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
金刚大笑(为人不识如来藏,就称贤哲也孟浪)
禅悦 风雨中禅定,定起写此小诗。因知禅门老宿,定不许禅悦境界如是也。 梦似的柔丝编织路 一针一步。 谁又剪断黄金的梦? 永远走着,永远离不开行人影子 永远走不完的梦之路 人道是生命的脉膊──足音, 在痛苦中举步。 心柔似白莲。 白莲开放 一泓澄澈,不波不映不垢净 是一段温韾。 几时开始 几时凋蔽 如剎那顷、如弹指际、如电闪、如雷鸣… 离开了火与热 投身何处? 一朶白莲绽开在笑涡里 告诉生命的欢乐 在尘嚣与市声中,在汤锅与火堆里 升起。 又溶融于无际。 问往日情怀何处? 依稀记得 歌的节拍,舞的旋律, 鬓丝的香,红唇的味…… 当日灯前的笑语。 应还记得 有珠泪盈盈 在晨光曦微的雾影。 魔与佛一同剪碎 连同悲欢一起! 又默默地把喧嚣与梵呗埋葬在光明里 有甚么不能忘记。 淡淡的烟 亭亭袅袅 画出吉祥字。 绿水青山,江南红树, 三月的风帘,初夏的雨。 不必追寻的美。 宇宙星辰,尘中的生命以至生命的尘 与我同体。 又悠然倐忽 在金刚座上低眉。 浑忘了空际。 绿色的过去,蓝色的今日,金色的未来 当下化作光明,摇曳。 信素手能解连环 问素心人可解得 生命的链结? 看一朵白莲绽开在梦里。 (明报月刊 1971年9月) 藤花扇 画肆中见藤花扇,先大父旧物也,藏老宅中,不知何以流落至此,或年前火劫之余欤!问价,囊中钱不足买归,越日复往,则已售去矣。 扇上的藤花 错嫁了东风,飘泊了西风 是海潮卷来海角 秋来,也问讯落花消息。 已历几重烟水、几番刦火 几度风雨狼藉。 脂痕淡了,粉痕斑驳。 紫罗衫薄 风里盈盈似飘落 渡海南来时候 可感海风寒澈骨? 想回头,家山斜阳冉冉下, 焚书烬里余生 应怕见残晖红似火。 当日一树古虬 不肯牵萝引葛 藤花香里,有蜂蝶纷来探望 繁华的春讯。 藤花倦了访客 绿阴里厌厌睡却 醒来时,一段花魂已剪入纸幅。 灯下细敲诗节 也曾沾染过汗痕墨迹; 也曾让罗巾结过蝴蝶结 在歌舞筵前轻轻按拍。 酒是残了,人是倦了 烛光下藤花也带着酡颜── 十分鲜紫明碧。 一百年的岁月 像微尘在阳光中飘落 悠悠然没有一点声息,也没有踪迹。 藤花也老去了,褪尽颜色 浓淡墨痕似泪痕 为一百年的灾难作证。 如花的祖国! 人道是春来时 桃花红雾里 有蜂蝶──新来的访客 扑向新开的花朶 而当日的古虬 已寂寂地缚入檐头 又烧起一堆堆羞耻的火。 花魂历刦到天涯 应似王谢堂前燕子 再结巢乌衣巷陌 怎又轻轻错却 也不留下一声叹息。 珍重主人情意 莫侧欹东风,日暮天寒补茅屋。 (明报月刊 1971年12月) 痴花鬘 听钢琴演奏,一些章节颇引起浮想,因就次第串缀成篇,如摘取鲜花缀成花鬘,着意留连哀乐,所以为痴。 恍如古希腊天神 无端闯入人世 信手轻轻挑拨 揉断在史诗里的琴弦 笑与泪 推移今古几千年 洪流荡过大荒; 顷刻似海潮澎湃 洗擦古老的礁石 棱角消磨 记下世纪交迁的痕迹 但时有海风冷月── 孤零零的过客 投洒一抹清光; 似月下烟渚河汀 一双宿雁 瑟瑟缩缩九月凉风 不敢偶然举翼 迟迟疑疑芦苇深丛 满眼沙水微茫 也认不得来时的路向; 忽然像三月的南天 燕子翩翩花树 人影参差梳洗 一帘一帘疏雨 踏过潮湿的石板 印下一行一行屐齿 都印在故乡的梦痕上; 似寻梦的摇篮旁边 母亲惺忪着眼 替沈睡的生命 编织一段一段谎言 偶然跳荡 刹那刹那欢笑 除梦里哪拣得掉悲凉; 于是像苦难的哲人 纠缠着磨盘的轭柄 一寸一寸推问: 谁敲开宇宙苍茫 谁鞭挞无辜的生命出场? 