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格曼:我不知如何去爱
行歌追月(业余导演)
《伯格曼的小岛》拍摄时伯格曼已经85岁了,但对着好友玛丽妮·露的镜头,他不仅能细数自己作品的每一个细节,更有勇气将它们与自己的生活一一对应:《婚姻暗流》中丈夫狠心弃妻,完全是自己婚外恋情的翻版;《犹在镜中》那个埋头创作的作家大卫,也明显有自己的影子——不知如何面对子女,做个好父亲。大卫的那次自杀未遂,也是伯格曼本人经历的移植。 伯格曼甚至以大卫人生的失败剖析自己:“我结过几次婚,耗去不少钱。我有9个子女,但和他们都不太熟,有些甚至完全不认识。作为一个人,我的罪恶感多得数不清。于是,我只能用事业上的成功,来弥补无以复加的做人的失败感。” 同样带有自传色彩的,还有影片《芬妮与亚历山大》。从开始构思该片,他就“掉进了童年回忆中”。片中那个孤独的孩子小亚历山大,就是以伯格曼本人为原型。另外,按照伯格曼的说法,他其实在39岁时,就已经用电影《野草莓》对自己的人生提前做了总结。 片中孤僻、冷酷、被阻隔于人际关系之外的老人伊萨克,彻彻底底就是他本人。“我和伊萨克一样,一辈子都在寻找爱的庇护,却总是自以为是,自我封闭,任凭外人持任何武器都攻不进我的心。于是,我焦虑、悔恨、愤懑、懊恼,我的脾气变得暴烈,我长期被各种病痛折磨。这是我命运的恶性循环。你们只看到,我井然有序的事业,却不见我千疮百孔的阴暗灵魂。” 从始至终,纪录片《伯格曼的小岛》中的伯格曼,并不是什么电影艺术史上的顶级大师,而只是一个寻常的、渴望爱却不知如何去爱的老人。最终选择隐居在斯德哥尔摩东南部的神秘孤岛法罗岛,刚好是他“孤独、痛苦的灵魂,本能地寻求逃避和隐匿”。伯格曼说,他其实一直想逃。电影《耻辱》中那对隐居夫妻,《狼之时刻》中男主人公的突然失踪,《假面》、《安娜的激情》中主角的荒岛生存,都是他长久以来内心向往的隐喻。 1960年,为《穿越黑暗的玻璃》选外景时,伯格曼和法罗岛一见钟情。他从没见过如此荒凉的地方,如同石器时代的遗迹。他感觉终于找到自己真正的家。在那里,他不必扮演角色,不必装腔作势。于是,当1982年决定退出影坛后,他便拒绝参加任何电影活动,一直隐居在那里。伯格曼并不掩饰隔离现实、自我放逐后随之而来的孤独。“我每天只是走来走去,一整天不和任何人讲话。妻子离世后,我会更觉落寞,夜夜都会想起她,想起我曾经爱过的那些女人;我在岛上不会看任何一部‘伯格曼作品’,因为看时会更觉得自己可怜无助,随时都要哭出来了。” 伯格曼为何会有这样一个异于常人、饱含着如此巨大的痛苦和怨恨的人生?或许就像这位老人,在《伯格曼的小岛》中所坦陈的:“我一直留驻在童年。深陷其中,挣扎不出。幼年的经历,总会掀起阵阵恶浪。把我打得猝不及防。童年的世界,没有爱。于是,我的一生,爱都缺席了。我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感觉不出爱,对自己也一样。” 伯格曼出生于一个牧师家庭,父亲“一天到晚在教堂大谈上帝之爱,可在家里却闭口不谈,家人之间只存在着怨恨”。母亲红杏出墙,父母的厮打争吵,摧毁了伯格曼对上帝、对爱的信仰。年幼的他,曾一次次跪下来向上帝祈愿,只要父母和好,他连最喜欢的放映机和影片,统统可以不要。但是上帝仿佛没有听到。争吵继续,仇恨继续。于是,多年后,伯格曼才会在多部影片中,塑造出上帝,却让他始终沉默,面对灾祸袖手旁观。 至于和家人的关系,在伯格曼的印象中,他的父亲不苟言笑,神经质,暴躁易怒,常常对幼小的他进行严厉的惩罚,包括鞭打,把他关进橱柜。为了驱散恐惧,小伯格曼在橱柜里,打着红绿手电,自言自语,想象着他是在电影院观看恐怖片。日后,他也把这段经历写进了《狼之时刻》、《芬妮与亚历山大》等片。 由于父爱的缺失,年幼的伯格曼曾经“疯狂地”爱他的母亲,但他的这份挚爱,非但没有回应,反而成了母亲的负担与累赘,甚至让她感到恼怒。母亲的斥责,让他幼小的心灵充满了怨恨与叛逆。于是,他从小就爱幻想、爱撒谎,父母被他的幻想与谎言搞得不胜其烦,为此还带他去看儿童心理医生。 伯格曼与家庭的最终决裂发生在大学期间。一次冲突中,父亲动手揍了他,他不甘示弱地回敬了一拳,然后愤然离家出走,一走多年。他的离开,加上哥哥企图自杀,妹妹堕胎,全家陷入一片混乱。可年轻的伯格曼却丝毫不知。他只是怀着恨意生活了几十年。拍摄《野草莓》时,中年的他还忍不住要借自己的代言人伊萨克说上一句:“我从冰冷冷的子宫诞生。” 只有在年老时,面对着《伯格曼的小岛》的镜头,伯格曼才承认,他一直渴望着与父母和解。他整整一生所表现的愤怒、质疑,其实都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寻求着父母的爱。不然他也不会为《野草莓》安排这样一个结尾:伊萨克来到一条美丽的小河旁,尘世的对岸,他的父母正在朝他亲切地挥着手,笑脸盈盈。