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阎连科的田湖 田园将芜胡不归
来自:胡人(洛阳5x5短片计划)
“河南嵩县田湖镇,地处伊河中下游,位于九皋山、西岩山和陆浑岭之间,属半丘岭、半平原地区。距嵩县县城20公里,离洛阳61公里。东西宽12.5公里,南北长14公里,总面积123平方公里,耕地面积81600亩,有效灌溉面积14595亩。境内有伊河及其支流八大河、腾王河、凤阳河,地表、地下水丰富。清代田湖为和乐里,民国时期为田湖镇,1947年建田湖区,1960年县置变动,划入伊川县,1961年9月复归嵩县,1963年恢复田湖镇。 境内九皋山为历史名山,《诗经》曰:“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即指此地。此外程村为宋代大理学家程颐、程颢兄弟故里,已成旅游名胜。 阎连科的小说里直接提到田湖镇的地方并不多,但他笔下的每处乡村都有故乡的影子。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处家园,可能是他土生土长的故乡,也可能不是,但无论如何,那一定是一个可以安置灵魂的居所,一个真正属于精神世界的地方——即使这个地方是被虚构出来的,比如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如今已经成为美国文学的地标之一。 在当代中国文化史上,我们可以找到很多堪称文化地标的地理位置,比如贾平凹的商州,比如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比如杨显惠的定西,比如陈冠中的香港——把所有这些文化地标放在一起,我们可以构建出一幅另类的中国地图。“个人史之精神家园”系列便是探索这一文化地图的尝试,我们希望能够打通历史、地理和精神世界的界限,通过这一个个文化地标,展现出当代中国的精神世界。第一期,我们跟随阎连科来到他的故乡河南洛阳嵩县田湖镇,听听中国农村亘古不变的故事…… 城与乡 一个农村孩子的梦想与逃离 说起来,我日夜挂念的故乡,却也是我最想逃离的地方。 田湖镇,属于河南嵩县,离洛阳有六十多公里。小时候记忆里的农村老家,只有两件事情,第一是特别饥饿,第二是劳动非常辛苦。饥饿不是个体的感受,可能是中国整整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事情,毕竟我们经历过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饿死的人成千上万,那之后对食物的记忆会永远深刻。我家盖房子那年,到春节,家里没有一粒小麦,没有半把面粉,母亲借了别人家一碗面粉包饺子,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每人吃了半碗,父母没有吃。母亲曾经尝试把白面和红薯面包在一起,结果不行,擀不成饺子皮。 至于劳动,就是永远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个孩子都看到,父亲母亲还有邻居,所有人都是这样,惟独村里的干部是例外。我那个村庄人口比较多,当年就有四千口人左右,是很大的一个人民公社。我看到父母和乡邻在田地里劳动的时候,公社的干部提个开水瓶,敲个搪瓷碗,唱着歌去食堂吃饭。他们每个月有工资,我就想到,这种人真好,第一不需要忍受饥饿,第二不需要劳动,真是最理想的生活。 这可能是我想逃离土地的最初契机。只是想,当干部好,不用下地干活,但我并没有想到要离开农村到城市去,因为不知道有城市。其实我家条件也算不错的,无论如何,是解放后村里第一家盖起瓦房的,以前都是土坯和茅草垒起来。盖房子极其辛苦,在寒冷的冬天,踏着冰雪,过一条很宽的河,到河那边把石头扛过来,有十几公里远。因为盖房子要打地基,买不起砖,就运石头代替,这是村里人最省钱的做法。一切能用力气换来的东西,绝不用钱去买——我想直到今天,农村人仍然坚持这个标准。 方圆几十里范围,田湖是这一带的集市中心,更偏远的乡下人还在向往着我的家园。而我们这里的人向往的,是二十公里外的县城,县城里的人,向往的是六十公里外的洛阳。从农村到城市,就是这样一环扣一环的梦想。我最早意识到城市的存在,是小学时有一天,一位像洋娃娃一样白嫩的小姑娘成了我的同桌,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的女同桌在课桌上画了一条线,她说,谁也不能越过,不能碰到对方的胳膊。我由此开始明白城里人的不同。 现在想起来,那个年代很严重的问题是人口不能流动,所以人们总是从一个地方向往着另一个地方,乡村和城市的差别也由此而来。比如你要出门,必须先去开一个介绍信,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户口簿,就是村里有关的干部会给你登个记。