术的 爱好,为后来的事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十九岁离乡,先到长沙明 德中学,后去上海复旦公学学习。1910年,考入天津高等工业学校; 次年,考入北京清华留美预备学校。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学生,是从 该校在各省招收限额学生的极为严格的考试中选拔的,所以可算是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与先生同时考入而后来同样卓有成就的学 者,有梅光迪、吴必、吴芳吉等。入学不到一年,因有学生不满校中 当局的一些措施,加以批评,反被开除学籍,这事引起了全校学生的 公愤,于是推选代表,向学校要求收回成命。不料校方仍然采取高压 手段,将十名代表一并开除。后经教授调停,要由代表们写具“悔过 书”,才能恢复学籍。但先生和吴芳吉却认为无过可悔,断然拒绝了 这种无理要求,放弃了官费留学的机会。辛亥革命发生,先生受当时 民主革命思潮的影响,便由北京赶到海南岛,动员和协助任琼崖道道 台的四哥滇生起义。民国成立,回到上海居住。 辛亥革命以后到1917年,先生一直住在上海。这时,近代着名 词人况周颐、朱祖谋都在上海作寓公,先生便向他们问学,得到两位 老辈的特别赏识,走上了以后研究词学的道路。1917年,先生应老师 长沙明德中学校长胡元淡之约,回湘任教。次年,军阀张敬尧因胡校 长参与了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密谋逮捕,胡校长仓皇离开,学校濒于 解散。先生就将多年积蓄起来预备出国留学的三千银元,全数取出, 作为学校开支,而自己也仍然留在校中教授语文,和全体教职员一 样,每月拿八元的生活费。后来,因为学校经费困难,胡校长始终没 有将那三千元还给先生,先生也从未索取。但先生本拟出国学习森 林,从事实业救国的愿望,却从此不能实现了。 1924四年中秋节,先生与黄惠君女士结婚。她是北京女子高等师 范学校毕业生,当时任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校长。结婚以后, 感情一直非常融洽。先生能够在其后时局艰危、生活困苦中,精勤治 学,始终不懈,她给予了极大的鼓励和支持。先生逝世后不久,她也 因悲痛太甚而离开了人间。 1925年,在清华大学的吴必先生介绍先生和吴芳吉先生到清华 大学担任教授,先生因胡校长的挽留,未能应聘。(吴芳吉也因故未去, 后来清华就聘请了俞平伯、朱自清两先生。)一直到1928年,先生才由吴立 再度介绍,到沈阳东北大学担任中国文学系教授。 “九一八”事变发生,东北沦陷。先生改任武汉大学教授,中间 除了从1938年到1939年曾在广西宜山浙江大学及湖南辰溪湖南大 学各讲学半年而外,一直在武汉大学。1942年到1949年,并兼任文 学院院长。 1949年,全国解放,先生已六十二岁,但认真学习马克思列宁主 义,接受党的领导,努力从事教学科研,较之中青年教师,有过之而 无不及。党和政府也非常尊重先生。他于1956年被评为一级教授,并 先后被选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武汉市委员会常务委员、湖北省 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武汉分会理事、《文学研 究》编辑委员会委员。 先生为人一向热爱祖国,耿直不阿,富于正义感。六十年的生活 经历与对马列主义的学习,又使他明确地认识到,只有在中国共产党 的领导之下,努力从事社会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才能使中国富 强起来;同时,作为一个受党重视的老知识分子,也必须对党的事业, 十分忠诚;要敢于直陈利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先生是这么想的, 也是这么做的。