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破绽——读钱定平《破围》
来自:明月出天山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45c1220100d7jc.html 《围城》(一九四七年,晨光出版公司),已故天才文学家钱默存先生的少年游戏之作;《破围》(二〇〇二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当今天才科学家钱定平先生的壮年游戏之作。钱老先生的天才举世公认,定平先生的天才则识者尚鲜。他是位“老的科学家”,在欧洲上庠教授数理科学、计算机语言一二十年,居然旁通了外国的文学和艺术。定平先生不仅会钱老所通的语文,还通钱老所不会的日语、俄语。足行万里,心饮九流,口敝千卷,成就了这个文理兼擅互通的“珍稀动物”。不特此也,定平先生的文笔也很独绝,生气勃勃,浩瀚流走,汪洋恣肆,突梯滑稽;只是偶尔卖弄而浓腻,稍带一点粗豪的气息——正如钱老说过的,博学可以是野蛮的东西。 《破围》的副题是“破解钱锺书小说的古今中外”,也就是《围城》、《人·兽·鬼》的选注。采掘之博,考索之精,绝无仅有——作者尝笑话研读钱著者的“外文水平远远不够用来对钱先生管窥蠡测”。假如作者肯借鉴范明辉的《围城疏证》,管保更能“解难如斧破竹,析疑如锯攻木”。当然,读钱老的小说,不依赖笺注的外来援助,并非不能领会。但是,识货人看了,则好比名锦添花,宝器盛食,弥增佳致而滋美味。钱老的理想是“化书卷见闻作吾性灵,与古今中外无町畦”,追求一种“空灵的书卷气”。虽然还利用古典,却不堆垛得密不通风;虽然也点染词藻,却不浓厚得掩尽本色。定平先生觉得读书少的人给故典碰头绊脚,“不大开心”,便自告奋勇来“帮大家排难解惑”。《破围》不仅包举文学、艺术等人文,还涉猎了数学、生物等科学;生发联想,打通融会。他在别处宣称:“天地间万事万物无不给兜在一张结点颗颗相连的天棚巨网里头”,他要触类旁通,“把通感的风筝放上天,牵动一天星斗”。定平先生的笔时常要放纵出去,不受他的管束,有时使人觉得不切题;可他议论的风发泉涌、逸趣横生,也令我们读之惟恐易尽。加以印刷精良,插图美富,颇足增加阅览时的兴会。 这本书无疑地能博得许多称誉,而最令我动心悦魄的是,作者居然勘破好些《围城》的破绽——当然有的在疑似之间。 《围城》第二章写方鸿渐相对象,看到“我你他”小姐的书架上有“电影小说十几种,里面不用说有《乱世佳人》”,钱老后来自注:“《乱世佳人》即《飘》的电影译名”。定平先生放眼探照——“鸿渐参观Nita的闺房那会儿,是一九三八年阴历新年。好莱坞大片《乱世佳人》是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完成的。至于说‘电影小说’嘛,还没有拍电影就谈不上‘电影小说’。”接着戏谑道:“也有一种可能,就是Nita使了时空倒错之计。小丫头体谅电影放映那会儿鸿渐已经到了穷乡僻壤的三闾大学,何不让他来个先睹?谁说这小妞对方鸿渐没有意思呢?”(第九五页)按这类“时代错乱”(anachronism),《围城》常犯,已被“破获”的有好几处。爱默拈出“长沙大火”发生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中旬而方鸿渐们在同年十月上旬抵南城时末由与闻(《博览群书》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号)。牟晓朋《围城漏洞》发现一九三八年寒假身在鄙野且弗喜文艺的赵辛楣不应预知一九三九年晚春都市上演的戏文《这不过是春天》(冯芝祥编《钱锺书研究集刊》第一辑)。叶凡《方鸿渐的路线错误与赵辛楣的官职虚乌》勘察出一九三八年秋方鸿渐一行在江西境内不应绕远走一九三九年春以后因战事而改变的路线。叶文又说,赵辛楣一九三九年春进国防委员会,而国防委员会早在一九三七年八月就撤消了(冯芝祥编《钱锺书研究集刊》第一辑)。陈汝洁君对我说,第五章李梅亭贩运的西药里不应有消治龙,消治龙是一九四二年上海信谊化学制药厂生产的。是又一处时代错乱也! 《围城》还有两处叙事破绽。藻澄《韩学愈怎样买文凭》(《文汇报》一九九三年五月二日)觉得方鸿渐买文凭是单干的,那个爱尔兰人也没登广告出售文凭,那韩学愈是怎么知道克莱登又怎样购买的呢?《破围》第八节“解开克莱登大学之谜,并给方鸿渐平反”说真有克莱登这学校,可好像没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吾曹宁可信其无。傅杰发现方鸿渐致苏文纨书“昨天承示扇头一诗”云云的“昨天”是“今日”之讹(《聆嘉声而响和》第二五一页)。 经博学多闻的定平先生点破,我们才知道《围城》竟有不少知识性的差错。诚然,编小说不是搞科研,角色之口不代表作者之心。