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沈约四声及其与印度文化的关系
来自:静升(戒为无上菩提本 长养一切诸善根)
中国的诗歌格律从南朝沈约开始,才算有了一个系统的说法。这个系统说法见于《南史》、《南齐书》等书,但不知是它们抄了沈约的说法,还是都运用了同一种理论,现在都无法考证,我也不能详细研究这个问题。我只是想把自己对“四声”以及它和印度文化的关系的认识讲出来,请大家批评。 齐武帝萧道成永明时期,他的一个臣下沈约提出了“四声”也就是今天说的平上去入的问题,后人于是就认为“四声”是沈约创造的。后来,还有人把诗歌的“八病说”,也算作沈约的。到了唐朝,又有了“二十八种病说”,《文镜秘府论》就是这样讲的,解释得很琐碎。我们现在看有些并不够一个病,比如同平、同仄,就叫做“同声”,此外,如果从头至尾都押东韵,也叫同声,或者同韵。那它到底指什么呢?二十八病在不久就没有人再提了,最后只剩了八病,算是沈约提出来的。到唐朝皎然《诗式》,也把八病归于沈约。但是,沈约提出了四声的现象,但并没有明确的四声概念,他自己的著作里也没有提过八种病。《文镜秘府论》的作者是日本和尚空海,即遍照金刚,他是学密宗的。密宗在中国已经没有了,密宗传入西藏的是藏密,传入日本的叫东密。但在藏密里有没有八病,我不知道;空海所传的东密里,也没有人专门对八病进行研究。 在沈约撰写的《宋书?谢灵运传论》里,对八病的现象倒是有解说。他说了两句很重要的话:“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浮声”就是扬调,即平声,“切响”就是抑调,即仄声。他的意思是说,前头要是平声,后头一定是仄声。这个说法我们好理解。但是,究竟这个说法是从印度传来的?还是沈约自己理解的,他推测出来的?不知道。他又举了许多例句,“子建函京之作,仲宣霸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但他讲到的也就这么多。 可是,清朝中期以后,又出现了一种说法,说四声不是沈约推测出来的,而是曹子建在鱼山听人做梵呗,就是佛教唱偈语时从中悟出有四声 。这种说法就值得我们思考。因为从清朝中期以后,出现了一种现象,把什么都说成是从外国传来的,似乎中国人什么都不会,外国来的理论到了中国,中国接受了之后,就成了中国人的一个很特殊的文化发明。我今天在这里说这话,也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因为这很容易被人说成是狭隘的民族主义。我们过去曾经认为,凡是外国有的,中国就一定早就有了,看见飞机,就说中国早有飞机,因为我们早已会放风筝。可是,放风筝就能代替飞机吗?这个毛病是中国人自高自大的表现,我们不能讳言。 但是,另一种现象也不好:以为中国什么都是从外国来的,似乎中国连吃饭都是看某种动物吃东西才学会的。所以四声是曹子建听梵呗而来的说法我同样不能接受。假如四声真是曹子建听鱼山梵呗而来的,那离永明还有一大段时间。在历史上,只有到了永明时期,沈约等人才公开讲究做文章,而且还要在文章里加上四声的韵调,来增加文章的美感。不能说那时大家什么都不会,全都是从印度传来的。清朝中期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那时正是有人认为中国保守不行,提倡解放思想,认为应该多吸收外国的进步的科学的办法,这个用意其实也不错。但是,他们硬说沈约的永明声律也是吸收了印度的学说,就有些不太合适了。 如果把这个问题往远些说,印度文化也存在同样的情况。亚历山大从希腊打到印度之后,在印度创立了一种希腊化的印度文化,叫犍陀螺(Gandhare)。有人就说,印度的文化都是从希腊传来的,印度人对此非常反感,对犍陀螺也非常反对。解放前夕到解放初,我教过几个印度学生,他们就这样说。印度一位讲美术史的学者(音译为“南大拉伯嘶”)(此学者之名争取查出来),写了厚厚的一本书,就彻底地批判犍陀螺。