天地一方空寂,人生死在空寂中央; 便仿佛未悟的枯僧 身影印入石壁三尺 皱眉探索 逃避生命轮回的轨迹 不知点尘归大地 滴水入汪洋 一样是天高、水远、山长。 (明报月刊 1974年2月) 木棉树 ——它不生长在我们的家乡 电车去来时 禁不住透过朦胧窻片 都望一眼 瑟缩金钟道角 瘦怯怯的木棉树 钢筋水泥胯下的 侏儒 伸舒指爪 乞取阳光和露水。 想象那年 偶然有过鸟飞渡海隅 偶然衔来一粒种子 偶然一声悲呜 错失落尘沙漠漠里 风露几多回 种子已居然成树。 借一披藤萝 点缀 也宛然春讯 也抖一身黄叶 绽淡兮兮的红花蕾 只花绵向那方吹 和云和烟和水? 原应是 浓须大脸英雄 撑天卓地; 旧日镇海楼前 嵯峨 凌空一树 望尽远城远水── 长安在日边 海外三神山边 脚下云山珠海溶曳 夜宴红云 香飘茉莉 消息尽千古盈亏。 难道,异邦人的 萧瑟 近乡情更怯了 遂逼迫在,比窄巷 更窄 窄缝里 讨一点漏下来 生的气息 于焉厌厌未死! 应恍然当日 乌江边的项羽 为甚么横剑无泪 楚歌里一抹残阳 红似剑头的 热血 洒滔天滚滚东流水 当时可有 一天嫣嫣霞霭 勾留不肯 欲渡未渡的 渡江云! (明报月刊 1974年5月) 荣木 荣木,即朝开夕落的木槿。渊明诗序云:「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情怀极其落寞。早岁读荣木诗,殊无兴味,今者岁暮读之,忽起共鸣,始知岁月之移人如此。 七四年十二月记 商略些甚么呢 你与空山细语? 说黎明第一线曦阳 曾染你底衣襟金紫; 问脸上的露水 可是昨夜星辰的眼泪 又将化作黄昏雨。 欣欣然翘望 风画出来的白云 卷舒在无尽的蔚蓝 照花光与空翠 山山树树之间, 只早蝉凄然曳唱 烦恼尽千山回响。 风是从大漠吹来的么 带仙人掌的芒刺 与流沙的烫热? 此时当有顽笨的骆驼 在远方默默行脚 滞落一千年的岁月── 而你,一千年就是一日 当第一瓣花未绽时 若晨昏未割天地; 初开的腼觍 若初尝禁果的羞涩, 风和日和昨宵清露 是你催生的褓母 夜与梦与枭哺育你; 却与阳光同时异灭。 从黑夜来的 终栖迟于黑夜, 遂一剎千山如墨 瞑鸦于临吊后霎时敛翼 只飐风惹草的流萤 燃烧生命照你落谢。 谁还剪藏你的侧影呢? 只有蜉蝣 曾深情地眷顾 彼此于生生死死之间 又同时吞吐无情的日夜 当露未凝时,以至 千万颗素珠散去。 大地依然运转 死亡不在轨辙停留 只哗然的欢笑 深深地葬你埋葬你 明朝,倘有一翅哀蝉倦唱 它的蜕衣 即将是你的墓碣。 (明报月刋1975年2月) 失忆者 (给那我曾失落的人) 倘素手能编珠鬘 可觅一丝彩线 为我贯串三生 轮回几度如今 人如一朶 失忆的流云 栖止于无定旋风眼 踩冷月与浮萍的织锦 人自莲花国度 沦谪娑婆十丈红尘 抖雾水满头 却同时凄然抖落 历刦未磨的思忆 始铸成空白 冥默,如长夜 冥默于茫然的失落 恍若有因缘如缰鎻 囚剎那生灭 于船渡未岸时 于水云未归际 于有情一念的悲和喜 却依然寻问 在暮鼓晨钟的叩省: 谁于一花未绽 即看澈三千世界升沈 谁滴水成湖于指掌 即展舒死生奥秘 于不必拈花的微笑里 预约黄金为地的世纪 昼夜六时 雨花铺香满八功德水 倘痛于失忆的空茫 而照影于非空非有 着谁持半偈 止轮转于没顶的流沙 撷一片浮光蜃影 盛接一声轻喟 终似片云孤起冉冉逝 后会的约期 已隔流转重重 流转重重世网 撷一把相思度与你 人道相思是红豆 珠珠串缀 即是他生的回忆 而佛说,于灵山会上 此串恍如毒蛇长舌 舐人眼令堕罪无明 如是,我闻如是说 (明报月刋1975年5月) 发结 为一张旧的生活照片题。