但就是因为这些,他却被打成“内定右派分子”“白 旗”“反动学术权威”,在十年浩劫中,饱受凌辱,终于被夺去了宝贵 的生命。 先生一辈子服膺屈原,研究屈原。屈原由于“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终身与黑暗势力斗争,最后被迫自沉。但最公正 的历史老人却给了他以极高的评价,同意刘安所说的他的志行可与 日月争光的话。今天,在万恶的“四人帮”覆没之后,党给先生彻底 平反,使先生正直的品德和精深的学术,得以继续发扬和流传,可以 说是比屈原更为幸运了。 (二) 先生简单的经历和他丰富的着作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在五十 多年的学术生活中,先生在古典文学领域内,从研究到创作,作了多 方面的探索,取得了非凡的成果。除现在还没有来得及搜集的单篇论 文和未完成的残稿之外,已经成书者,共有下列二十种,今将其分类 简介如次: 【文学史二种】《十四朝文学要略》、《唐乐府史纲要》。 1928年,先生初到东北大学任教,主讲中国文学史,便拟定了一 个宏伟的计划,着手撰写一部《文学通史纲.要》。当写完第二卷,即 写到隋朝的时候,因系中改请先生担任其他课程,便没有续写下去。 其后,将已成部分,连载于《学衡》杂志;1945年,贺昌群先生又将 其介绍于中国文化服务社出版,并易名《十四朝文学要略》。这是一 部在结构和见解上都有特点的文学史,可惜流传不广,现正由黑龙江 人民出版社重印。 先生同意王士镇“唐三百年以绝句擅场,即唐三百年之乐府”的 观点,以绝句为重点,写了《唐乐府史纲要》。这是迄今为止,我国 研究唐代乐府历史的唯一专着。此书也写于在东北任教时期,有讲义 本,待正式出版。 【文学理论二种,附二种】《文学论》、《<文心雕龙)校释》, 附:《<文心雕龙>征引文录》、《<文心雕龙>参考文录》。 先生早年即从事文学理论之研究,在《学衡》上发表的《文鉴 篇》,对文艺鉴赏有极精微的剖析,传诵一时。《文学论》是在明德中 学讲文学概论的讲义,贯通中西,要言不烦。此书后由商务印书馆出 版,重印多次。 到武汉大学以后,先生在文学理论的研究方面,集中于《文心雕 龙》,在四十年代完成了《<文心雕龙>校释》一书。先师黄季刚先 生所着《<文心雕龙>札记》,久为学林推重,先生此书乃继《札 记》之后,又一力作。诸所诊释,能得刘Ec原意。在乐山时,先生曾 在闲谈时对我说:“季刚的《札记》,《章句篇》写得最详;我的《校 释》,《论说篇》写得最详。”以精于小学推黄师,以长于持论自许,可 以说是平情之论。此书解放前曾由朱光潜先生介绍在正中书局出版。 解放后,再加修订,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其附录二种,远较范文澜 《<文心雕龙>注》所附录的为详备。《征引文录》所订凡例若干条, 尤其精审。以后出版社重印《校释》时,即使因为篇幅关系,难以将 附录二种全部付印,也应当将其小引、凡例、篇目附印正文之后,以 供读者之参考。 【屈赋四种】《屈赋通笺》、《笺屈余义》、《音注详解屈赋定 本》、《屈赋释词》。 先生毕生致力于屈原研究。《屈赋通笺》初稿成于1932年,反复 订补,1953年才写定。首为序论六篇,然后对《楚辞》中可以断为屈 原作品的《离骚》、《九辩》、《九歌》、《天问》及《九章》中的《惜 诵》等五篇,每篇都分解题、正字、审音、通训和评文五项,加以考 究。其有关全书总义,有待商榷者,则别为《笺屈余义》十九篇。这 两种,人民文学出版社曾合为一册,于1961年出版,惜印数过少,今 已难得。 《音注详解屈赋定本》是先生根据《屈赋通笺》中所作的结论写 成,供大学生阅读的。原来只据校文,写成定本,题为《屈赋定本》, 附在《通笺》之后,其后才加以注解,独立成书。 