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屋 》
badwolf(bravenewworld)
文/韓麗珠 關於壁屋,說法和傳言有很多種。然而壁屋最早的定義是﹕一棟面面都是牆壁的房子無論走到哪裡,面前都是一堵牆壁,不只有四面,而是更多。如果我們活那裡,面前是一堵牆壁,我們會拐彎或轉身來避開它,然後還是一堵牆壁,我們會拐彎或轉身,如此這般,牆壁領我們到該到的地方去。我自小渴望住進壁屋裡,但沒有說出來,另一個我走到我的身旁,對我說相同的願望。 我們住著的房子只有四面牆壁,沒有更多。第一天搬進來時,還有一些紙皮箱。我們母找遍了許多紙皮箱,找不到一個硬幣,於是披散著頭髮走到樓下的士多去借,借了零錢便乘車到遠遠的地方去找工作。我們母回來時往往分不清楚我們哪一個是那一個。日子久了,她便忘了我們是誰雖然假日偶爾也會帶我們上街。當然這是我們的想法。我們母把我們都當作同一個人,但我們都不是她所想像的那一個人。 假日,我們母帶我們街上去,走到車站時我們說﹕我想去壁屋。那天天氣異常炎熱,紫外光不斷捐害我們的皮膚。我們母聽後竟靜靜地看著我們,臉上的表情突然消蹤。車站的空間狹窄,旁邊又擠得滿滿是人,因此我們無處可逃。我們母瘋狂地向我們身體各部份襲擊,由於她手中沒有任何工具,最後終於弄得精疲力竭。事後她虛弱地對我們說﹕「難道你們要像你們爸那樣,被人推進壁屋嗎﹖」我們不置可否。(其實那個反應對於我們來說是默認的一種,但我們都是不擅長表達的人,此種情況下常常被誤解。) 我們母在當天晚上焚燒衣服,但我們始終想不起那天是什麼日子。彩色斑斕的紙張跌進發黑的鐵箱內便化為灰燼,灰色的煙霧把我們嗆得呼吸困難,只有母仍舊堅強地站在鐵箱前,口中唸唸有詞,祈求我們爸在外生活潦倒,吃飯喝酒也沒錢。 這種時候我更渴望能住壁屋裡。壁屋是一個冬暖夏涼的地方,因為面面碰著都是牆壁。屋子裡有許多人,但住壁屋裡的人只須面對一堵牆壁,他們看見的只是一堵牆壁,一堵有趣的牆壁,一堵沉默的牆壁或一堵溫柔的牆壁。 據說(據我們母所說),在我們出生的同時,我們父也住進壁屋。我們母說的時候很靜很靜。臉上甚麼表情也沒有。「然後便去了走了,再也不回來,」亳無先兆,變得可怕地憤怒,「走走走,也不想想自己是甚麼人,終於關進壁屋裡,活該!」 我們母每天下班回家時,總會用腳重重踢向鐵閘,拿著大包小包的蔬菜和肉類,疲累而生氣地看著我們。我,和另一個我,慌忙地跑過去為她開門。後來我們守在大門前,待得聽見她在走廊上的腳步聲,便急急打開大門,把頭探出去迎接她。我,和另一個我,在等待阿母的腳步聲出現之時,由於太無聊,商量出把我們母暗殺之事,我們討論,在哪一個位置躲著,乘她不覺時,弄掉她,如何不留下任何指模,毀屍然後滅跡。我們母回到家,如常洗衣服洗菜和洗澡,但是到了晚上,在我的夢中,她卻成了一失去生命的人,沒有呼吸而且永不會轉醒過來。我在夢裡卻感到一種不能挽回的絕望,只有徒勞尖聲哭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連另一個我也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裡,更不要說給我任何幫助。而這個夢是我在第二天,目送我們母上班後,才一點一點,想起來。 有可能,極有可能,我一直羨慕(也許是妒忌)我們母和我們爸的相處方式。他們以一種既疏遠卻又水乳交融的狀態在一起,別人或所有客觀因素也不能把他們分隔,甚至是他們自己也無能為力。每逢佳節,我們母便會對著神靈,許下各種怨恨的願望。有時候會紙剪成人形,一邊以鞋子拍打,一邊巨細無遺地數落我們爸,數他曾經做出的,不對的事情。