照中人,有关上面那首小诗题到的往事。 倚着阑干 谁把你眼神铸在 绝望的西风里 年年伫立衣单; 只风吹不散 双丫发结 点二十二年霜屑 长记那年 送你,送斜阳 送渡汾河的横水渡 一抹苍黄 染风里发丝青赭 当年的你 发结如今解未? 发未解时 七月的菊花已凋太早 于向想每陡然想起 那古老小城的石板路 指向江滨 时有天虹横起处── 西风里穷途日暮 你背后的天桥 飞渡,飞渡到那里去呢? 可似儿时听取的故事 人可化为风蝶 风自西来,蝶往西飞去 只长未解 发梢心上的蝴蝶结 (明报月刋1975年9月) 弦管 当日,手挥着冰弦 红牙拍板 正凝注霓裳三迭的 最初拍── 一个欲跳荡的商音 孤鸿已冉冉飞去 度入苍茫烟际 飞去与凤翼和鸣 仙人吹弄 一夜缑氏山头的月色 流云驻听 惊醒鱼龙寂寞 秋风不剪、松涛默默 又霎时迸玉散珠如雨 乌孙公主的琵琶 曾拨汉代风沙 于牛羊草野 而战尘嚣扬鸡塞 有大宛马蹄 和笳声踩出节拍 催起醉卧沙场的戍卒 繁华衰歇了 衰歇 在偷记宫商的红豆 在江南流落的李龟年 霜夜里 擫笛逐悲歌裂铁 也零落尽满床弦索 此后 便只有词人浪迹西湖 看分队鹅黄柳绿的舞伎 闲尽半湖春色 扁舟载月归时 小红低唱 箫声带末路的凄其 只伴着 江湖头白的伶工 灯火下红氍毹上 仍依稀昔日繁华宫阙 人散去舞台轻换 换怆然的史篇与世态 着一根弦丝萦带 如今,这根弦丝呢 断在危崖水涣 着谁追问 何处有琴笛带浓香洒衣袂 愁满江山 只听雨听风听水 听五千年的煞尾 (明报月刋1975年12月) 祭Emily Dickinson逝世九十周年 两株刺天的麻栗 如祭烛 幽幽供列廊前── 你自己的祭坛 夜色如压 娑婆的发髻曾凝初露 素衣拖曳于回廊尽处 仿若分开浑沌 何其冷寞的,第一线 孤光 枝上的黄鹂不唱于枝上 你说 故无需月色 痕迹你二万个清淡的日脚 更无需墓志 也无需省认 当日徘徊于草径的 鞋帮与心跳,以及 拂走最后一个五月的南风 攀过流虹的手 倘说此地曾有谪仙小驻 风过处 当如鹿女步步踩出莲花 此地即是莲花国度 人若片云从此飞越 (明报月刋1976年4月) 狄干逊诗三首(译作) 1. 我的小河向你流倾, 大海,你可欢迎? 我的河在等待回音, 大海,你看来广大胸襟! 我将携同溪涧, 自污垢的荒滩── 容纳我吧,大海,请作声! 2. 我为美而死,仍未 于坟墓中安息, 又有为真理而死者, 来躺在我的隔壁。 他低问我因何溘逝? 我说:「只不过为了美。」 「彼此是兄弟了,真与美本相同 我死是为了真理。」 便仿如亲人夜聚, 我们隔壁谈天, 直至苍苔长压唇吻, 且将我们的名字覆掩。 3. 我不为死神停步, 死神即慈悲地为我停车; 车驾只载着我们 以及永生。 悠然驱车,他晓得不需匆迫, 而我早已埋葬掉 我的辛劳和我的安逸, 为了死神献的殷勤。 我们越过校园,正小息时 有孩童奋力于嬉游地; 我们越过有谷麦凝眸的田野, 我们也越过西落的斜阳。 或者是斜阳越过我们; 露珠投下抖颤和清冷, 因只轻丝是我的长袍, 我的披肩只薄纱。 我们驻车于屋前, 屋宇若馒头隆于地面; 屋顶难于区别 飞檐则埋于地下。 而从此即度过几百年岁月, 却依然有若短于一日, 我开始臆测马头, 所面对处即是永恒。 (1) My river runs to thee; Blue sea, wilt welcome me? My river waits reply, Oh sea, look graciously! I’ll fetch thee brooks From spotted nooks, - Say, sea Take me! (2) I died for beauty, but was scarce Adjusted in the tomb, When one who died for truth was lain In an adjoining room. He questioned softly why I failed? “For beauty,” I replied. “And I for truth – the two are one; We brethren are,” he said. And so, as kinsmen met a night, We talked between the rooms, Until the moss had reached our lips, And covered up our names. (3) Because I could not stop for Death, He kindly stopped for me; The carriage held but just ourselves And Immortality. We slowly drove, he knew no haste, And I had put away My labor, and my leisure too, For his civility. We passed the school, where children strove At recess, in the ring; We passed the fields of gazing grain, We passed the setting sun. Or rather, he passed us; The dews drew quivering and chill, For only gossamer my gown, My tippet only tulle. We paused before a house that seemed A swelling of the ground; The roof was scarcely visible, The cornice in the ground. Since then ‘tis centuries, and yet Feels shorter than the day I first surmised the horse’s heads Were toward eternity. - Emily Dickinson 译记 本来不甚读西诗,更无意致力于翻译。去岁岁暮,清理一下紊乱的书籍,翻出译狄干逊(Emily Dickinson)的诗稿三件,盖十余年前偶然之作。屈指算来,今年恰是她逝世九十周年,故将旧稿畧加整理如上,也算是一番纪念吧! 狄干逊逝于一八八六年五月,得年才五十六。她的大半生都在乡镇的故居度过,并且以丫角终老。据说,她二十三岁那年,受到爱情上难言的挫折,故从此避地。她的诗作,原无功利之想,所以写后即束诸高阁,不像我们,偶然拈得几行,就急急向杂志社投稿,因此绝对可以相信,她的诗,确实是自己内心的独白,不会附会于潮流。──我把她的名字译作「狄干逊」,也有意开一个小小的玩笑,「干逊」者,男士们逊色于她之意也。当然,如果用广州话来念,这「干」字其实也是很对音的。 