《屈赋释词》卷上释虚词,卷中释词汇,卷下释句例。这是先生 用王引之《经传释词》及俞褪《古书疑义举例》的方法,从语言学的 角度来研究屈赋的一部专着。(先生晚年还有意从这一角度研究《文心雕 龙》,想编一部《<文心雕龙>词典》,可惜没有能够如愿.)以上两种,也待 正式出版。 先生本拟写成《屈赋学》五种,但第五种未及写出。就已成四书 看来‘。先生对于屈原研究,创获甚多,确于并世诸家中,独树一帜。 【古典韵文七种I《唐人绝句精华》、《词论,))、《唐五代两宋词 简析》、《微娣室说词》、《宋词声律探源》、《宋代歌舞剧曲录要》、《元 人散曲选》。 《唐人绝句精华》是先生晚年选注的。前有引言,对唐人绝句的 源流正变,它的艺术价值以及此书的选旨,作了扼要的介绍。就某种 意义说,它是《唐乐府史纲要》的姊妹篇。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词论》是一部通论词学的着作,其特色是突出了对前代词人作 词方法的研究。它分类选辑着名词话,加以按语,论其得失。计分总 术、取径、赋情、体物、结构、声采等项。先生曾经对我说:“这事 实上是一部词话选,前人的精论要语,都在其中。” 先生早年讲词选,曾编《诵帚庵词选》四卷,选录较多。到了老 年,由博返约,又撷唐宋词的精华,写成《唐五代两宋词简析》,将 唐五代宋词的主要流派,系统地加以介绍,每篇都有精要的注释。其 中还注意到了前人和时人所忽视的流派,如两宋通俗词及滑稽词等。 以上二种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1960年,先生为青年教师讲授南宋婉约派词,以吴文英为重点, 并前溯周邦彦、姜夔、史达祖,后及王沂孙、周密、张炎,以见此派 源流,撰成《微娣室说词》二卷,上卷专说吴,计七十八首,下卷周 (邦彦)六首,姜六首,史二首,王五首,周(密)一首,张二首。这 是在当代词人陈询《海峭说词》,及陈匪石《宋词举》之后,又一部 说词的名着,也是先生对于宋词的晚年定论。他研究之功力及成就, 备见此书。现正设法出版。 《宋代歌舞剧曲录要》及《元人散曲选》是先生讲曲选时的讲义, 书前各有序论一篇,颇多发前人所未发的意见,如认为宋代歌舞剧曲 的结构有纵列横列之分,元人散曲风格有阴刚阳柔之分,都值得重 视。前者已于五十年代在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后者已由上海古 籍出版社出版。 《宋词声律探源》是先生晚年研究词律的专着,详列图谱,论证 精密,多所发明,尚待出版。 [杂着一种】《默识录))) a 《默识录》是先生多年积存的读书札记,除已写入各种专着的之 外,晚年复将其余部分辑为此书,共四卷。《文学遗产》1980年第三 期发表了其中十二则,可见一斑。现正设法出版。 【创作二种】《云巢诗存》、《诵帚庵词》。 先生在创作方面,以词为主,诗不多作。晚年经过精选,辑成 《云巢诗存》一卷,《诵帚庵词》二卷。词集曾在1964年由武汉大学 印刷厂排印,但由于当时左倾思潮的影晌,这一部主要记录了旧中国 的苦难,体现了一个正直学者的心灵,并具有高度艺术性的作品,却 被诬为有“毒素”,全部被销毁。由于这部“反动词”,先生也以风烛 残年而横遭迫害,饮恨而死。但凝聚着先生毕生心血的这些着作,却 是永远也不会消亡的。词集在先生冤案平反昭雪之后,武汉大学曾将 手稿胶印若干册,但为数过少。这两部集子,都有待正式印行。 (三) 我从1940年在四川乐山渴见先生,直到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为 止,这十七年中,除了在成都三年之外,一直和先生在一道工作,因 而有机会向先生学习。学他的治学精神和方法,学他丰富的知识,特 别是他崇高的品德。先生的着作(往往是稿本),我都有先读的幸运。其 中许多,我还知道其惨淡经营的过程。现在回想起来,有很多事是使 我深受教益的。 首先,我觉得求真是贯串在先生五十余年为人治学中的一根红 线。