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贵妃起居注》作者:御井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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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brinagg 2017-03-07 16:57:57
☆、大红 进了腊月,后宫女眷们聚在一起的机会也就增多了。腊八那天早上,御膳房进奉了好几坛 ☆、大红 进了腊月,后宫女眷们聚在一起的机会也就增多了。腊八那天早上,御膳房进奉了好几坛子腊八粥,徐循令年纪最小的赵昭容出面,和几个侍女一起,给永安宫的各处花草都浇了一勺子上去,大家这才聚在一起,由徐循带着去了皇后那里,又由皇后带着一起去了清宁宫,后宫的女眷们全都聚在一起吃粥。 今时不同往日,不是逢年过节,新进的妃嫔们是很少能见到太后的——太后年岁虽然不高,但素好清静,闲着没事也不会和底层嫔妾们搅合在一起。所以一干新人都很兴奋、很谨慎,话也不敢多说一句的。倒是徐循等人要自在得多了,四个人都是笑意盈盈的,围着太后说吉祥话。 太后见了这么多真心实意的笑脸,心里也舒坦啊,先问,“给家里人的腊八粥都赏了吧?” 听说是都赏出去了,就点了点头,说道,“这一次就不费脑筋了,光赏个粥就行。” 大家都笑了起来:往年赏腊八粥,都是费尽心思,要给娘家表现出自己在宫里的平安康乐,又想着怎么低调地给点实惠的东西,今年却是不必了,反正腊月初十起,各宫亲眷隔了几个月都可入宫请安的,见了面要赏点什么,那就方便得多了。这是一个,再一个,也可以和多年不见的家人好好地说说话了,这才是各人心里都深深盼望的呢。 焦昭仪等新晋人士脸上也都是藏不住的羡慕:这都是妃级别的待遇了,他们这些新人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老老实实熬成妃嫔了,再想着亲人入觐的事吧。 不过,现在都还没想到这么远了,皇帝近来也就是再临幸了一个吴婕妤,临幸完就没下文了。这批人想的更多的还是怎么在宫里立足下来,不要还无宠,就已经失宠。 因为昭皇帝的周年还没过,今年宫里是不布置,不过年的,吃个腊八粥其实都是有点犯忌讳的。宫里当然也就没扎灯山了,这么多人在一处,也没什么体己话可说,过了一会儿太后就露出倦容,众人一见,纷纷起身告辞,太后也没留,就独独把徐循留下了,笑道,“咱们一道去看文庙贵妃娘娘去。” 太宗张贵妃对徐循一向另眼相看,是宫里老人人尽皆知的事实,她现在一个人在清宁宫群落里的一处宫殿居住,和李贤太妃、张敬太妃做伴。今儿两位太妃都出来了,就太宗张贵妃没出来,可见是懒得和小辈们应酬,太后把徐循留下去看她也是情理中的事儿。不论是皇后还是孙贵妃都不觉得如何,何惠妃就更是无所谓了,只是几个新人不了解情况,一时看徐循的眼神都变了几分。 徐循也不会去介意这个,她也早想去看望太宗张贵妃了。只是清宁宫这里,她不好来得太勤快,怎么都得把着个度,别越过了皇后去。上次和太宗张贵妃见面都还是一个月前的事,也就是略坐坐那就走了。 太宗张贵妃是有了小恙——妇人的病,不喜欢起身,所以才没出来凑热闹,见到徐循和太后一起来探她,也十分开心,她要起来,却被太后按住了,祖孙三代女眷围坐在暖阁子里说闲话。