当时随手译这三首诗,大概是觉得,每一首诗可以代表她思想的一面: 第一首,是抒发诗人对投入自然的渴望。天人之际,倘真能水乳交融,即是禅的境界。她与禅的思想偶有冥合,但其失在于着意追求,一有着意,便已落第二乘了。──当然,这话只是站在禅的立场上来说,诗人能有此渴望,已足见其高致,何况她更是十九世纪的一个美国人。 第二首,她强调美就是真理,这可见她实在是生活在追求美的理想里。故在她的诗集中,可谓一尘不染,绝口不谈世俗之纷扰。脱离现实,或可为其诟病,但这样,她就超越了世纪的界限,诗的光采,不会随潮流而褪色。也许,她所企求的,就是单纯的美与真的永恒。 第三首,则可见她对死神的态度。无惧于死亡,反以死亡为永久的归宿,故诗中以越过校园,越过田野,越过夕阳,来表征人生自少年至中年至老年的脚迹,最后,慈悲的死神,把她带至永生,而这永生即是坟墓──诗的第五节,所说的屋宇,分明就是坟墓的形象。 倘若说,以三首诗就能概括她的全部,自是跨诞之谈,但也未尝不可以藉此管窥一斑。翻译时,尽量依照原诗的韵脚形式,却并未遵从它的诗格。至于诗风,原作颇有轻灵而朴实之处,拙译则未免近于重拙与增华了。 (明报月刋1976年4月) 公案 有客问禅师:「镇日言语疯癫,知你是凡是圣!」禅师答:「君在惊蛰头,我在惊蛰尾。」当年读此则公案,以为淡然寡味。新来世局迷离,始知惊蛰确实难得。人生苦短,世事偏多,我们的痛苦,在于局外人仍是局中人,故此诗写迷而不写觉。 那年三月 卍字阑干关锁着 一帘香雨 石砌藓苔斑驳处 有白发星星 枯僧枯坐 一抹灰衣驮着 一抹昏黄的霞色 长眉、深眼 也关锁着,彷佛是 异乡人的忧郁 埋头于双膝,其下 程山程水的麻鞋 于万千回旋处回旋 回旋 回旋于如环的结索 寻觅自己微茫的 来处 去处 来时衣上云蒸 去时鬓边霜点 来时:哭哗 去时:哑默 从枯骨变成枯骨 何如,从蠢动的青蚕 化作 葬入雨丝风片的蚨蝶 也曾用翅膀扇起 一个季节的 梅子黄时雨 屈指已然过了惊蛰 将没有 轰地沈雷起于天末 倘明岁惊蛰来时 或有拔天而起的青翠 生命跳跃于颜色 遂双目瞿瞿而醒 长年的苦梦 尽白头 人只在火中点火 只在沙地浇栽 两荚相思的红豆树 此际依然是三月 依然 飘飘香雨 依然静默,依然 无尽的回旋回旋于回旋处 只旧宫燕梁泥落 (明报月刋1976年7月) 天官书 前记 那天晚上,沿着山径闲步,一披海雾笼罩了眼前的世界,人又在酒后,于是透过来的星点,便彷佛带着欲泣般的潮湿。看着看着,忽感到星光有如一道眼神,传来紧迫人呼吸的压力,遂联想到古老的传说:星辰的光色荣衰,可以预告人类的命运。这传说虽似浪漫,其实也很朴素,因星既如眼,眼神自最能流露它对尘世的哀悯或欣悦。我很相信,有一只冥冥的手,的确在旋转乾坤的枢纽,故世事常多不可测处,而往往蝇头琐事,即可触发历史的更张。倘古老的传说当真,则人类的枯荣,只不过是星天已预告的哭笑,似乎就比较上可使当事人不那么感到对历史的内疚。一路行来,一路胡思乱想,故此诗仍是一片莫名的怅惘。 想象遥天 云堆雾砌了禁宫十二 偶然流过霞雨,应尽有 红墙绿瓦风光 星子逍遥 曾静静地挥风洒露 于日月双灯高挂的长廊 转三百多个循环日夜 而今 只抖颤在天河两岸 似奔云被酒踉跄 泼一江七月的荷灯 一江只让微风知道的私愿 即是人间氤氲祭礼 也曾有过 失落于牵牛织女的细语 失落于神鸦社鼓的咐嘱 此后 只巫者披发深宵礼拜 预约未来荒静如太古 自图腾的亘古 一颗星 即使寻一个仓皇的梦 一个梦 即摇落一段忧悒的历史 只让悲凉的负荷者 孑孑独行于绵蛮孤径 (偶或流出一响山钟 似持一偈遮拨了尘寰的路) 