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邵亦杨：如何制造当代艺术的神话？

这件艺术作品到底值多少钱？在艺术品拍卖中同样形式的作品为什么价格不一样？众所周知，艺术品除去自身美学价值之外还有很多附加价值，但是，艺术作品中的附加值是怎样被添加上去的？天价作品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呢？ 肥皂箱背后的故事 2012年11月13日，安迪∙沃霍（Andy Warhol）的《布鲁洛肥皂箱》（Brillo Soap Pads Box）出现在苏富比当代艺术拍卖会上。它只是一个油漆上色的胶合板箱子，上面用丝网印着红、蓝色的名字。但是，这个看似普通的木板盒子的估价为70万-90万美金，吸引了9个投标者，最终在世界经济的低谷期以72万2千5百美金售出。因为它是波普艺术运动的代表人物安迪∙沃霍的作品。它的背后有故事。 安迪•沃霍，《布鲁洛肥皂箱》（1964）， 丝网印，木质夹板，43.x43x35cm 在这样一件拍卖艺术品背后的故事中，一些基本信息显然很重要：作品的真实性、与艺术家的关系、由哪个画廊经营过等，就如这件作品说明上写的：这个43x43x35cm的立方体箱子制造于1964年，最初由纽约的利奥∙卡斯泰利（Leo Castelli ）画廊卖给了意大利都灵的斯佩罗内（Sperone）画廊。这个肥皂箱由这两个当时最著名的现代艺术画廊经营，1970年代中期才转到现在的委托人手中，还曾被列入到安迪∙沃霍作品的总目录里，可见其真实性和重要性。 不过，这件作品背后的故事中还有一部分信息被苏富比拍卖行有意地忽略了：作为工业产品，布鲁洛肥皂箱的原创设计者不是安迪∙沃霍，而是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詹姆斯∙哈维（James Harvey）。哈维平时做商业设计赚钱。这个肥皂箱是他1961年为布鲁洛公司的设计的。哈维第一次发现沃霍挪用了自己的设计是1964年5月在纽约斯泰勃（Stable）画廊的开幕式上，当他看到沃霍的肥皂箱已经卖到数百美金时，不知作何感想。如果哈维重做一个，依然会分文不值。因为哈维的卖的是工业产品设计，已经一次性地被布鲁洛公司付清，而沃霍卖的是艺术品，由画廊展示。那么，沃霍的成功是因为画廊经营得当，并且为这件作品编了个好故事吗？ 纽约现代画廊里最成功的经营者之一卡斯泰利就认为自己是个编故事的人。他在1966年画廊的鼎盛时期曾经说过：“我的责任是制造神话，有想象力地制造神话是艺术交易者的工作。”他的确有独到敏锐的眼光，成功地经营安迪∙沃霍和当时其他一些重要的波普、极少、观念主义艺术家，不过他高估了自己和商业运作的作用，沃霍的神话不是他一个人制造的。沃霍的作品比哈维的值钱，是因为沃霍的观念为这个作品赋予了新的意义，而不仅仅是因为它被卡斯泰利画廊推荐。 艺术作品背后的故事总是有更重要的内容。拍卖画册上除了作品本身的信息，还登有文章介绍了《布鲁洛肥皂箱》在艺术史上的重要意义：它是沃霍和60年代上半期波普艺术运动的代表，一场艺术革命留下的重要遗迹。这场革命深刻地影响到广泛的艺术概念，艺术的作者权，艺术品的真实性等等。 《布鲁洛肥皂箱》是沃霍对商品和广告设计的挪用的典型，早在1950年代到纽约之后，沃霍很快就在插图、平面设计和橱窗装潢上取得了成功。这使他一开始就与格林伯格式的、把精英艺术和通俗文化严格区分开的现代主义体系格格不入。 到了1950年代末，罗伯特∙劳申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 ）和贾斯珀•琼斯（Jasper Johns）这两位同性艺术家已经走出了另一条路，他们摆脱了纽约学派的控制，与变得过分执着、阳刚、自我为中心的抽象表现主义分道扬镳，接纳了当时广泛流行的美国通俗文化资源，诸如：国旗、靶子、数字、报纸上图片，给新一代艺术家带来了启发，从此把商业文化图像纳入主要创作资源。