说起来就说到了妃嫔家人进来探视的事,太宗张贵妃叹道,“这都是太后的德政,从前我们在文皇帝后宫的时候,哪有这样的好事,我是运气好,家里还有些体面,有些妃嫔进来了以后,二十多年都没见过家里人。” 太后的兄弟也都是有本事的人,家里体面也重,彭城伯夫人也是能经常进来探视的,她也叹道,“可不是呢,就说贤太妃吧,这都进宫多少年了,硬是没有和家里人见过一面。如今定例能几个月进来一次,我们也跟着沾光。” 徐循忙捧场地笑起来,太宗张贵妃指着她笑道,“这孩子,笑得这么假,假得倒可爱。” 太后说笑话,谁能不捧场?只是徐循确实没被触到笑点,随便笑笑,两个长辈哪能看不出来,太后也觉得她娇憨,摸了摸徐循的脸颊,笑道,“真是憨人有憨福,就是这个憨劲得了大郎的喜欢。” 她顿了顿,又看似不经意地问道,“这一阵子,大郎在你跟前还有服丹药没有?” 徐循忙如实回道,“偶有用药,都是太医院开的丹药方子。” 太后这才满意,一边太宗张贵妃问道,“怎么,皇帝身子时常不好?” “换季时候常常有些头疼脑热的。”徐循道,“吃些验方就好了,大哥很注意养生,时常出去跑马的,也就是这一阵子国事忙碌,大礼仪又多,才有点吃不住。我前回过去的时候瞧着他脸色有些不好,不过这几天没听说传太医,料来也是无妨的。” 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徐循对皇帝的身体,还是很上心的。这孩子服侍皇帝的确谨慎用心,却又不会多事打听,倒是可圈可点。 “还是传了的,不过没什么大碍。只是头疼而已,”虽然居住在清宁宫,但太后的消息却要比徐循灵通很多倍。——这也是自然的,她到现在都保持了派人查问皇帝起居的习惯。“定期服些调理的验方罢了。” 张贵妃眼底闪过一丝深思之色,却是没有多问,只拿些过年过节的闲话大家谈着,过了一刻,太后起身去了净房,张贵妃便笑对徐循道,“能见家里人,开心了吧?” 徐循提到这事就是一脸的笑,“盼了有好几年了,上回见面,还是……” 她转了口,“还是入宫前了!” 张贵妃叹了口气,望着徐循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温存:自从文皇帝过身以后,除了亲侄女张敬妃以外,就属徐循最常来给她请安,每到清宁宫必定都要过来的。比起从前的威风八面,现在门庭冷落车马稀的退休生活,自然更容易培养出感情。 “能见家里人,的确是好事。”她拍了拍徐循的手,“却也不要都把时间用在说家常上了,多问问家里人的前程,家里人能立起来,能有个营生,把基业稳住了。那才叫真的拉拔起来了,浮财那都是过眼的云烟……” 她叹了口气,“还有一件事,我也就是白嘱咐你,从前你没起来也罢了,如今你起来了,又是如此得宠,家里人可要约束好了。不然,他们在外面犯错,你在宫里也没脸,尤其是你,又特别需要更谨慎些。” 在这宫里,有谁会如此直言不讳地教导、提醒她徐循?从前徐循还位卑职小的时候,这种人不少,可现在她一步一步起来了,身边会这样和她说话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这变化,并不是徐循本人能够控制的,而也使得她越发珍惜张贵妃的教导。她慎重地点了点头,“一定好生嘱咐家里人,我们能有如今的地步,已是前世积德,若是还有不足,真是天都不容。” 张贵妃唇边便漫起了淡淡的笑容,她忽然感慨了一句,“高皇帝真是高瞻远瞩啊,小户选秀,不知少了多少麻烦……” 徐循有丝不解,不过此时太后也回来了,便掩下此事不提,三人再谈一阵,太后便起身带徐循回了清宁宫正殿。 “难得过来一趟,今儿就在我这里吃饭吧。”太后随口吩咐徐循,“我这里没什么好东西,只怕是委屈了你。” 徐循时常过来,也有被留饭的殊荣,说实话,她也的确不是很爱在清宁宫吃饭。口味合不合是一回事,关键是她作为晚辈妃子,得先站着服侍太后,等她吃饱了自己再吃。别人吃着你看着,很有趣吗? 不过太后都这么说了,她难道还能推拒?只好笑道,“是我偏了娘娘的份例呢。” 正说着,一声通报,皇帝也进了清宁宫——今儿腊八,宫里却没开宴,皇帝早上出去办事,中午肯定要回来拜见一下母亲的。 见到徐循在这里,皇帝也很高兴,“又来贪着母后的点心了,入宫多少年了,还是这么贪吃。” 甜食房和光禄寺、小厨房等等,反正只要是宫里有的好东西,都得先尽着太后。这就是以孝治天下的孝道,太后宫中也的确是有很多稀罕的吃食,不过,徐循屋里也不见得就少了,所差的只是分量而已。她笑着说,“是呀,早上过来的时候就想着要蹭饭呢,腊八粥都少喝了一碗。” 说着,便亲自从膳桌上拿过一小碗腊八粥,放到皇帝手上,“这是太后娘娘赏您的,可要喝完呀。” 皇帝敲了她的手一下,轻责道,“就会拿母后来压我,我可没见母后发话。” 徐循笑道,“大哥你晓得什么,娘娘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娘娘的意思了。” 两人一唱一和,逗得太后发笑连连。皇帝用完了一碗特地加料细作的腊八粥,也站起来和徐循一起服侍太后用饭,等老人家吃完了起身出去,徐循还要伺候皇帝呢,皇帝摆手道,“别做作了,快坐下来一道吃了吧。” 自然有人换过膳桌,承上了早预备好的新菜,徐循饶是和皇帝并坐,也没怎么吃好,时不时起身给皇帝布菜,见皇帝吃得差不多了,自己也草草吃两口也没了胃口,便和皇帝一起出去陪太后说话。 才吃完饭,太后一般并不午睡,而是会在当院闲步,如今天气冷,她在屋里遛遛弯也就是了,等皇帝来了,大家刚好坐下泡茶说话。皇帝遂说起了云南旱灾的事,“现在各处口径都不统一,也不知该减几成钱粮好。” 早在仁宗皇帝年间,军国大事,太后就多有参与了。如今皇帝新登基不久,心里多少还有点虚,自然也找母后商量。太后听了还没说话,徐循有点坐不住了——也是因为妃嫔不得干政,也是因为她实在不懂,听得好无聊。 还没动弹呢,皇帝从袖子里掏出几份奏折就递给徐循了,“你来念念吧。别念里头内容,就把几分节略念给母后听。” 徐循没敢动,先看太后,见太后含笑点头,方才接过了奏折,清脆念道,“户部云南清吏司王三德谨奏云南今岁钱粮事……” 几份奏折念下来,她也是明白了:今年云南肯定有灾,但是灾情如何却不好判断。户部和当地布政使都是一致的,报的大歉收甚至是绝收,内阁态度是以为布政使哭穷跑灾,户部清吏司也有问题,没下到基层不明情况,居然配合布政使在那闹着要大减免,其实当地只是闹了点小灾,甚至是无灾。而云南锦衣卫卫所报上来的情况是当地歉收情况有,但不严重,还不到绝收的地步。 单只是念节略,徐循的头都要大了,皇帝和太后却都是若无其事。太后听过原委,沉吟片刻,道,“小循,你把锦衣卫的折子细读给我们听听。” 徐循只好又把几千字很详实的报告读给太后听了,这里面却无甚春秋笔法,只是罗列了许多基层见闻,饶是如此,徐循也是几番有些色变了。——云南秋后,街头卖儿鬻女之辈虽不少了,但按锦衣卫的说法,比起前些年大旱时民众‘易子而食’的惨状,这还算是轻的。城中物价,一石米也还才只要三两银子,这个米价还不算是太浮夸。 