在印度,有好多的佛像都是犍陀螺化的,是按照希腊的风格雕塑出来的,面部的肉很多。北京大学有一位已经故去的学者阎文儒 ,非常博学,他在文革前讲美术史,在讲稿里就处处讲,说印度文化就是犍陀螺文化。我对他说不是这样的,印度人很反对有人说印度文化是犍陀螺文化。他还不服,我说你看你用的这个插图就是印度本土的佛像,不是犍陀螺的肉很多的佛像。 改革开放了,思想解放了,我们哪些是学了西方的,哪些不是学西方的,这个都可以说,无须讳言。清朝中期西太后等人,就是利用义和团,想把东交民巷的西洋人都杀了,义和团打出的口号就是“扶清灭洋”,西太后以为把洋人灭了就天下太平了。但是,靠少数人能灭洋吗?把洋灭了,清朝就能够扶起来吗?象西太后这样的措施,能够使清朝复兴吗?不可能的。有一次,谭延闿去看翰林院掌院大学士、军机大臣徐桐,徐桐问谭延闿知道现在有哪些鬼子吗,谭说不知道。徐桐说今天来的这几个人中哪几个是葡萄牙的,又有哪几个是西班牙的。其实都是那么几个人,只不过今天穿这样的衣服,冒充这个国家的,明天又穿那样的衣服,冒充那个国家的。谭延闿出来以后,坐在车上大笑不止,感慨万分地说:“吾属为虏。”――我们早晚要完在这帮无知的人手里。谭延闿记载此事的手卷现在就保留在我的手里。当时朝廷真是迂腐、愚昧到了极点,以为把东交民巷里的几个西洋人杀了,就天下太平了。在这种形势下,再怎么说中国的文化都是犍陀螺文化,又有多少用处呢?那时侯国家有一定的苦衷,太落后,所以有人就宣传西方文化有什么用处,但中国人当时并没有由此就接受了它。 然而没想到,今天还有人大肆宣讲说中国的诗歌格律是印度的规律。这简直是太没道理了。我们知道,中国的文化属于汉藏语系。有一位从菩提学会调到师大的深通梵文的学者于敏就曾对我说,汉藏语系跟印欧语系很不一样。汉语是由多少音素构成的,如“东”有三个语素(d ——o——ng),合起来组成一个音节,这个音节就是汉字。陆法言编《切韵》,都是一个一个的汉字,有206个韵部。宋朝《礼部韵略》删到100多部,一直到金朝的平水郡刘渊刻的《礼部韵略》,还有106部,一个字代表一个音,一个字里尽管有几个音素,但写出一个字来,就是几个音素变成一个音节,这就是汉语的特点。《四阿含经》的“阿含”两个字,印度原来读作“啊——啦——干”(agama),可见印度的梵音,拼写一个词汇,要把几个音素都读出来,汉语把它翻译出来,几个音素能融合在一起的,就用一个字表示,把它连起来。两个确实是很不一样的。就算永明声律是沈约吸收了印度语音的发音特点,也不见得就完全变成“子建函京之作,仲宣霸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那是不可能的。 再举一个比较直接的例子,鸠摩罗什翻译佛经的偈,如《金刚经》中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既不合中国的韵,更不合永明声律的韵。鸠摩罗什翻译的这些佛经都在永明声律之前,它是把印度的语言直接变成了汉语。沈约所谓“子建函京之作”,指曹子建《赠丁仪王粲》的“从军度函谷,驱马过西京”,“度函谷”是仄平仄,“过西京”是仄平平。沈约在四个人里,每人举两句,一共八句,八句都是下一句是律句,上一句是配搭。现在外国有人把敦煌的残卷配搭起来,说其中有一种是诗歌,翻译过来叫《律诗变体》,印度那里有什么律调?还有人说,印度人写过戏曲理论。但他们也没法讲出它与中国的律诗有那些密切联系的地方。沈约举的王粲《七哀诗》中的“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霸陵岸”是仄平仄,不合律调,但“望长安”是仄平平,合乎律调,于是沈约认为这首诗也是合乎律调的。孙楚“零雨被秋草”,是仄仄平平仄,合乎律调,王瓒“边马有归心”,是平仄仄平平,也合乎律调。沈约举的这四个人的八句诗,有七句就是合乎律调的。他并没有举来自印度的合乎律调的句子,可见他不是受印度的影响才认识声律的。