基于对祖国学术文化的热爱,对人民的责任感,先生一辈子都在 探求真理的过程中。他早年深受儒家学说的影响,洁身自好,决不同 流合污,尤其注重民族气节。所以对于北洋政府及国民党政府的崇洋 媚外,祸国殃民,深恶痛绝。在乐山时L,曾断然拒绝友人约他加入国 民党的请求。但祖国往何处去的答案,先生也和当时许多人一样,并 未得到。全国解放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和思考,他终于懂得只 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这个道理,而且认识到,这正是他所毕生追求 的。 在一篇《鹅鸽天》中,先生写道:“六十年中百变俱,可怜倦眼 眩龙鱼。难抛身外无穷事,补读平生未见书。”说明他最初接触新事 物的惶惑和惊奇。但是,在党的教育下,他终于认识到,应当和过去 告别了。 检点心魂清静了,春光重豁吟眸。百年过半底须愁?河山皆 锦绣,人物足风流。明日欢欣何处见,百花齐放梢头。好开 怀抱乐时休!人生归有道,此外更何求、 —〔临江仙〕 这一篇写于六十五岁的作品,标志着先生已经进入了一种更高的精 神境界,使他为社会主义祖国又努力工作了十多年。 先生为人如此,治学亦然。他的着作,没有一部不是精心草创, 然后又反复加以修改的。蝇头细字,在稿本的天地头上都批得满满 的,加以誊清,然后再改,为的就是求真。先生曾举《寓简》所载欧 阳修晚年改定自己的文章,用思甚苦,不是为了怕先生生气,却是为 了怕后生嘲笑的话告诉我,并且说:“嘲笑还不要紧,但误人子弟,问 题就大了。”所以先生对于学术界一些哗众取宠、欺世盗名的恶劣作 风,是深为不满的。 其次,先生治学的勤奋也使我深受感动。1941年秋,和先生在乐 山嘉乐门外的学地头结邻,居住在一个小山丘上。钱歌川教授与我住 在山顶,先生住在山腰,相距不过一百米,有一条石级相通。小路两 旁,栽满竹子。晨光熹微,竹露滴在石级上,涂涂作响,而先生的读 书声则从雾气露声中断续飘来,每天如是。这声音像警钟一样激发着 我和祖菜少年好学的心,使我们一点也不敢懈怠。凡是熟悉近代学界 佚闻的人都知道,北大中文系老教授林损以狂放出名,他曾当面痛斥 胡适的洋奴哲学而博得人们的尊敬。有一次,先生和我谈起林先生, 说:“大家都以为公铎(林损字)只会使酒骂座,可是我和他在东北同 事,看到他每到冬天必然温习经书。书,是要反复读的。‘好书不厌 百回读,熟读深知子自知’。这是颠扑不破的话。”到了晚年,先生更 是爱惜光阴,天还没有亮就起床工作,午餐后,睡一觉,又工作到夜 深。他说:“我是把一天当作两天过,但还是恐怕‘所为不及其所欲 为’。”一直到最后,先生还以没有完成《屈赋学》的第五种和《<文 心雕龙>辞典》为憾。从前曹操认为,只有袁遗和自己才老而好学。 先生不也正是这样的人吗? 由博反约是先生治学另一个突出的特点。在四十余年的教学生 涯中,先生所经常开设的课程是《屈赋》、《文心雕龙》和词。学林便 也很自然地推崇先生在这些领域中的造诣。但在我经常和先生的往 还谈论中,在我将自己的一些习作呈请先生教诲时,我才逐步发现, 先生治学之广,读书之多,是惊人的。他在群经、诸子、小学及古史 方面,在目录、校勘、版本方面,在沿革地理、名物制度方面,修养 都很深厚。所以研治古籍,就能左右逢源、多所创获。从有关《屈 赋》等着作中,我们可以看出先生对古文字学和古史的造诣;而从其 有关《文心雕龙》等着作中,又可以看出先生对于玄学,特别是《庄 子》的造诣。但先生除了偶尔谈论有关这些学术的问题外,几乎完全 没有发表过文学研究以外的文章。我曾对先生说:“您论《庄子》如 此之精,却不肯着书传世,难道是‘善《易》者不言《易》,吗?”先 生只是微笑,没有回答。先生的着述,篇幅都不大,要言不烦,取其 足以达意为止。显然属于“简约得其英华”的南派,而不是“深芜穷 其枝叶”的北派。黄庭坚评陈师道说:“其读书如禹之治水,知天下 之脉络,有开有塞,至于九川涤源,四海会同者也。”