徐循在娘家的时候也不是不当家的千金小姐,她对徐家家事还是蛮清楚的,徐先生的粮食卖去米铺,一石是二钱银子,这还是贵价的了,一般人拿去都是一钱五分。云南当地一石就要三两,这里面是差出了二十倍啊!徐家佃户一年的纯收入,就够买这一石米的了。 青黄不接,说的是每年夏天旧粮将尽新粮还没上的那一段日子,很多佃户那时候家里是没米吃的,若是主家不仁慈不能赊米,就只有去米铺里买。所以这米铺的价钱也是随行就市,每年冬低夏高,现在才腊月就是这个价钱了,到明年夏天那还了得!不卖儿卖女,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甚至图的都不是卖身的价钱,而是家里养不了这张吃饭的口。 太后听得也是直叹气,却没有和徐循一样动感情,“内阁死咬着不肯减钱粮,也是有苦衷的吧。” “国库确实是有点支应不上了。”皇帝沉吟了一下,“云南灾情还不算太过,若是开了这个口子,只怕荒得要更厉害。” “文皇帝年间,钱财流出的速度太快了。”太后也是有些忧心忡忡,“现在库里是没银又没粮,这个口子是不好开。” 徐循根本都听不懂皇帝和太后在商议什么,两人也无意解释给她听,商议了一番,终是定下来减征二成。太后又道,“我听说有人重提下西洋之事,皇帝可别听信了,好歹也省点钱吧。次次下西洋,花出去的是钱,带回来的都是些于民生无用的东西,还不如把这些钱省在咱们国朝里花。” 皇帝点头称是,“总是要照顾到民力。母后放心,这我心里清楚。” 太后又就国事训导皇帝,“现在天下,看似安定,实则隐患处处。北边的异族虽然伤了元气,边患却未根除,云南、广西一带常起民乱。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天下虽夸盛世,民间百姓却多有辗转呻.吟者,皇帝可不能懈怠了。国朝基业,万万不能弱在了咱们母子手中。” 皇帝起身束手听了太后的教导,点头称是,“儿子一定谨记在心。” 又坐下来和太后商量,“明年开春以后,儿子想……” 徐循在一旁陪坐得很无聊,用心也听不懂,熬了半个下午,好容易皇帝才从清宁宫告辞,顺带着也把她给带出去了,两人并肩走在甬道上的时候,皇帝就笑着问她,“刚才那些话,你听懂了没有?” 徐循想也不想就一个劲摇头,倒是把皇帝逗乐了,“傻丫头,你也不多学着点,以后好在我身边参赞参赞。” “这又不是我该管的事儿。”徐循理直气壮地说,“太祖高皇帝《女诫》都说了……” 她磕绊了一下,一下结巴了说不下去,皇帝被逗得更乐了,“太祖怎么说来着?” 太祖高皇帝说的是:后妃虽母仪天下,然不可俾预政事——这明显和张太后的做法是南辕北辙的,徐循这时候说出来不是自己作死吗?她结巴了一会,只好含恨承认,“我不记得了……您看我脑子多笨?这些事,我就是想学也学不会。” 皇帝笑得都快走不动路了,拉着徐循上了他乘的御车,车轮辚辚中,一道往内宫方向去了。“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的,你会什么。” 徐循恼了,索性伏在皇帝胸前,恶嗲恶嗲地冲他死命眨眼,把媚眼当火炮弹来抛,手向下一拿,“我会服侍您呀,大哥,您说我服侍得好不好?” 皇帝的眼色顿时就深浓了起来,他嘶声投降了,“好了好了,别乱来——在外头呢。你服侍得好,很好,行了吗?” 徐循其实也不敢在车子里怎么地,这要传出去,她的名声可就全毁了。她松了手,没头没脑地又提起了云南的事,“我没本事,不能帮着他们,就是读着奏折,心里怪难受的。