与沃霍同时运用商业图像的艺术家还有罗伊•利希藤斯坦（Roy Lichtenstein ）和詹姆斯∙罗森奎斯特（James Rosenquist）。与其他波普艺术家不同的是，沃霍接受的不仅是商业文化图像，还有商业运作中的规划和促销手段。1963年，沃霍搬进纽约东47街231号，建立了著名的视觉艺术“工厂”（The Factory）,雇佣助手，创作适应商业营销的作品，直到1968年末，一个精神有问题的艺术家企图谋杀沃霍，这个破坏精英艺术的加工厂时期才告结束。这段时期是沃霍艺术生涯中最有创造力的阶段。《布鲁洛肥皂箱》就是在这里出现的。 除了《布鲁洛肥皂箱》，沃霍的超市商品包装系列作品还有《康宝番茄汤》, 《地扪边桃罐头》和《亨氏番茄酱》。1964年，它们都在斯泰勃画廊展出过。不同于其他“产品的”的是，《布鲁洛肥皂箱》是沃霍的第一个装置作品，这个系列有大小不同的类型，其中包括一个较小的、标着减价3分钱的版本。这些夹板焊接的箱子在外面由制造商做好，再送回沃霍的工厂，由他的助手上漆，仔细地用丝网印上字母商标，与原来那个包装箱分毫不差。 安迪∙沃霍精心地复制肥皂箱和汤罐头到底有什么用意？这种复制到底有没有批判性？艺术时家和学者一直想要戳穿沃霍精心保持的中立面具。无论沃霍自己是否承认，他在60年代早期有意识地破坏了高文化和商业艺术的界限，用超市仓库里的凡俗之物调侃了以抽象表现主义为代表的自恃甚高的精英文化，顺便还嘲讽了一下貌似纯洁的艺术画廊和博物馆。沃霍不仅模仿了工业生产线的模式，而且再现了这个过程的本质，令人看到这种追逐最大利益、不断重复的行为本身是多么冷漠、无情与荒谬。后来的很多艺术家都受到这件作品的启发，极少主义艺术家紧随其后，以工业产品和它的序列性为主题。安迪∙沃霍因此被奉为波普艺术中的教皇，《布鲁洛肥皂箱》因此被认为是波普艺术的重要篇章。 伊夫∙克兰,.《海绵浮雕》系列之一，1961 在60年代，当代艺术越来越强调社会批判性，艺术家的社会经历成为拍卖行推荐的重点。佳士得拍卖行对海地裔美国黑人艺术家巴斯奎特（Jean-Michel Basquiat）的解说是: 他很痛苦的意识到，在白人占主导的西方上流艺术界，自己成了一个政治上正确的装饰品，这使他没有安全感，突如其来的被接纳和对艺术界的不信任造成了他内心恐慌，这也是他后来依赖于毒品的一个重要原因。无论是他早年的涂鸦还是后来的油画, 都充满着愤怒的激情。显然，巴斯奎特的成功与美国70、80年代对种族问题的文化反省相关。尽管巴斯奎特用涂鸦和黑人民间文化反对艺术市场和美术馆的收藏，这个点缀着“白人、恐惧、生猛的能量、愤怒”这些关键词的背后的故事保证了巴斯奎特的作品在价格在一路飙升。 艺术史从来都与历史和社会政治相关。比如印象派与19世纪末法国工业社会的形成；美国的波普艺术与1950、60年代战后商业社会的崛起；中国80年代以来的现代艺术与社会政治经济转型；近十年来穆斯林当代艺术的活跃与中东地区与西方之间的宗教矛盾、政治冲突；英国前卫艺术与新左翼政策和全球化时代等等。2012年，苏富比拍卖行在一个录像中推介法国艺术家伊夫∙克兰（Yves Kline）的《海绵浮雕》（Reliefs Éponges）系列之一 RE 9-1时， 特别提到1961年这个年份。这一年美国总统肯尼迪上任，柏林墙建立起来，纳粹高官阿道夫•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受审，苏联宇航员加加林成为第一个进入太空的人。可以想见，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激发了艺术家的创造力。伊夫∙克兰就在这时发明了专利蓝色油彩-“国际克兰蓝”，并称之为介于天空和大海之间最纯净的颜色。他在女模特全裸的身体上涂满这种蓝色。然后让她们在画纸上滚动。据说，《海绵浮雕》系列中的某些棉花球曾经用来涂抹过女模特的身体。