无辜星子 饮过流云,沐过流霞 终须踏银河细浪── 已惯堕人间历劫 无人终宵屈指 数夜未阑时已经烧尽 多少颗磊落流星 又惹起几度人间瘖默 或是谁人焚毁 自己的天上庐宇 任红云 度过一方青晶石 凭吊锦江风月佳时 星灭星焚 应即是鬼宿惨然积尸气 射凌西宫白虎咸池 怒为风 乱为雾 凝为霜 散为露 激为电 感为雷 发为虹 洒为雨 然后跌宕漫天悲泪 左或右 参横斗柄轻移 岁月即此无声转落 倘有人固执于刻分弧角 当惊诧无从捕攫 一掌的阴影 咬噬心臆若长蛇的阴影 于是失神双目 若两颗失响铃星 系着蹶蹄的骖驷 仰首悲鸣天阙 或竟无人收拾,零落的 苍龙尸骨 从此长年忧惧 王良鞭影 指掌遂若风花无定 呛然崩落 转九天雷暴贯索 翻为昼 覆为夜 举为荣 掷为谢 舒为生 卷为死 展为笑 敛为悲 惊一天星斗流离 跫然独步于咆哮的屠布 听自己足音 叩自己心搏 偶或瞿然一剎惊悟 人与星辰 原是宇宙游子 奈已惯踏天磨刀 割紫云埋葬的日脚 月色 此际以迟迟步履 怯然流注 透飘落于三月的榆荚 漏一声问讯: 尚能饭否? 银汉斜倾待渡 于破天的风鼓起帆时 长天遂迎人以瘀色 傲然四顾 天枢即是苍冥锁钥 照眼漫天星点 一时都是囚徒 (明报月刋1976年12月) 七叶枫 ——咏一段佛经故事 摘一片七叶枫 簪上她天衣胸际 尊者于是合什回头 只持一砵流虹与霞色 踏急流 容与渡过 江声吞没了 涩泪滴地时的一叩 水那边 从今就是坟 埋葬一个阿罗汉的心事 是心未死在定中的日子 且是一个晴明的秋晚 贝多罗花已沿江凋落 落在烧天的枫树底 是谁人 遮落照而来像朵云 她俯身收拾那些零落 收拾繁华的残缺 你也正逐风收拾 若流金的贝多罗叶 今夜 原打算在如萤灯色下 磨黄金细写 世尊开示的经句 那人却无端探问 我日日散落花入江流 在那里 你抛你的落叶 从那夜 尊者你虽依然 结跏趺于菩提树下 心却为它缚结了 为那飘飘罗带 西风曾荡一刦的生死 如今 却吹来古远 未消磨的突然孤独 恐惧把贝多罗花 带入一生魂梦 人便从此长夜无眠 清烱烱的双眸抛掷 一道沦落的眼色迟滞 在呗声清磬里 心与梵交织着罪 终于你踏云而起问天 何处 她在散飘花雨 然后在相逢的初地 等待心血浇红再一张七叶枫片 而你的金字贝经 在寮蓬角落 在风里 已片片翻飞 飞向 她所从沦谪的梵天 (明报月刋1977年2月) 旧日山行 二十年前,小住鼎湖,日日山行,却从未得山行之乐。今秋心境落寞忽又竟如往昔,因试追写当时行脚如此。 翻一山红叶 翻一山 度入云边的明灭 翻一山淡似僧衣的草色 西风 寺钟 叩答于山额 携酒山中 任风鼓满襟如帆 且渐吹渐远 追忆牧笛的哨音如落叶 儿时秋午的独白 当日牛蹄 踩入青青迎人草野 蹄迹已成今古 脊底于是生寒 饮一口陈年村酿 自故园采曝的葫芦 醉眼压于沉眉 蓦然如会 炊烟与秋熟 闹丰年的村童和父老 布鞋便踢着风 踢一山日照 翻过岩坳 人和山 一齐葬入山风 初刊于《罗盘》诗双月刊创刊号,1976年1月 咏马八首 短策破西风,鞭云十二重,既见西王母,不望广寒宫。 千载忆长安,金鞭衬玉冠,看花蹄得得,红袖倚阑干。 游春细袖衫,短髻插长簪,谁怜如驳象,垂颈入花坛。 今日白长牙,埒场属贵家,彩衣骑士短,鞭勒却由他。 去岁入杭州,湖边车影稠,更无金玦勒,马影白云浮。 忽忆宋高宗,鱼羹盛玉盅,归鞍堤上过,绿柳拂青骢。 更念楚襄王,千金市脊梁,只今无骏骨,环珰矫首昂。 人世惯浮沈,叱咤亦哑喑,玉勒天宫吏,淋渗见古今。 2013年3月 临江仙 七十九年如镜影,镜中影事消磨,本无来去与一多,更无生死路,尘影见当初。 