我那時便深深體會到我們母的記憶力,感到她是個聰明的人。即使我們爸從不曾出現在家裡,也彷彿無處不在。我們爸已經依附我們母身上,那麼不可分割。 或許,當我,和另一個我,同時目睹我們的情況時,也暗自擔憂雖然同時亦渴望有一天,會像他們那樣,無論走得多遠,最終也是密不可分,透不過氣。所以,另一個我後來的出走,我一點不感到驚訝,反之那是極其自然的事。 至於我們爸,我們認為他會一輩子住在壁屋裡,對於我們來說這並無不可。可是那一天,我們母卻把我們帶到荔園,在遊樂場一間餐廳內,坐著一個穿廚師袍的男人。他把帽子放在桌上,一隻手拿著煙,對著眼前不遠處,空洞地出神。我們母叫我們﹕「叫人啦,叫阿爸啦。」我們不作聲,看著他。那男放下煙,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再看看另一個我,那隻沒有拿著煙的手微微顫抖。他對我們母說﹕「很像,真的很像,簡直分不出來。」男人拉著我們的手﹕「告訴我,哪一個是姐姐﹖哪一個是妹妹﹖」我們說﹕「我們沒有分。」他便笑了,但我們都知道,其實他是不想笑的。我們母推了推我們﹕「多沒禮貌!也不叫人家一聲。」我不禁疑惑﹕「你怎麼會在這裡﹖」另一個我說﹕「你不是在壁屋裡嗎﹖」我說﹕「我以為你會一直在壁屋裡。」那男人錯愕地把頭轉向我們母站立的方向,但我們母的眼睛看別的地方。他再次轉頭向著我們時,我們發現他的眼眶內藏著一些淚水,嘴角不受控制地顫動。看見他這副樣子,我實在不禁要笑了。於是只好不再看下去,但他拉著我的手漸漸緊了,我簡直認為我會按捺不住,把所有笑意都迸發出來。我立即甩開他的手逃走,另一個我跟在身後。跑到摩天輪附近,我們才放任地笑起來。後來我總是在肅穆的場合想起各種好笑的事。 那是唯一的一次,我們看見他們一起。他們並排站在地上,送我們上海盜船,我們向他們揮揮手,他們也對著我們揮手,似乎我們將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而要永別那樣。最初他們抬頭瞇起眼看我們,可是當海盜船衝向最高點時,我眼中只有高遠的藍天,和我如此親近,我便甚麼都忘掉了,只管尖叫。 那次之後,我們為壁屋下的定義又再次修正。壁屋是一個面面都是牆壁的陰冷地方,每次當一個人走進去,住上一段日子,他再次走出來時,便會面對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一切都是新的。舊事已過,一切都變新的了。有些人每隔一段日子,便會到壁屋住上一陣,於是他所處身的世界,便得到一次又一次更新的可能。此後,我都是獨自思索壁屋的定義。 我,和另一個我,在百德新街一所小食店吃過早餐便分手了。另一個我帶著衣服和她心愛的照片,還有一筆我們儲了很久,但仍為數很少金錢離去。我站在小食店門口,直至看不見她才走開。 我們母下班回家時,看見只有我守在門口,便不解,「另一個到哪裡去了﹖」我說﹕「去了壁屋。」她認真的問﹕「甚麼﹖」我再答她﹕「是壁屋。你常常提及的那個。」她似乎無法清醒過來,又打了我,抽著我的頭髮盤問各種相關但不重要的問題。我竟然看見她的眼淚。過了很久,她突然奔出門口,跑到街上去,直至深夜才回來。回來時對著床上半睡半醒著的我一直叫。 我們母從那時開始培養出一個下班回家後,突然跑到街上要尋回另一個我的習慣。她常常問我「另一個到了哪裡去了﹖」我便回答她上學或上街了。她滿意地點點頭,繼續做家務。 (我們當然知道壁屋是一座所謂的監獄,但究竟在甚麼時候開始知道,則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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