上个世纪60年代的历史辉煌与关于裸体模特身体的想象足以编制一个好的背后的故事，让这几团不起眼的、浸着蓝色颜料的棉花球卖到了380万美金的天价。 达米恩∙赫斯特，《两性霉素B》， 油漆，帆布面，1993，294.6x335.3cm 斑点画和鲨鱼标本 即便看似相同的两幅艺术作品，背后的故事不同也会产生不同的价格。2008年，艺术家雷切尔∙霍华德（Rachel Howard）的一张斑点画在纽约拍卖会卖出9万美金。几个月后，她的另一张相似的斑点画卖到225万美金。尽管这两幅画都是雷切尔∙霍华德所画，区别在于，卖得高的这幅画有达米恩∙赫斯特（Damien Hirst）的签名。它的题目是《两性霉素B》（Amphotericin B）。 这是一张1993年以药品名为题目的斑点画。霍华德曾经为赫斯特做技师，2007年时才开始独立创作。她是在赫斯特指导下做斑点画的上百名技师中水平最高的之一。 在艺术圈，艺术家聘请技师做作品是众所周知的事。达敏∙赫斯特的斑点画是技师所画，这一点没有买家会搞错。雷切尔∙霍华德的斑点画被认为是最好的。赫斯特曾经说过：“你能买到的我的最好的斑点画就是雷切尔画的。”但是，同样的画面，由雷切尔∙霍华德画的赫斯特的斑点画在拍卖会上的价钱是霍华德自己斑点画的25倍。这样的增值背后隐含着什么规律呢？是否观念的制造者比艺术的制作者更重要呢？ 斑点画系列是赫斯特最知名的作品之一。这种格子配方的斑点画的大小不一，表面上看，它们只是一些单纯的几何抽象画。在艺术史上，几何抽象是20世纪现代主义艺术的最高成就之一, 从蒙德里安到罗斯科、纽曼，几何抽象都象征着现代社会的理性、崇高、坚定和秩序感，不过到了20世纪末，几何抽象画泛滥到酒店、商场、办公室和中产阶级家庭的餐桌旁，已经沦落为陈词滥调的装饰品而受到后现代主义者的嘲笑。赫斯特又一次搬出了几何抽象，那种圆点冷抽象，令人有点愉悦，又有点晕眩，每个不同色彩的圆点都好象要跳出画面之外，但是很难看出意义或想象力，或是赫斯特所宣称地那种“挑战感官的震撼”。总之，它看上去不象真正的抽象艺术那般有神秘的力度，而更像橱窗里的壁纸或是商品包装上的装饰图案。这也许正是赫斯特想要的效果，和沃霍一样，他手工复制了商品社会的标志性图像，画面上任何人为的物理痕迹都被彻底抹除，用赫斯特的话说，是“努力地画得象机器一样”。 伦敦“白色立方””的前主管提姆∙马尔洛（Tim Marlow）形容赫斯特的斑点画“具有难以置信的原创性， 抗衡了绘画史上原创性的衰落。它看上去像是机器制造的，但是实际上是手工绘制的。我们所看到的并非我们在看的。”不同于一般的抽象画，赫斯特的斑点画是有主题的，每幅画的题目都来自于他90年代初偶然发现的一本化学公司的生化药品图录。读过题目，再看那些斑点，就象药片、或者毒品？就连盯着它看时的快感也有点象生理刺激的兴奋。艺术是一种安慰心灵的药，商品也有这种功能，不过对物质消费的迷恋有可能象毒品一样令人难以自拔。赫斯特的斑点画一方面表现了消费社会的时尚和愉悦感，另一方面也表现了它的平庸肤浅、冷漠无情，狂妄自大和无药可治。从这种意义上说，斑点画属于当代的经典，拜金主义时代的新偶像。 赫斯特的斑点画受到追捧的原因很多，但是其中最重要的是在当代视觉文化中的意义。它属于赫斯特的原创，与他的助手无关。无论赫斯特的助手画得如何好，他们的画没有这个背后的故事做支撑，也就缺少额外的价值。从沃霍的肥皂箱开始，原创的思想就比原创的制作重要了，在赫斯特的时代，甚至原作本身的物理属性也不再那么重要了，比如他著名的鲨鱼标本。这件1991年的装置《在活人心目中物理死亡之不可能性》(The physical Impossibility of Death in the Mind of Someone Living)是赫斯特的成名作。他把一条食人鲨浸在福尔马林液中，放在玻璃箱中陈列，就像我们通常在自然博物馆里看到的那样。鲨鱼完美无缺的流线型形体如极少主义的艺术品一样纯粹精简，却时时提醒着人们死亡恐怖的主题。