大哥您本事大,您说我有什么办法能帮帮那些灾民么?” 皇帝的兴致也冷却了下来,他抚了抚徐循的脸颊,叹了口气,“就是我都没有办法,又何况是你?” 徐循有点不解——连皇帝都能没办法? “我还真没办法,”皇帝看出了徐循的疑惑,“大哥少了朝廷,也就是个孤家寡人,我有多少钱?我能差得动多少人?你觉得灾民可怜,我也觉得灾民可怜。小循,世上比他们更可怜的人,有得是呢。可一旦要牵扯进朝廷的时候……朝廷的事,却也不能任性而为,国库缺粮,云南灾情不重,也未酿成民乱,够不上放粮赈济的标准就绝不能放粮。甚至连责令当地官员改进都不行,云南是老问题了,当地情况很复杂,能维持住现在的局面已属不易……哎,这些事,和你说了你也不明白,治国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 徐循是真的被皇帝给说晕了,她又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差距。若说初见时她对皇帝那种基于身份的天然敬畏,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有所褪色的话,现在,随着她渐渐了解到皇帝这个职位的内涵,徐循对皇帝却是渐渐地又越来越崇拜了起来。——她没敢把皇帝算作她的男人,她没这个身份,只能说,她觉得她伺候的这个男人好有本事,能把他服侍好了,也算是自己为国朝做了奉献。 比起刚才徐循和皇帝赌气卖嗲时的表现,现在她闪亮亮的眼神,可就要真诚得多了。皇帝被看得也有点飘飘然,车驾才到干清宫,就迫不及待地把徐循给拉进了里屋。 徐循今天运动量大啊,一大早起来先忙着自己宫里的事,又去皇后那里,完了以后到清宁宫一顿折腾,饭也没好生吃,站了足有半个时辰,皇帝和太后商讨国家大事的时候她也得跟着端茶倒水的。现在还要被皇帝折腾,皇帝进来不一会,徐循就不行了,腰酸,没法配合,被皇帝折腾得只能轻轻地叫。 天下大事尽在掌控,怀中玉人满心爱敬,一杆银枪所向无敌……皇帝只要和徐循在一块,就觉得自己特别伟大,他越是觉得自己伟大就越要折腾徐循。徐循累啊,今天不能和他抗衡,什么绝技都被折腾光了,到最后哭着求了饶都不好使,被渐渐学了许多御女功夫的皇帝给搞得,都不知道是昏还是睡,反正就黑甜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天都黑透了,皇帝在外头听人念奏折呢,徐循悄悄地下了床,“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打过初更的梆子了,皇帝开过了晚饭。徐循还想回永安宫去呢,青儿、紫儿去后干清宫的大宫女石榴进来了。“启禀娘娘,皇爷爷令娘娘先行梳洗,小厨房这会儿已经给您预备晚点了,不知娘娘想用点什么?” 徐循一听说就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她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道,“口重的不想吃,给上一碗鸡火面,再配几口咸菜就行了。” 说着,便进了干清宫特别修建的大澡房,那里是早预备好了腾腾的热水,徐循洗浴过出来,脸上妆也没了,她懒得再画,真的只是打了辫子,穿着家常的桃红比甲,浅黄色撒腿裤,腰间系着墨绿色汗巾,坐在临窗炕上等着自个儿的晚饭。却不料皇帝听到里头的动静,走进来看她,见她这样,倒笑了,“你嬷嬷们说得不错,这么打扮,就和个小丫头似的,上了肩舆也不像娘娘。