春色十分常对眼,眼边风月婆娑,散花天女问云何,叩关都不答,无语病维摩。 癸巳八月病目中作 字画诗 春寒料想怯罗衣 鼓乐催花第一枝 惊破悭红和涩翠 天香吹遍上林池 太真宫畔暮云轻 一夜东风着意迎 仙苑花开谁与共 锦屏绣幄驻飞琼 淡香明艳露华浓 晚妆添色略匀红 卷上珠帘花影近 画堂西畔曲阑东 丙戌春晚题自画牡丹三首 锡永 夏木深深半作花 青青池沼野人家 日长睡起浑无事 不肯翻经但点茶 己卯四月图麟都客寓 谈锡永稿 老懒心情对落花 五湖住脚似无家 最是品茶窗外望 斜阳凄冷一孤鸦 十分心事付沈吟 回首当年万里尘 作客归夷应未悔 烟茶经典老书生 兰蕙檀几已试花 祖香溶曳入岩茶 为问白头初倦客 五湖水味未全差 癸未稿 锡永 八声甘州 图麟都无雪 云蒙蒙 风掩向层楼 正纸帘高挂 琼窗低掩 人对茶篝 天如露华初剪 悄悄洒湖州 问维摩何在 花雨难留 当日沾襟一朶约法衣不落 蓦地香浮 散天花今日 依旧锁眉头 小池塘 无多积水 半冰封 一半雪萍流 人间世 清凉能似 即便无愁 原注:丙戌二月稿,世事纷挐不无感慨。 按:这词作于加拿大多伦多市。 高阳台 寄土无根 海槎身世 依然匀染胭脂 点点花痕 无端斑驳红丝 此心屡托东来路 奈征程 屈指迟迟 掩离愁 暮暮朝朝 岁岁时时 居夷万里家山梦 荐三杯浊酒 一片相思 蛱蝶飞来 宵宵梦醒犹疑 深山杜宇频啼处 海风寒 吹绉红衣 但相宜 花舞风随 叶动星移 原注:夷岛兰花多寄生枯树,昔年屡游兰圃不无戚戚之悲,因赋此。夷岛兰花以叶有黄斑星点者为贵,故末句及之。 按:时作者居夏威夷,其后才定居加拿大。 金缕曲 乙酉除夕寄宽烈词兄 白发投边久 惯风寒 辛霜酸露 已禁消瘦 七十余年尘土梦 弹指便成回首 喜今夜千愁扫走 煮雪声中翻贝叶 入楞伽 一点光明透 天与地 同相守 茶烟半冷添香兽 共此盅 与君相约 他年杯酒 眼底红尘应未惯 恰似风幡相叩 动者心 问君知否 报岁兰盆移人室 似天花 花气飘衿袖 牵金粟 如来手 原注:拙译楞伽经梵本新译,恰于此时出版寄至。 以下八阕原序:千禧开一岁,得戈湘岚画马八页,重装一册,并各媵小词。 好事近 寂寞玉花骢 慢踱平莎浅湿 对眼斜阳细柳 念征衣颜色 苍凉战垒听铙歌 俯仰长相忆 今日少年丝竹 正春烟如织 渔家傲 疏雨轻尘又一春 圆苔初结水粼粼 九陌当年蹄得得 依袖窄 鞭丝绕住黄金勒 红袖楼头梦里人 梦随罗扇堕车尘 老日萧条如借客 寒渡立 水中满镜星星发 临江仙 记得疆场曾倦卧 黄沙风冷如冰 老兵击斗响连营 长空排雁阵 絶塞过驼铃 今日绿莎搔背痒 五陵烟雨郊城 望中池馆柳丝轻 将军归也末 嘶断短长亭 南乡子 刁斗静无声 烽火平安报玉京 五月黄云遮驿路 零星 风卷军旗十里营 刻划入昭陵 满眼兴亡画不成 为问长安郊外草 残青 迢递关河第几程 虞美人 繁华六代荒碑处 嘶断寒潮雨 官家世世愿生来 莫似残阳衰草暮楼台 渔樵古往今来月 几度成环玦 骅骝老去梦中听 汨汨钱塘江水逝潮声 鹧鸪天 战罢黄沙步绿茵 当时汗血尚留痕 长天偶望寻前梦 寸寸关河寸寸魂 思往事 念征人 怕听三犯渡江云 且向野田窥粉蝶 万转千回逐世尘 高溪梅令 西楼何处玉骢骄 柳绵飘 罗帕楼头微敛向人招 残阳挹袖摇 春罗未解折长条 路遥遥 倦客心情深浅酒杯消 双眉谁与描 蝶恋花 谁向荒原窥牧马 日日边山 漠漠斜阳下 千古斗牛分绿野 连天都入荆关画 缷落战鞍归去也 一路西风 紫雾如龙化 裂碣残碑宫断瓦 无端梦里寒潮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