但通观《围城》的宗尚和文风,相信那不是作者的明知故为,弄笔增趣,而是记诵失检,糊涂失察。 第三章称“我是你的”云云是德国十五六世纪的民歌,而《破围》第一三一页考证这首诗其实是舶来品,十二世纪末就来到德国了。 第六章称“鸿渐大有约翰生博士不屑把臭虫和跳蚤分等的派头”。按钱书第二五六页:“约翰生博士所不屑的,是把虱子和跳蚤分等。出自鲍士威尔《约翰生传》,原文为:Sir, there is no settling the point of precedency between a louse and a flea. ”“跳蚤”《围城》初版作“跳虱”。 《破围》第二〇八页对那句“研究语言心理学的人”提问:“世上有‘心理语言学’(Psycholiguistics),有‘语言心理学’吗?” 小说叙写辛楣在美国大学政治系当学生的时候,旁听过一门“外交心理学”的功课。《破围》第三一〇页认为:世上没有心理学家特别为外交家开小灶烹调出来的“外交心理学”,那仅仅是在外交学院开设的心理学课程而已。 看到小说写赵辛楣请方鸿渐“吃奥国馆子”,《破围》作者好生奇怪:“我问过欧洲同事,特别是奥地利朋友,在奥地利之外吃过‘奥国馆子’没有,回答无一例外,都说没有。我自己在香江也去找过所谓‘奥国馆子’,杳如黄鹤。”(第三一一页) 小说提到方鸿渐“弄着书桌上他自德国带回的Supernorma牌四色铅笔”(第七章),引起破解者的好奇,他在心里打鼓:“我是文具迷,德国文具的牌子我全能够一一如数家珍,怎么就从来没有听说过说Supernorma牌铅笔呢?”Supernorma是个意大利词儿,“超级规格”的意思(第二九六页)。 钱老特意让一个剑桥留学生“撇着英国腔”出场道:“dash it! That girl is forget-me-not and touch-me-not in one, a red rose which has somehow turned in to the blue flower. ”并说朋友赞他“语妙天下”。定平先生却不买帐:妙语云乎哉?“forget-me-not and touch-me-not in one”莫须有也(第一八九页)。 第三章提及“一本谛尔索(Tirsot)收集的法国古跳舞歌”。定平先生明察秋毫(第一三四页):Tirsot是个在美国开肉食铺的法国佬。苏博士说的该是Tiersot,法国作曲家和音乐学家,有三本古代歌曲书流传于世,文纨看到的估计是第三本《流行歌曲和浪漫主义家》,里面有好多名篇佳句。可惜定平先生就此止步,没能把苏博士诗的底本抄出来,进而评判评判杨绛的翻译——“一般”耶抑“稚劣”乎? 有一处最教人大惑不解。小说第三章: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按钱定平《破围——破解钱锺书小说的古今中外》第一六五页指出:fortresse是forteresse的误排。鸟笼云云不是英国古话,而是法国文豪蒙田(Montaigne)的名言。“至于‘城堡’云云,在我的英文、法文、德文的语料库里面都没有。”“forteresse”丢了个“e”,始于晨光本。“围城”典故难道是《围城》作者杜撰出来的?天哪!之前,赵瑞蕻对“鸟笼”“围城”也满腹狐疑:“钱先生在西南联大开一门文艺复兴课。我记得钱先生举出蒙田《随笔》第三卷第五章:‘婚姻好比鸟笼;人们看见外边的鸟儿们拼命要进去,而里面的鸟儿们同样拼命地想出来。’来说明蒙田的幽默和机智。后来钱先生在《围城》云云。我到现在还不清楚钱先生这种意思是受到蒙田的启发,或者另有所指,另有所根据;是在讽刺苏小姐获挖苦方鸿渐。”(《岁暮挽歌——追念钱锺书先生》,《文汇报》一九九九年一月二日) 话说回来,钱老先生当然不乐意咱们斤斤辩此,嗤鄙为舍本逐末,吹毛求疵,“完全违反文艺欣赏的精神”。那些错误不过如癣疥之疾而已。昔伏尔泰作《荡子》院本,遭人诟病,渠曰:“诚非无疵,然疵亦有不可除去者。譬如偻人背上肉峰隆然,欲铲其峰,是杀其人也。吾儿纵驼背,却不失为强健耳。” 不要忘了,本书原是定平先生的游戏文章,好比信笔洒出的几朵墨花,“就是为了好玩”,还要“使大家开心颜”耳。 补遗:吴全韬《钱锺书老师》(《古今谈》二〇〇六年第二期)记暨南大学学生俞晶当时曾向老师钱先生指出李梅亭的百宝箱里不该有盘尼西林,尔时药物尚未发明。水晶《两晤钱锺书先生》(《明报月刊》一九七九年七月号)记钱先生自言:“《围城》中鲁鱼亥豕,错得厉害,不过正是写博士论文者钻研的好题材,像有人告诉我抗战时盘尼西林尚未应世,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有人”殆即俞晶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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