我还没有走进城市,只能凭着来自城市的同学,想象村庄之外的世界。 再后来,让我意识到城市存在的,是来到村里的知青们。有六七个人来自郑州,有一个来自洛阳,他们被村人恭敬地安顿在收拾干净的大队部里。知青受到尊敬是有原因的,在买个烧饼都需要粮票的年代,知青能带来村里买不到的化肥、布匹和火柴。农民感恩戴德,不让知青下田,他们只需穿得光鲜干净,在村头漫步,有时吹吹笛子,到中午和黄昏,就到农民家里去吃饭。这叫“派饭”,我家也被派过,派到的人家就负责招待一两个知青一周的伙食,顿顿细粮白面。他们吃饭,我们这些孩子就眼巴巴在旁边看着。哦,原来不用劳动还有饭吃的,除了干部,还有知青。 城里人真好。 招工在水泥厂每天干16小时 今天的中国作家很难把握现实的乡村,我们熟悉的年代已经逝去。比如,再不会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那种村庄了,为什么农村里的人至今怀念毛泽东?这没什么可说的,我现在和自己的母亲坐在一起,半天都不知道要聊什么,相对无言。当然我不能说从前比现在要好,城乡的差别永远存在。十三四岁我第一次到洛阳去,尽管当时城市里也不过是些三四层高的楼,还是让我惊呆了,这么高!在农村里走夜路还要提着煤油灯的年代,城里马路上竟然有路灯,夜晚也如此明亮。任何农村孩子在这时候都会感到巨大的差别,感觉必须离开农村。 我能有什么办法逃离农村呢?通常的考虑,就是招工和当兵这两条路。我高中读了一年就进城做工去了,不是正式的招工,是我恰好有个叔叔在新乡那边的水泥厂,通过他介绍,我才可以去当临时工。 水泥厂那个脏啊,就像地面上的黑煤窑。所有人都戴个口罩,空气中密布灰尘。我的工作是在山上,用炸药炸石头,再把炸下来的石头装到小火车上运去工厂。这是最重的活儿,八小时一班,可人人都想每天干两班。因为干一班能挣一块六毛钱,一天如果能干上两班,一个月就有九十多块。我和叔叔给工头送了两盒香烟,一瓶白酒,他就允许我每天干16个小时。那时年轻,身体能扛住,一个月都不洗脸,逮住机会往碎石地上一躺就睡着了,人家一喊就起来接着干。挣钱多啊,吃的也好,每天都有馒头,菜里也有肉。1975年到1977年,我干了两年,那是一生中最辛苦的日子,可每个月往家里寄钱的时候,还是感到无限温暖。 考学不知道报志愿是什么意思 如果就这样一直做工,不出意外的话,我的命运会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后期遇到拐点,很多人在那时下岗。我哥哥当年本来说是去煤窑挖煤,结果干了一天就跑回来,说那个井太可怕,完全没有灯光,不知道下了多久才到井底,干完活再用绳子拉上来,那种恐惧难以忍受。后来他等到了另一次招工,也是托关系走后门,进了县城的邮电局。每天吃两顿饭,骑个自行车翻山越岭,把信送到山沟里去。每天走八十公里山路,一个月24块钱,算是不错的工作,现在他也快退休了。 而我在1977年突然接到了一封电报,只有四个字“有事速回”。到家发现,一切如常。家里人说,现在可以考大学了。 到了考场,就是报个名字,老师记上后,坐在那里就开始考了。考政治、语文和数学三门,作文题目是《我的心飞到了毛主席纪念堂》,好像要求写八百到一千字,每人发了三页400字的稿纸。我写起来激情澎湃,三页纸用完了,就举手问老师再要。老师跑过来一看,说哎哟这个同学,居然三页纸都写完了,字也这么工整。老师就举起我的卷子说,同学们,写作文一定要认真,像这个同学,稿纸都不够用了,这样肯定可以考上大学。 我也就以为肯定可以考上,考完回家等啊等,过了一段时间听说要报志愿。我们全家任何人都不知道报志愿是什么意思,同学们也不知道,就去问老师。 老师说,报志愿就是,你想去哪个学校,就把学校名字填到志愿那一栏里。 我们就问,去哪个学校好呢? 一共有哪些学校可以报,我们都不知道,其实我们村还不能算太封闭,毕竟还是在公路沿线的边上嘛。老师就说,你们想去北京,就填北京大学;想去省会郑州,就填河南大学———其实河南大学并不在郑州,而是在开封,老师也一无所知。 不知道什么原因,第一个同学填了北京大学,后面的人全都填北京大学,包括我。 结果可想而知,我们县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 当兵留在城市的最后机会 这些年来我靠写作谋生,这个行当太辛苦了,假如有机会选择命运,我宁可去做个书法家,写一个字卖一个字的钱,也不要选择文学。在现实的体制下,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当官,少年时期我特别羡慕权力,可是现在变成特别恐惧权力。在北京的街上,看到任何一个警察我都会害怕。回到老家去,见到那些村干部,我依然会毕恭毕敬,因为虽然我不在农村了,可是我的亲人都还在,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被村干部管着。