赫斯特借用了商业橱窗吸引人眼球的展示方式，讽刺了物质主义的贪欲和它对人性本能的威胁。 达米恩∙赫斯特， 《在活人心目中物理死亡之不可能性》， 装置，213x518x213cm,1991 2005年1月，当这个鲨鱼被对冲基金会经理史蒂文∙科恩（Steven Cohen）高价买下时就已经开始腐烂了。鱼翅开始脱落，鱼身也在变色解体。赫斯特买下另一条和原来同样大小、看上去同样凶悍的大白鲨替换了原作，并在玻璃箱里再注入10倍浓度的福尔马林液。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展厅里的那件就是对冲基金会捐助的新鲨鱼。如果换作别人，这种偷梁换柱的行为就叫欺诈。但是，如果是艺术家自己所为，作品背后的故事没有变，这件作品就被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馆之一视为原作接受了。 对于安迪∙沃霍、巴斯奎特、克兰、或是赫斯特来说，背后的故事让他们的作品大大增值，成为艺术史上的神话。但是，成功的故事显然不是可以由画廊老板一个人编的、也不是拍卖行有能力独自炮制的，故事的核心不是商业的欺诈、而是关于艺术作品的解读，这个解读把艺术家的创意与美学、社会、历史、文化和经济编织在一起，构成了当代的视觉文化或者说思想的生成。 当艺术市场的价格越来越浮夸，当代艺术的意义越来越模糊，就象这个时代里发生的许多大事一样，有着太多背后的故事，令人找不到方向、摸不着本质的时候，也许我们很难再相信任何一种解读，但是我们仍然需要艺术，想要读懂艺术，不是因为它是价格高昂的投资品，社会政治的插图、高科技时代的商业神话，而是因为它是我们心灵的安慰药，精神的奢侈品，它解决我们生存中的许多问题，比如：爱、孤独和死亡，这些问题并非网络、高科技、全球化经济带来的，它们从未消失过，也许，永远无法治愈。 注释 1.关于格林伯格的精英艺术观，参见Clement Greenberg, "Avant-Garde and Kitsch," in John O’Brien, ed.,Clement Greenberg: The Collected Essays and Criticism, vol.1,Chicago,1986,5-22.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The Partisan Review, Fall 1939. 2.Damien Hirst，cited in Damien Hirst and Gordon Burn,‘On the Way to Work’,Faber and Faber,2001,220.3.ibid,90. 4.Andrew Johnson，“A Damien Hirst original...”Independent, Sunday,14 September,2008. 5.关于达米恩∙赫斯特和英国前卫艺术, 参见邵亦杨，”美丽的与恐怖的：yba与后前卫”，《美术研究》，2005年第1期,28-41。后编入邵亦杨，《后现代之后》，2008年上海美术出版社第1版，2012年，北京大学出版社第2版。 巴斯奎特.《坠落的天使》，1981， 帆布丙烯和油画棒,.167.6x198.1cm -------------------------------- 欢迎您通过以下三种方式关注我： ( 1 ) 点击屏幕右上角按钮， [查看公众账号] 可关注我们 ; ( 2 ) 在 [ 添加好友 ] —> [ 搜索公众账号 ]中查找: 中央美术学院艺讯网 ( 3 ) 通过微信扫描以下二维码添加： 若您有好的想法可以给我留言或者关注新浪微博 @中央美术学院艺讯网私信我们。 感谢阅读，欢迎分享，谢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