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尹铁凡:且歌且谣,且见文心如血
来自:林小鱼(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近人刘治慎《读湘绮楼诗集》云:“白首支离将相中,酒杯袖手看成功。草堂花木存孤喻,芒乔山川送老穷。拟古稍嫌多气力,一时从学在牢笼。苍茫自写平生意,唐宋沟分未敢同。”他的评价估且不论,但他从生平探思想、从思想追诗境的路径,无疑是正确的。近百年来对王闿运诗作的赏评,总是难深入到王氏的内心,从而造成了心境与诗境的割裂。我们不妨选取数篇,作简要介绍,既增加读者对湘绮楼诗的感性认识,又认清心境与诗境的割裂对湘绮楼诗艺术性理解的妨害。 王闿运论诗独重五言,所作亦以五言为多,其中五言组诗《发祁门二十二首》和长篇巨制《独行谣》最为一时推重。《发祁门二十二首》在第二章已略有涉及,这里仅对《独行谣》作一分析,以领略王闿运的诗心和五言艺术成就。 公元757年秋天,即安史之乱爆发的第三年,诗圣杜甫从唐肃宗驻跸的凤翔县奉准回鄜州探亲。当时,杜甫是一个谏官,正为肃宗拒绝了他的规谏而郁郁寡欢。归途中,他穿过田野,翻越山岗,夜经旧战场,所见所闻无非是战争的创伤和苦难现实。由是他感慨人生艰苦、身世沉浮,忧虑将帅失策、民生涂炭。他决定以诗代谏,以亲见亲闻作题材,陈述自己对时事的见解,写成了七百字的叙事长诗,因为鄜州在凤翔的东北,所以题为《北征》。《北征》是杜甫五言古体中最长也最有名的一首,既叙时事,又写情思,夹叙夹议,充分体现了杜诗博大浩瀚、沉郁顿挫的风格。《唐宋诗醇》云:“以排天斡地之力行属词比事之法,具备万物,横截太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有五言,不得不以此为天文字也”。 过了一千一百年,我们又见到了这种排天斡地的“天文字”。同治十二年(1873)冬,王闿运的总角之交、儿女亲家邓弥之携带儿子国谳、媳妇无非,从武冈专程来到衡阳石门。闿运见到女儿、女婿和老朋友,非常高兴,自然留他们度岁。岁暮风雪,终日围炉,谈话的中心慢慢转到几十年来由少小逐渐进入老大所经历的种种往事,这些往事大抵关系国家社会的兴替,特别是太平天国烽火弥天中的人与事,两人记忆犹新。邓弥之鼓励王闿运拟成诗歌。王闿运果然这样做了,他用了半年时间,撰就《独行谣》组诗,共三十章,四百四十八韵,四千四百八十五字,还有序言和自注。 王闿运在序言中详细交待了《独行谣》的写作缘由:“弥之见过山中,除夕设饮,追语二纪前娱园之会,后历安危,宜有纪述。要与联句,谦退固辞。岂将激发鄙情,亦时远事众,诚非率尔所操。因及暇时,辄缀数语,积日所得,总为一篇,命曰《独行谣》。《诗》曰:‘聊以行国’,又曰:‘我歌且谣’。盖明于得失之迹,达于事变,怀其旧俗,国史之志也。故综述时贤,详记大政,俟后世贤人君子兴起。兴起除夕,因以除夕发端。”同治十年,王闿运作《圆明园词》,发表了他对“咸同中兴”的看法,尤其是对“公卿无复问圆明”直言诛伐,可谓震耳欲聋。很显然,王闿运《独行谣》的创作动机与《圆明园词》是一致的,回顾二十余年风风雨雨,他要秉《春秋》笔法,还“咸同中兴”以真面目,还“时贤”以真面目。 《独行谣》从体式上选择了歌谣体。为什么要选择歌谣体呢?因为诗作叙事是湘军中兴时事,涉及的内容虽大部分为王闿运亲历戎行亲见亲闻,但也有得之友朋或闾里村言之处;中国自古就有振木铎采民风、箴大政的故事,王闿运以苍茫之冷眼,游走兵间,采集“时贤”鲜活细节铺叙成章,与古之采风颇为神似;惟所记“时贤”的琐屑言行并不全是磊落,选择“人道是”的歌谣体无疑最为合适。《独行谣》叙事宏大,却从小处着笔,长沙被兵,武汉三陷,曾国藩客困祁门、辛酉政变……一路娓娓叙来,波澜壮阔;所记人物近两百位,磊落也罢,庸碌也罢,磊落中有庸碌也罢,无不形象生动。如“沈、左更腾章,疆帅互嘲呵”,记左宗棠、沈葆桢攻讦曾国藩,谓天京城破,曾国藩奏洪秀全子天贵死于战火,而左言逃逸湖南,李言未死;记阉官安德海御前承趋,离间慈禧、奕,是“御膳供粗瓷,微词倾六爷”,自注:“外间传:安德海供膳用粗瓷器,圣母(慈禧)问故,对曰‘昨六爷言:宫中求索多’圣母不悦。”记湖南布政使万贡珍之奢糜是“侯鲭始万氏”,自注“万贡珍为布政使,颇留意肴馔。其厨人设酒肆为怡园,乃有万钱一食者。”……无不绘影绘声。全诗遣词平易,但意象曲折隐晦,不依赖他的自注,读者很难明白所记本事的命意所在;三十章,每章所载本事如一个个独立的片段,乍看上去拉拉杂杂,“笨拙”得象“时事歌括”,实际上作者用了半年工夫,惨淡经营,纯用白描,从中我们可以窥见个体的性情,联贯起来又存一代之朝章,人物沉浮、家国兴衰、一代掌故尽在其中。《独行谣》歌非歌,哭非哭,其骨秀,其气昌,其辞瑰伟而有芒,伤世忧时,有《离骚》之寄意,有杜陵之风骨;从创作手法而言,《独行谣》是学骚学杜,又把歌谣与汉魏六朝古风镕铸为一炉的创新之作。对于这一叙述评议皆成文章、托寄遥深的绝构,王闿运颇为自负,他在第三十章结尾处有句:“侧闻《离骚》义,尚恨莫我知。”萧艾先生在《王湘绮评传》中将此诗视作《湘军志》的姊妹篇,可谓对《独行谣》的思想性艺术性有深入的了解。 曲高和寡,自古以然,王闿运的担心并不多余。邓弥之可谓是他的赏音。邓氏认为《独行谣》“牢笼韩、白,陶铸汉魏,其关于国家掌故,湘中旧俗,尤非一时一事之比,殆视《北征》有过之焉。”
你的回复
回复请先 登录 , 或 注册相关内容推荐
最新讨论 ( 更多 )
- 《湘军志》《湘军志平议》《湘军记》 版本述评 (林小鱼)
- 湘潭尹铁凡:思贤讲舍 (林小鱼)
- 谭延闿:谁识调和鼎鼐心(中) (林小鱼)
- 章太炎评论湘绮一则 (林小鱼)
- 杨度亦改变宗旨耶 (林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