中国的农民最终都离不开政府的控制,比如村长第一可以管你的宅基地,第二可以管你的计划生育,这两点是家家户户都一定遇到的问题。 我从读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偷偷写作,写一个关于贫农、富农和地主搞阶级斗争的故事,写了很长,一直到我进城打工,又回乡参加高考,考试失败后才写完。然后我就去当兵了。 1978年12月我入伍,没想到1979年2月,中国和越南就打起仗来。说来不可思议,现在我饱受颈椎病痛折磨,当年在新兵连却是文武双全。第一次射击训练,每人十发子弹,我打了99环。团长看傻了,说新兵怎么能打99环呢,就叫我过去,换个地方再打十发子弹。我又打了个98环。团长觉得,这应该不是偶然了,就选我代表全团,去参加全师的新兵射击比赛。过几天,我扛着枪去参赛了,又打了98环,拿了三等奖。当时部队里已经在做战争动员,我回来就开始害怕,射击表现这么好,肯定要让我上前线。 战争永远是恐怖的,我后来才知道,中越战争爆发后,农村里我的亲戚们三十多口人,都住在我家,每天轮流去邮局查问有无我的信件,我的姑姑还频繁地去庙里烧香拜佛,为我祈求平安。我的父亲更是每天焦急万分,哮喘病愈发加重。而我在部队里一无所知,我从来没有想过千里之外的战火,会这样真实而深重地影响家乡父老———只因有个参军的我。 最后居然是文学救了命。我一到新兵连的时候,指导员就说,每个战士都把自己的名字写到黑板上去。大家都一个个上去写,指导员就在看谁的粉笔字写得好。我写完了指导员就问,阎连科,会不会出黑板报啊?我说试试吧,毕竟咱在家的时候还是爱好写写画画的。我就开始出连队的黑板报,东抄西拼的,弄点散文诗歌什么的上去。有一天我们营的教导员路过,他姓张,曾经是我们军党委的秘书,诗写得很好,曾经在《诗刊》发过很多古体诗。他看到我在出黑板报,就说这孩子你写得不错啊,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爱好?我说我爱好写小说。他说给我看看。 我就想起参军前写完的那部长篇,有二三十万字呢。我给家里打电话,让我哥把稿子寄来。结果我哥说,弟呀,你走后,母亲经常用你的稿纸烧火做饭,差不多都烧掉了。 我让我哥把侥幸没被母亲烧掉的一小部分稿子寄来,拿给那个教导员看。他看完没看完我也不知道,但是在我们部队正准备登上去越南的火车时,他找到我,说有一个机会:武汉军区要在河南信阳鸡公山那边,办一个文学创作学习班,我推荐你去学习,因为你是个人才。 我就这样留在了部队,继而留在了城市。可是城市与我并没有多大关系,文学不是集体行为,作家不一定非要呆在北京这个文化中心,贾平凹在陕西,张炜在山东,写得多么好。我对城市的变化也缺乏敏感,奥运会之前有一天我跟朋友见面,跑到那个世贸天阶,吓一跳,北京有这样的地方,我居然都不知道。结果朋友说,这不是最近的变化,早就这样了。可是对我来说,城市发展越快,离我越遥远。 ■ 感悟故乡 农村的精神,已经被抽空了 老家回不去了,这恐怕是最尴尬的事情。我每年春节回农村去,母亲对我说的话,一定是五年前甚至十年前就在说的,譬如村里某某家死人了,某某家结婚了,无非这些。而所有的邻居找我,永远都是在问,某件事能不能帮忙办一下。比如看病,比如孩子上学,比如找工作,他们找我办的这些事,跟三十年前我自己遇到的事情一模一样。除了这些,我无法和他们聊现在的生活,我并不了解当下的农村。 现在的农村和城市只有一个字相同:“钱”。以前我们靠道德和宗法维持乡村秩序,现在维持秩序的就是钱。农村里选举,候选人会宰一头猪或一头牛,请村里人大吃一顿,最后选出的就是有钱人。当然,农村里有钱人一般也都是能干的,这是钱和权力的结合。这种权力对农村的伤害,从数字上看没有那么大,但是从精神上看,要远远大于城市。 农村人没有地方说理,没有人愿意听他们诉苦,农民们内心充满不公的心理。为什么偷盗抢劫都要集中在过年的时候?这里一定是有相当一批人,过不去这个年了。而且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农村里寂寞破败。表面上看就是街道上人少了,实质我想,这是把农村人的精神抽空了。出去的人在城市里受到歧视,留下的人也没有精神依靠,那种没有着落的恐慌,我想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体会。 小时候村口有条河,清水哗哗流动,我们吃饭时如果天气热,就脱掉鞋子,把脚放在河水里。现在那条河早就没有了,好像全中国的河水都在慢慢断流一样,农村里打井越来越深,那些水都不知道去哪了。田湖镇原本有个造纸厂,污染特别厉害,取消掉了。但是又冒出一个水泥厂,每天那个灰,飞呀飞的……” 来源 《新京报》 记者武云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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