到干清宫门口,未必进得来。” 徐循笑着说,“那我倒好了,想出宫的时候,就打扮成丫头出宫去玩,想回宫了,再打扮成娘娘去神武门叫门。” 皇帝果然被逗乐了,“且不说别的,妃嫔回宫怎么从神武门走?那是护军宫女出入的地方——傻样,扯大话都扯不圆。” 说话间,晚膳已经被端了上来,小厨房送了一海碗的鸡火面,宽汤少面,面和发丝了似的整整齐齐码在一起,上头摆了几片火腿,鸡火面,鸡汤火腿嘛,鸡肉那都是要滤掉的,火腿才能荐盘。还送了二十多样花式咸菜、凉拌并小炒,都拿梅花碟子盛着,一样就是两三筷子,另附两个乳饼一碟小馒首,简单得炕桌上就能摆得下。 皇帝看了,眉头一皱,“就拿这个来打发你?” 徐循瞧着却觉得满意,“这就是我点的嘛。” 她要吃饭,就赶皇帝出去,“大哥看着我吃,我吃也不香。” 谁知道皇帝看她吃了两口,闻见香味也觉得好,就在徐循手上喝了一口汤,果然鲜咸可口,尤为可喜是没有一点油星儿,再吃小菜,酸甜咸辣都有,倒是胃口大开,硬是把徐循碗里的面都夺了一半走——这还不算,还让徐循喂他。 徐循有什么办法?只好将就吃了剩下半碗面,又搭配了半个馒头。吃完了皇帝就让她给念奏折,不要王瑾、金英服侍了。徐循念了半天,才发觉都是年下上的请安折子,基本都是些套话——皇帝就是想听她的声音。 周年没过不能娱乐,皇帝就特别爱作弄她,徐循也是无奈,不好认真和他置气的。好在念了半天也已夜深了,皇帝也作弄够了,两人这才睡下。第二天皇帝也没叫内阁开会,亦无朝仪,早起吃过早饭,便拉着徐循下棋看书,到了下午才继续批改他永远也批不完的家庭作业。 要不是腊月初十家里人要进来请安,徐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从干清宫里出来,饶是如此,腊月初十一大早上,她还是废了一番‘口舌’功夫才能脱身,徐循回宫的时候心里又在打小鼓——不过这小鼓的鼓点也没以前那么快了。一个,是已经适应了自己宠妃的身份,还有一个,是她实在很着急回去打扮打扮等着家里人入觐,别的事可不想管这么多。 其实呢,家里人是等吃过午饭才进来的,徐循赶早了回去也无事。倒是几个嬷嬷看她回来了,便忙告诉她:就腊八、腊九两天,赵昭容、曹宝林、焦昭仪、吴婕妤全都陆陆续续来永安宫给她请安了,只是她在干清宫里没回来,倒累得她们全扑了空。 徐循就算是再无心它事,也有点纳闷了,想了一会也不知道她们是来干嘛的。倒是花儿抱着衣服走过来的时候一撇嘴给道破了,“娘娘提拔李美人、王美人侍寝的事,不是早传开了?怕是本来就想来了,娘娘这又是被太后娘娘单独留下来去看望太宗张贵妃娘娘,她们怎么不来?这会儿又被皇爷叫到干清宫,一去就是两天的。这事要被她们知道了,她们肯定赶着来。” 也是,又有宠,又有太后的缘法,和皇后也贴心,又肯拉拔底下人,谁不想和徐庄妃做个贴心人啊?这时候徐循手大啊,若是善了她,手缝里漏一点,都够别人吃一辈子了。若是恶了她,反手一压,这辈子何时能出头?这些底层妃嫔们就算不敲她的钟,也得来奉承一番,免得让庄妃娘娘误会了不是? 徐循想通了也是有些哑然失笑,“我自己心里还战战兢兢的呢,别人竟把我想得这么好,真是没话说了。” 说着算算时间,还有充足的时间打扮,便先不着急试衣服,而是嘱咐几个嬷嬷,“快去传膳,各式爱吃的菜都要,从腊八到现在,我没吃一顿饱饭!” 几个嬷嬷都惊,“这哪能呢?您跟着太后娘娘和皇爷,还能吃不饱饭?” 