先生治学由博 反约,不废考据,但主要的是着眼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也正 是如此。 “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多闻缺疑,慎言其余”,这是我国古代 学术的优良传统。先生正是这样身体力行的。先生平时比较严肃,言 语不多。初见到他的人,往往产生一种错觉,认为他崖岸很高,难以 亲近。但和他处久了,才知道他是非常谦虚谨慎而且平易近人。先生 的着作生前正式发表的较少,我每每劝他及早公布,以利后学,但他 总觉得自己的一些见解还不够成熟,谦让未逞。例如他讲《史记•屈 原列传》中有错简。《天问》中的“鲸何听焉”的“听”字应为 “圣”字之误,以及论述魏、晋、南北朝的学术对当时论辩文的影响, 吴梦窗词的艺术特征等等,都是发千古之覆的卓见,其中有些生前迄 未发表。由于我和祖菜往往有幸读到先生的手稿,常蒙先生不耻下 问,有时我们也提出一点幼稚的看法,先生无不乐于接受。我们曾经 保留了将近一百幅先生手写的词稿,都是精楷;其中有些在稿后还附 有先生斟酌字句要我们帮同抉择的意见,可惜这些极其珍贵的文物, 在十年浩劫中,已经被造反派抄我的家时抄去销毁了。先生还给我写 过一副斋联,上联是:“读常见书,作本分事。”下联是:“吃有菜饭, 着可补衣。”这一副对联足以说明先生为人治学的根本态度,可惜也 在前些年“焚书坑儒”时被焚掉了。 先生为人治学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太多了,很难说全,这只是举出 了我感受最深的几点而已。 (四) 先生不但是一位卓越的学者,也是一位杰出的诗人。从先生所写 作的诗词当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于伟大的祖国、伟大的人民,是多 么热爱;而对于她和他们在解放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多灾多难的情 况,又是多么悲愤和忧伤。 先生在东北大学教书的时候,日本军国主义者企图吞噬东北的 狼子野心已经充分暴露。先生讲课的时候,就对学生反复宣传民族大 义,教导他们保卫祖国是每一个人的神圣职责,使学生们深受感动。 “九.一八”事变发生后,以中文系学生苗可秀为首的爱国青年,便 组织了东北大学抗日义勇军,奋起抗日。先生给予了积极的支持,并 为他们谱写了一篇《满江红》作为军歌。后来苗可秀不幸壮烈牺牲。 有人曾把他的事迹写成名为《凤凰城》的话剧。1939年先生在湖南大 学时,同学们演出了这个剧本,先生因为不忍看到苗可秀最后被杀害 的场面,提前退场。回到家里,就写了下面这三首诗,来怀念这一位 “国荡”, 无端皂帽落穷边,曾见苗君正妙年,今夕氍毹表忠烈,如尘如梦最悽然。 苌宏碧血成秋燐,精卫寃魂塞海东,为问当年六千士,几人还唱满江红。 已惊碧月凄魂夜,忍见黄沙授命时,独向青灯忆俦侣,故关风雪到书帏。 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反动派盘踞着大西南,表面上说抗日,实 际上是在反共反人民。沦陷区的人民处在敌伪统治之下,物质精神饱 受磨难,而国统区的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却剥削压迫,花天酒地,无 恶不作。这些现象使这位正直的诗人心情十分激动,写下了许多使人 读了都会感到作者心灵正在燃烧的作品。下面就是其中之一: 闻道锦江成渭水,花光红似长安。(“地转锦江成渭水”,“又花 光不减上林红”,皆李白诗句也。)铜驼空自泣秋烟。绮岁兴废外,歌 酒死生间。野哭千家肠已断,虫沙犹望生还。金汤何计觅泥 丸?西南容有地,东北更无天! —〔临江仙〕 在另一首《洗溪沙》当中,先生写道:“终古鸡虫谁作主?野坛 狐鼠自通神,山川能语定酸辛。”