沈约再往上《诗经》的时代,中国跟印度还没有任何来往,但《关雎》中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已经完全合韵了。鸠、洲、逑,为一个韵。“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优哉,展转反侧。”这些句子也是很押韵的,句子的末尾,也有合乎规律的间隔,菜,之,女,之,是平平仄平,得,服,哉,侧,是仄仄平仄,很注重平仄的搭配。两个平,一个仄,再一个平。或者是两个仄,一个平,再一个仄。诸如此类,还有很多。春秋战国时,印度的文化根本没有进到中国来。现在有人不但讲中国的文化是从印度传来的,还加上一句,说是印度的犍陀螺文化传到了中国来。讲中国的诗、中国的戏剧、中国的四声,是受印度的文化影响而来的,而且还说是受亚历山大传去的希腊化的印度文化影响而来的。这是更不能让人接受的。汉朝初年贾谊有一篇《过秦论》,里面有三串人名字组成的句子:“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每半句中末三字都是合律的。人的名字本来是最不容易合律的,但这里却很自然地摆在一起,非常合乎韵律。这说明汉朝初年的人,就已经比较有意识地运用韵律了。但它决不是犍陀螺文化,也不是从印度传来的。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诗歌的韵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的《佩文韵府》,宋朝的《礼部韵略》,再往前的《广韵》,都是从陆法言的《切韵》来的。陆法言为什么编《切韵》?后来作诗的为什么都要查里面的韵部?清朝咸丰时有一个叫高心夔的,他是顾命大臣肃顺的心腹,肃顺很想让他中举。不料高心夔做了一首试帖诗,把十三元里的一个韵押成了别的韵,结果犯规了。陆法言编《切韵》,本来就是让大家对读音有一个统一的读法,大家做的诗,做的韵文,不至于念成地方的方音。他的目的不过如此。后来,考举人,考进士,押韵都必须依照这个统一标准。高心夔在考试时,就在十三元这个韵部里出了问题。当时考试的等级划为四等,相当于现在的优、良、中、劣。高心夔押韵错了,就被打到四等。两次复试,结果仍然落了四等。王闿运写了一付对联,说:“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 ,进行挖苦。陆法言编《切韵》,指出一个字在各地的不同读音。读音的不统一很常见,比如现在小孩管父亲叫“父亲”,“父”是一个清唇音,叫爸爸的“爸”是重唇音,而重唇音是先起的音,清唇音则是后起的读音。《切韵》就是统一这一类读音问题的。《切韵》的序里说:“我辈数人,定则定矣”,但《切韵》里还有“又音”,指出一个字又读作什么音,这实在是他没有办法统一。到宋朝又加了许多的韵,成了《广韵》。宋朝用《礼部韵略》来规定科举,清朝康熙叫做《佩文诗韵》,明确地说是作诗的韵。高心夔到这时作诗还发生押韵的错误,被判为四等真是活该了。现在说诗的韵都与印度传来的文化有关,这就差得太远了。所以,《切韵》是统一文字读音的,并不是规定做诗的韵,沈约当初所说的四声,则连诗的韵都不是,只是诗句中的平仄搭配。现在的人不了解古音的发展情况,把什么都往沈约头上加,说《切韵》也是他编的。民间的人都知道沈约是浙江湖州人,于是有人就说《切韵》也是湖州佬编的。这些说法都非常渺茫。 沈约说出了曹子建等人作诗的四声情况,有人说他是受印度文化影响才产生的,而且还说是受印度的犍陀螺文化影响;又说《切韵》也是沈约编的,这可见沈约确实是蒙受了许多的不白之冤。 http://www.nlc.gov.cn/hxjy/qigong.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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