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之谜 / 赵卫民

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是个谜样的女诗人。初遇狄金森，是一首《为美而死》： 我为美而死，但是还未 在我的墓里安息， 又有个为真理而死的人 来躺在我的隔壁。 他悄悄地问我为何而死？ “为了美。”我说。 “而我为真理，两者本一体； 我们是两个兄弟。” 于是像亲人在夜里相遇， 我们便隔墙谈天， 直到青苔爬上了唇际， 将我们的名字遮掩。 这是一个美和真理相遇的事件，如此惊心动魄，而情节则发生在坟墓里，好像殉美者艾米莉·狄金森的“预知死亡记事”，寻索美并为美而死，她终将与真理相遇。美与真理是近亲，女诗人如此相信。我们注意到，像对亲人在夜里“隔墙谈天”，美与真理的对话，仍是隔着墙的。生命的有限存在，对秋金森来说，是殉美的事件。如果说坟墓象征为死亡气息所笼罩的有限人生，美与真理的对话仍是“隔墙”而发生的，这代表为美而死或为真理而死，仍得孤独地走寂寞的路途。而对女诗人来说，这样的对话仍将发生。而且这样的对话要“直到青苔爬上了唇际”，再也无法对话，这是真正的死亡；当死亡遮掩了两者的“名字”时，美与真理不复能辨认。美终将与真理会合，那是当青苔使美与真理的对话归于沉默，已无须再对话。美与真理回归其自身，即生命的本质。 在大学时代读到狄金森的这首小诗，就为其简洁轻快的节奏和其中所包含的张力所震惊。后来读到狄金森的诗，是“今日世界”出版的《美国诗选》以及诗人余光中惠赠（一九八○年）的《英美当代诗选》。余先生的介绍引人入胜：“也许由于她是女性，许多纤弱，隐秘或羞怯的小动物、小植物，似乎特别能赢得她的关切。蜜蜂，蝴蝶，蚯蚓，老鼠，知更鸟，在她的诗中都具有人的灵性；而雏菊，野菌，苜蓿，蒲公英等植物，又都具有动物的性格。而无论那生命的状态为何，在她的催眠术中，总带有一种似真似幻的幽默感，和一种奇异的超现实感。”我看生命与死亡，美与真理，都在她所融入其中的自然中相遇。无论是蜜蜂：“像列车横行于丝绒的轨上／我静聆横飞的蜜蜂。”或是蝴蝶：“一只蝴蝶自她的茧中／像贵妇步出门口。”都令人感觉她的感受力的丰盈与想像力的卓绝。而句法的简洁与轻快的节奏，也是其他诗人难以望其项背。 虽然知道狄金森曾著有一千多首诗，生前发表不过数首，我对秋金森的了解只是依靠余光中所译介的二十多首诗和一册英文的狄金森诗选。这也使狄金森在世时的沉默，成为“世纪之谜”。除了《狄金森诗集》（The Poems of Dickinson）全三册，《狄金森书简集》（Letters of Emily Dickinson）全三册外，她在一八六七年至一八六八年所写的日记也是谜般的被带来人世。艾米莉·狄金森的侄女继承了她往日的房子，一九一五年卖给当地教区牧师，隔年重新装修，一位木匠在斑驳的墙壁间发现这本皮面的日记，木匠不但是爱诗人又是她的崇拜者之一，私藏且使这册日记的面世延宕了七十五年之久。不止七十五年，以艾米莉·狄金森辞世算起，也超过百年。这日记沉默了百年才问世，真是百年的孤寂！这“世纪之谜”似乎漏了一丝曙光，狄金森的诗在她在世时多未发表，但她对美的寻求，多是与真理的对话，尽管是隔着墙的。她的书简，当然更是一种对话。即使说此三者都代表了某种诗化的形式，毕竟仍有一些差异。日记总是个人的生活，总带有部分的秘密性，总是她自己诉说，除了她自己，没有对话者。而且这本日记又有可能不被发现，并且永远封埋，或者被不识诗者弃若敝屣，或焚毁。无论如何，特别的是，至少这日记可以表现出从日常生活中，狄金森诗化过程的秘密。在独居的平淡生活中，她如何想象，在想象中如何编织诗的金线：“诗就像一绺金色的线穿过我的心，带领我向梦中才出现的地方前进。”是啊！女诗人曾在《信简》中说：“除非里头有一条金色的线，否则就是全盘皆输。”但如何织出金线，则是诗人的不传之秘；谬斯呼唤诗人时，诗人常也不甚了了。不过，日常生活中如何观察事物，庄子所谓“目击道存”，在日记中常可显露出更多的蛛丝马迹。 读狄金森的日记是读她丰盛的生活，她孤独的生活对她是一场盛宴：“有一天夏日正盛／且单单为我——／我本以为这是圣人专有／那复活的时刻到临”。每一天的生活，都像这夏日正盛的复活时刻，如此丰盈，且充满神圣。狄金森如此坚信：“我的诗是探讨生命的本质。”我们当然也就关注：她是如何从日常生活中读出了“生命的本质”。在她的日记中，许多字句都像金线，闪现着光痕：“我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些羽毛一样的想法。”我们读到的是亲切的狄金森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对生活的丰赠，怀抱着感谢，而又忍受着非凡的孤独。她如何成长，她如何衰弱，如何在自然里复苏，诗人说：“欺骗死亡是我的工作。”而女诗人也已决定：“我不会有肉体的子嗣，但我有神圣的安慰。” 这本日记的英文编辑所加的注，又颇有将日记与全三册的诗集、全三册的书简会通之妙，可以直透女诗人的心灵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