可以看出,由于当时反动派的封锁, 先生没有条件接近共产党,没有机会学习马列主义,但他追求光明, 对国民党的腐败统治极其不满,则是肯定的。在垂暮之年,他终于找 到了能使我们这个古老民族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这就是党的领导 和社会主义道路。于是,在1951年国庆日,这位六十四岁的老诗人 就写下了这一篇欢欣鼓舞的词: 四座且安坐,听我唱新词。中华古称神青,文物久衰微。溯 自蛮烟东犯,(林则徐词:“蕃航别有变烟”,指鹤片也。)四境重关都 启,欧美竞凌欺。魅魅与婆要,相率吸人脂。到而今,已百 载,更谁悲?识时赖有英杰,奋起树红旗。万里长征伟绩,八路 雄师苦战,灿烂建弘基。天地顷清朗,民物共雍熙。 —〔水调歌头〕《国庆颂》 在《诵帚庵词》的自序中,先生曾经叙述了自己从近代词学大师 况周颐、朱祖谋两位学词的经过,而且强调创作必须反映现实生活, 以及它既要继承又要发展的道理。先生说:“历世既久,更事既多,人 间忧患,纷纭交午,有不得不受之;受之而郁结于中,有不得不吐者, 辄于词发之。复值日寇入侵,而窃禄者阅茸淫昏,绝无准备,国势危 于垒卵。中情激荡,所为渐多。斯事之艰苦,亦知之渐深。然衡以古 词人之所为,每以自愧。而所遇之世,有非古词人所得想像者,其艰 屯则皆倍徒之。故其所以为言,有非可范以往矩者。既已不得起朱况 两先生而质正之,终恐弃之乱烟衰草中耳。”关于这最后一点,先生 是过虑了。那些摧残祖国优秀文化的刽子手,不是曾经千方百计地想 消灭它而终于可耻地失败了吗? 从十八世纪末叶,张惠言兄弟推尊词体,认为过去被人们视为小 道的词,也可以而且应当反映重大的社会政治事件,和作者对这些事 件的思想感情,使得词在这以后的一百多年中,无论在创作上,在理 论上,都有较大的发展。其中像周济、陈廷悼在理论上贡献较多;王 鹏运、朱祖谋在创作上显出了实绩;谭献、况周颐则在理论和实践上 都很有成就。先生的词学正是继承了这些前辈的业绩的。他的创作态 度非常严肃,总是缘事而发,绝无无病呻吟之作。他特别赞成况周颐 词要“重、拙、大”的理论,字里行间往往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之 境,万不得己之情”。这是与一般吟风弄月的作者毫无共同之处的。 晚清以来有成就的词家,都能够熔铸古人,自成面貌。例如朱祖 谋的作品就兼有东坡、梦窗之长。先友卢冀野教授在〔望江南〕《题 清名家词》中说:朱氏是“老去苏吴合一手,词兼重大妙于言”。这 一评论是很正确的。而先生的词则取径更广。他不独如席启71'9教授所 作的《诵帚庵词集序》中说的“为梦窗词,而往往似白石,意其胸襟 性情或近之软”,而且对于南唐的冯正中以及东坡都下过很深的功 夫。所以他的作品可以说是将冯之深婉、苏之豪放、姜之清刚、吴之 丽密,合一炉例而冶之。例如下面这两篇作品,就是很好的例证: 秋老山空,乱蚤里,露草光摇巩均。莺驾应怯新凉,霓衣皱 轻白。愁记省眠云俊侣,暗萦惹、十年尘迹。涨海铜琶,明湖翠 盏,都到胸臆。算惟有丸月疏星,向天末依然伴岑寂。多少 瑶情霞思,总而今抛掷。伤换劫、河山坏影,堕玉尊特地凄碧。 那更残曲重寻,故人难觅。 —〔琵琶仙〕《辛已乐山中秋,约子瑟夫妇、味橄薄饮云 巢。念辛未、甲戌此夕,曾与豢龙叠和坡仙水调,以写幽忧 穷处之音。今时境远非昔比,而豢龙深隐衡云,予乃窜身荒 谷。奇情胜概,久堕苍茫,顾影婆要,怅然成咏》 万缘吹剑首,忍遥吊,楚兰魂。正残画芜城,斜阳故宇,何 限愁痕!干坤只供醉眼,奈忧时,肝胆自轮国。谁惜千经万纬, 换来泪雨哀云。前尘去,水淡磷。情漫苦,梦难温。记乱雪 榆关,惊涛汉诸,恨墨空存。孤坟甚时0酒,唤灵旗、赤豹出荒 棒。为语沧江淡日,故人垂老酸辛。 —〔木兰花慢〕《挽豢龙》 唐人律绝诗是词的来源之一,所以词当中的小令与绝句非常接 近。由于篇幅的限制,它们都比较难于用来写莽苍的景物和壮阔的胸 怀。但先生的小令却往往显得波澜起伏,有咫尺千里之奇观。