之后,镜头将伊萨克两眼含泪的苍老脸庞,推成了一个宁静、安详的特写。“看看我,了解我,原谅我吧。” 伊萨克并没说出这句,但它在伯格曼心里,已经呼喊了千万遍。 请教他如何爱 伯格曼一生拍摄几十部影片,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爱情片,他说,自己根本不懂爱,更不懂如何付出爱。在他几乎所有的电影中,婚姻与爱情都成了残酷与折磨的注解——两个人无法分开,也无法一起生活,彼此伤害,彼此桎梏,永无休止。他让《野草莓》中的伊萨克对着妻子吼:“打掉孩子,不要让他和我一样,成了地狱婚姻的产物。”他让《呼喊与细雨》中的两姐妹,一个变态压抑,用玻璃割破下体,以此拒绝与丈夫做爱;一个放纵欲望,导致丈夫自杀;他让《秋天奏鸣曲》中的伊娃,在丈夫向自己求婚前对他说:“我不爱你,我从未爱过任何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懂爱、不信爱的人,一生却“爱过”无数女人。伯格曼共有5位妻子,维持婚姻的时间分别是2年、5年、8年、10年和24年。他的前四次婚姻都被漂亮的电影女主角或是其他一些更能抹平他内心孤独的女人所打断、终止。而最后的老婆,女演员英格丽·冯·罗森则“理性、克制”,伯格曼说她宛如他的母亲,他们的婚姻一直维持到英格丽去世。 除了这5位妻子,伯格曼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是丽芙·乌曼。1965年夏天,他们相遇在法罗岛。伯格曼47岁,丽芙·乌曼27岁。他们在岛上拍摄《假面》,公认的伯格曼最神秘的电影。当时,乌曼是个已婚女人,丈夫是个精神病医生。伯格曼则结过4次婚,有7个子女。从一开始,《假面》的另一个女主角,比比·安德森就试图告诉乌曼:远离这个男人。10年前的夏天,她和她一样,曾经堕入伯格曼的情网。 但乌曼虽深知伯格曼是她人生的劫数,仍一头栽了进去。他们一起在岛上生活了五年,没有婚姻。每天,乌曼陪着伯格曼沿着海岸线散步,看海,几小时不说一句话。她喜欢不声不响地呆在他身边。逐渐地,乌曼发现他任性,他容易害怕,他的头发越发稀疏了,但乌曼仍旧爱他,尊敬他。 然而,由于战争、动乱,乌曼的童年同样蒙受了巨大的恐惧与悲伤。她所能给予伯格曼的,只是热烈的、执著的爱,而他则需要一个更从容、更包容的女人。有一天,她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泣不成声。她知道,她该走了,因为预兆已经降临。圣诞节,乌曼误把烟熏火腿当新鲜肉买回来,烤了一个小时后,端上餐桌,可以想象那道菜是如何令人悲伤。稍晚的时候,她又拿出买回来的蜡烛点上,伯格曼一见蜡烛便脸色煞白,那是葬礼蜡烛。 乌曼离开的那天,伯格曼和她都没有说破。她说,她去拍摄新片。她收拾了衣服,带着他们的女儿琳离开。伯格曼看不见她转身后的泪眼涟涟,而她,根本不敢回头看。他们分手后,伯格曼很快便和第五任妻子英格莉堕入爱河。他们结合后,英格莉没有扔掉乌曼所买的任何一样东西,书桌还在,窗帘还在,橱碗都在。 英格莉会和伯格曼一起,看乌曼在好莱坞拍片,在百老汇演戏。在伯格曼60岁时,英格莉首次安排他与9个子女欢聚一堂,这些子女此前互不认识。伯格曼对孩子们说:“对不起,我是个不合格的父亲。”有人沉默,有人冷笑,有人干脆说:“不合格?你根本就不是一个父亲。” 伯格曼说,子女对他的怨恨,让他看到自己人生悲剧的轮回。但是,伯格曼抛弃的女人们,却很少出来怨过他半句。多年后,乌曼作为导演,拍摄过一部影片《背弃》,剧本出自伯格曼本人之手。故事,也是以他混乱的感情生活为蓝本:为了一个女人,他抛弃了一个怀着他孩子的女人。当报刊上称它为“伯格曼宝刀未老之作”时,有人问乌曼难过吗,被伯格曼冠了名?乌曼回答说:“难过?怎么会?那是我的荣誉与特权。” 《伯格曼的小岛》中,年老的伯格曼对着镜头,说出了几句他对乌曼迟到的称赞:在我的故事中,被命运结合的人,总互相折磨,徒然成为彼此的桎梏。而同一个故事,在她的镜头里,却不再仅仅是关于折磨和背叛。她缓解了我内心的挣扎,缓解了我的眩晕感和悲剧感。我感觉儿时对父母所抱的怨恨正在逐渐消散。 其实,晚年时孤独隐归的伯格曼,的确尝试过一步步向温暖靠近。2003年,他在《婚姻生活》的续篇《萨拉邦德》中,就释放了那对互相折磨的夫妻,他让那两位离异并分别了30年的老人,最后赤裸着满是皱纹的身体,像婴儿一样相拥而眠。谁能说,这不是伯格曼在和生活讲和:“请教教我如何爱。”伯格曼或许在心里呼喊,“至少,我不想再让人们背负着爱的枷锁,继续折磨与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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