徐循心里流着宽面条泪呢:怎么不能啊,跟着这俩主子的时候,我就没怎么吃过饱饭…… 可怜的徐娘娘好容易饱餐了一顿,就忙着装点起来了,妃嫔见家眷,头一次总是慎重点,她穿了常服,披挂了狄髻头面,比哪一次朝贺都要上心。才过中午,连坐都坐不住了,在屋里来回绕圈圈。不过半个时辰,连着派出去五六拨人打探消息,好容易终于等来了一句话:锦衣卫指挥使徐夫人,已经入宫去坤宁宫请安了。 这下是谁也拦不住徐循了,她一定要站在宫门口去等,几个嬷嬷谁说也没有用,还是柳知恩说了一句,“娘娘,太失态了,恐怕招来议论啊。人红是非多,真被人说起来当个故事,下回太夫人可不知道何时入宫了。” 生拉硬扯的毫无逻辑性,可徐循就愣是听信了,她现在基本已没智商可言,被柳知恩一吓就吓住了。乖乖地在屋子里,和个困兽似的走来走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宫里做事都是有规矩的,昭皇帝周年没过呢,就是笑那都得小点声。 徐循一听,差点没直扑出去,可到了这会儿她又冷静下来了,这该死的宫礼宫规,明确规定了妃嫔的举止仪态,尤其徐师母又是外戚,徐循在她跟前,就更不能失态了。 她努力压着直往鼻端冒的酸水儿,在模糊的泪眼中一步步庄重地上了永安宫主殿,在宝椅上安坐了下来,摆出了国朝妃嫔的仪态,庄重地等待着母亲的到来。 可这一切努力,在见到母亲的那一刹那全都化为乌有,徐循的眼泪再忍耐不住,从眼角迸发了出来,她轻呼了一声,“娘!”,便乳燕投林一般,扑入了徐夫人怀里。 多少年的委屈与害怕,在这熟悉而陌生的怀中仿佛都得到了慰藉,庄妃娘娘抱着徐夫人的脖子,哭得就像个孩子…… ... 三十六陂春水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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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oH (最清闲的一个冬天) 2018-08-23 21:28:25
☆、大红 进了腊月,后宫女眷们聚在一起的机会也就增多了。腊八那天早上,御膳房进奉了好几坛 ☆、大红 进了腊月,后宫女眷们聚在一起的机会也就增多了。腊八那天早上,御膳房进奉了好几坛子腊八粥,徐循令年纪最小的赵昭容出面,和几个侍女一起,给永安宫的各处花草都浇了一勺子上去,大家这才聚在一起,由徐循带着去了皇后那里,又由皇后带着一起去了清宁宫,后宫的女眷们全都聚在一起吃粥。 今时不同往日,不是逢年过节,新进的妃嫔们是很少能见到太后的——太后年岁虽然不高,但素好清静,闲着没事也不会和底层嫔妾们搅合在一起。所以一干新人都很兴奋、很谨慎,话也不敢多说一句的。倒是徐循等人要自在得多了,四个人都是笑意盈盈的,围着太后说吉祥话。 太后见了这么多真心实意的笑脸,心里也舒坦啊,先问,“给家里人的腊八粥都赏了吧?” 听说是都赏出去了,就点了点头,说道,“这一次就不费脑筋了,光赏个粥就行。” 大家都笑了起来:往年赏腊八粥,都是费尽心思,要给娘家表现出自己在宫里的平安康乐,又想着怎么低调地给点实惠的东西,今年却是不必了,反正腊月初十起,各宫亲眷隔了几个月都可入宫请安的,见了面要赏点什么,那就方便得多了。这是一个,再一个,也可以和多年不见的家人好好地说说话了,这才是各人心里都深深盼望的呢。 