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由香港书展联想
甘甘
香港书展已经连续举办二十届,一年一届,二十届,二十年,参展的名流、嘉宾、读者不计其数。今年我去了,在凤凰资讯台名播曾瀞漪的搭档下,作了《文学的创新和创旧》的发言。想的很好,但讲得一般。这也是我当众发言的通常感觉,即使有名播壮势照样难改旧状。越来越觉得,语言之于我,是越来越亲近手而疏远嘴了。如果说“述而不著”是潇洒的,那么我就是不潇洒的。 这是我第三次去香港,前两次的身份都是游客,像大多数内地游客一样,一天马不停蹄地跑,累死,其实又很寡淡,无非是:上车睡觉,下车拍照。最大的收获是带回来一大堆照片,除此并没什么感受。 这次我坚决不当游客了,除了书展必须参加的活动外,其余我一概呆在宾馆里看书、写作,像在家一样。宾馆很好,万丽海景酒店,很高,很现代,我住三十七层,落地玻璃,面向维多利亚港湾,朝下看是湛蓝湛蓝的海水(据说水质并不好),朝上看经常是流动的白云,烟雾一样聚拢又散开,一只褐色的尖嘴老鹰在白云底下翱翔,有点魔幻。好几次,我都产生幻觉,忘记了老鹰在玻璃的另一边,激动地等待它飞过来,欲伸手去抓。这种老鹰我只有在西藏高原上见过,想不到在香港,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再见,深感蹊跷。 还有个景观,需要我凭栏小角度俯视才能看到,因为景观就在酒店裙楼的人行道上。我注意到,那路上时刻都是人流蠕动,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人,很壮观,人行道其实已经很不适宜人行。有一次散步,我夹在人流中,进退两难,半个小时走了不到五百米,汗流浃背,苦不堪言。 这么多人在干什么? 猜是猜不到的——他们都是去参观书展的。 都说香港是文化沙漠,言下之意,这里读书人少。但是书展上人之多,情状之熙攘,令人不可思议。开展第一天,半天的人流量是七万多。要知道,不是免费的,还要门票的,二十港币一张。据说,这些年香港书展的参展人数年年递增,去年达八十三万,今年可望过百万。香港人口大概不到七百万,也就是说七分之一的港人都成了书展的同仁,比北京奥运会还闹热。 探究港人为什么这么追捧书展,成了我几日里天天迷的事。我问过不下五十个路人,答案是似是而非的。或者干脆说,有点搞笑,有点牛头不对马嘴。多数人告诉我,他们来书展不是为买书,而是见人,看名星,观“靓模”。香港书展的特色,是把书展办成了个地方节日,各路人粉墨登场,各种娱乐活动云集,讲《三字经》者有之,穿“三点式”者有之。说好听点,是雅俗同堂,说难听点,是有点不伦不类,四不像。 不用分析,书展办成这样,必是迫不得已。因为可以想象,如果展览的仅仅是书,展馆难遭冷落之苦。国内这些年书展的情形大致就是这样,虽然一定程度地保持了书展的本色,但失去了人流,转来转去的人大多是夹皮包的(收钱结款的);有的地方为避免门庭冷落,只好组织人去参加。 确实,这年月,我们有太多太多的理由离开书本,很多人就这么别了:与书,与书中的乾坤,与纸上的文明,与古老的习俗,与我们的心灵。怎么样让这个人群小型一点?这成了“前沿艺术”,“尖端科学”,不但需要我们沉静的智慧,想象力,还需要我们拿出破掉底线的勇气,敢于大胆冒险。本次香港书展不惜冒“书展垃圾化”之虞,轰轰烈烈地推出“靓模”展台,或许是有点儿“双无”精神了:无奈与无赖。 不过,在我看来,这是拯救不了“大兵”的。书是静物,给人予静,“靓模”激动利比多。这是冰火两重天,不可以水乳交融,难怪网上出现“反靓模联盟”,恶评如潮。相比之下,本次香港书展的主题:多元与创意,倒是给我一些启蒙。我总的说是比较悲观的,不相信我们的智慧可以灵验地解决“读书人越来越少”的世纪难题,我只期望这个“减少”的速度缓慢一点。 如何让它慢下来? 也许只有一个办法,作家要努力去开创一种新式的阅读兴奋点。琼瑶的言情,金庸的武侠,点活了我们这代人的阅读之穴——我们不要摇着羽毛扇说这是庸俗,要知道,这个世界最难创造的恰恰是庸俗。今天我们视为大雅的巴赫、莫扎特、达·芬奇,在当时都是俗到家门口的。我不知道如今这代人的阅读之穴在哪里,我只知道我们的写作要和过去告别,我们要在“多元”中去寻找,用崭新的文字和热情,去开创,去激活这代人的阅读之穴。这可能很难,但也可能只需要我们回个头——蓦然回首,她在丛中笑。我一直在想,多年来我们总是在小说创作上一味追求创新,创新的疯狗把小说固有的纪律咬得松松跨跨,把人们对小说的期待也咬得伤痕累累。小说,一种以分享别人人生经验为主要目的阅读,一旦被作家疯疯颠颠的异想天开所浸染,它所昭示的必将是小说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