这一点 也很突出,是在古代和当今词人中少见的,试看下面这两首写在不同 时期的〔洗溪沙〕: 行到蚕丛地尽头,凄清云物又成秋,销忧难觅仲宣楼。 剩水吞声过楚峡,斜阳凝血下神州,欲呼辞魄吊高丘。 久缺高情作胜游,尘埃长负归盟鸥,荒城一上抵登楼。 晴野大云含雨度,平江浊浪拍山流,又收残暑入新秋。 先生词学造诣很深,而我对于此道所知又极少。以上所论,不过 是管窥r-}a测。如先生的词集能正式出版、广泛流传,那时,读者将会 证明我所说的决不是“阿其所好”;反之,很可能是没有能够把先生 的成就充分地、准确地表达出来。 (五) 先生晚年指导的词学研究生马昌松同志回忆说:“刘老师对我们 和青年教师既严格又热情。例如为了使我们弄清楚俗传诗律中‘一三 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两句话的来历和是非,他除了要我们阅读有 关材料外,还要图书馆设法从外地借来只在《三续百川学海》这部丛 书当中才有的《阳关三叠图谱》,给我们看,并且教导我们怎样读。从 这些地方可以看出,先生认为从事科学研究,必须尽可能地详细占有 资斜和深刻理解这些资料的谨严学风。我们写的读书笔记,先生都详 加批阅,连错别字也一一改正。特别令人感动的是,他即使卧病,到 了该上课的时候,他仍然躺在藤椅上照常讲授,同样坚持批阅我们的 作业。为了培养接班人,先生真是呕心沥血地工作着,死而后已。” 从我个人和先生的接触中,也完全可以证明昌松同志的话都是 “实录”。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先生,因为先生早年在长沙的时 候,就曾经向先叔祖子大先生(名颂万,别号石巢居士,又号十发老人)问 学。后来我又在《学衡》杂志和武汉大学《文哲季刊》上读过先生许 多文章,非常钦佩。所以一到乐山,便去拜见先生,并把自己和祖菜 的一些习作呈请批改。先生不以我们为愚顽不堪教诲,很热情地接待 了我们,而且送了我们一首词: 擎鼓声中喜遇君,晓晓头玉石巢孙,风流长忆涉江人。 画殿虫蛇怀羽扇,琴台蔓草见罗裙,吟情应似锦江春。 一一〔洗溪沙〕 后来先生便推荐我到武汉大学中文系任教,这是我到大学教书 的开始。先生在学校威望很高,但从来不轻易荐人。在武大十年,就 只介绍过刘豢龙先生。(名异,湖南衡阳人,是晚清今文经学大师王闻运的弟 子。)我是他介绍的第二个人。那时,我才二十八岁。先生怕我不能胜 任,就在我讲课的课堂隔壁,旁听了一个星期,才算放了心。这件事, 一直到1948年我已经是武大中文系的教授兼系主任了,惠君师母才 在闲谈当中告诉我,但先生始终没有对我说过。几十年来,每当想起 先生对于后辈是如此地提携、爱护,就深深地为自己学业无成,辜负 了先生的关怀而感到悔恨;同时,对待自己的学生,也总想以先生为 榜样去做,虽然还差得远。 先生是在十年浩劫中含冤死去的。身后的情况,真很像宋代诗人 张舜民在《画漫集》中追悼王安石的诗里所写的:“乡间甸x苟相哀, 得路青云更肯来?若使风光解流转,莫将桃李等闲栽!”这种世态当 然是当时特定的政治气候和邪恶势力的压力所造成的,不足深责。但 也正如张诗另一首中所说:“江水悠悠去不还,长悲事业典型间。浮 云却是坚牢物,千古依栖在蒋山!”先生的道德文章将在祖国文化史 上永远占有一席之地。 1966年先生逝世的时候,我正在农村被监督劳动,没有资格前去 吊唁。1979年党为先生平反,开追悼会,我并没有收到正式通知,但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就借用陈师道挽他老师曾巩诗中的两句话,托人 写了一副挽联送去,但却被某些人以礼仪改革为借口,拒绝悬挂,因 此我始终没有机会公开地表示对先生的哀思。现在我愿意把陈师道 的那两句诗录在这里,向先生致敬致哀,以作为这篇传记的结束: 丘原无起日 江汉有东流 1982年春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