焦昭仪等新晋人士脸上也都是藏不住的羡慕:这都是妃级别的待遇了,他们这些新人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老老实实熬成妃嫔了,再想着亲人入觐的事吧。 不过,现在都还没想到这么远了,皇帝近来也就是再临幸了一个吴婕妤,临幸完就没下文了。这批人想的更多的还是怎么在宫里立足下来,不要还无宠,就已经失宠。 因为昭皇帝的周年还没过,今年宫里是不布置,不过年的,吃个腊八粥其实都是有点犯忌讳的。宫里当然也就没扎灯山了,这么多人在一处,也没什么体己话可说,过了一会儿太后就露出倦容,众人一见,纷纷起身告辞,太后也没留,就独独把徐循留下了,笑道,“咱们一道去看文庙贵妃娘娘去。” 太宗张贵妃对徐循一向另眼相看,是宫里老人人尽皆知的事实,她现在一个人在清宁宫群落里的一处宫殿居住,和李贤太妃、张敬太妃做伴。今儿两位太妃都出来了,就太宗张贵妃没出来,可见是懒得和小辈们应酬,太后把徐循留下去看她也是情理中的事儿。不论是皇后还是孙贵妃都不觉得如何,何惠妃就更是无所谓了,只是几个新人不了解情况,一时看徐循的眼神都变了几分。 徐循也不会去介意这个,她也早想去看望太宗张贵妃了。只是清宁宫这里,她不好来得太勤快,怎么都得把着个度,别越过了皇后去。上次和太宗张贵妃见面都还是一个月前的事,也就是略坐坐那就走了。 太宗张贵妃是有了小恙——妇人的病,不喜欢起身,所以才没出来凑热闹,见到徐循和太后一起来探她,也十分开心,她要起来,却被太后按住了,祖孙三代女眷围坐在暖阁子里说闲话。说起来就说到了妃嫔家人进来探视的事,太宗张贵妃叹道,“这都是太后的德政,从前我们在文皇帝后宫的时候,哪有这样的好事,我是运气好,家里还有些体面,有些妃嫔进来了以后,二十多年都没见过家里人。” 太后的兄弟也都是有本事的人,家里体面也重,彭城伯夫人也是能经常进来探视的,她也叹道,“可不是呢,就说贤太妃吧,这都进宫多少年了,硬是没有和家里人见过一面。如今定例能几个月进来一次,我们也跟着沾光。” 徐循忙捧场地笑起来,太宗张贵妃指着她笑道,“这孩子,笑得这么假,假得倒可爱。” 太后说笑话,谁能不捧场?只是徐循确实没被触到笑点,随便笑笑,两个长辈哪能看不出来,太后也觉得她娇憨,摸了摸徐循的脸颊,笑道,“真是憨人有憨福,就是这个憨劲得了大郎的喜欢。” 她顿了顿,又看似不经意地问道,“这一阵子,大郎在你跟前还有服丹药没有?” 徐循忙如实回道,“偶有用药,都是太医院开的丹药方子。” 太后这才满意,一边太宗张贵妃问道,“怎么,皇帝身子时常不好?” “换季时候常常有些头疼脑热的。”徐循道,“吃些验方就好了,大哥很注意养生,时常出去跑马的,也就是这一阵子国事忙碌,大礼仪又多,才有点吃不住。我前回过去的时候瞧着他脸色有些不好,不过这几天没听说传太医,料来也是无妨的。” 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徐循对皇帝的身体,还是很上心的。这孩子服侍皇帝的确谨慎用心,却又不会多事打听,倒是可圈可点。 “还是传了的,不过没什么大碍。只是头疼而已,”虽然居住在清宁宫,但太后的消息却要比徐循灵通很多倍。——这也是自然的,她到现在都保持了派人查问皇帝起居的习惯。“定期服些调理的验方罢了。” 张贵妃眼底闪过一丝深思之色,却是没有多问,只拿些过年过节的闲话大家谈着,过了一刻,太后起身去了净房,张贵妃便笑对徐循道,“能见家里人,开心了吧?” 徐循提到这事就是一脸的笑,“盼了有好几年了,上回见面,还是……” 她转了口,“还是入宫前了!” 张贵妃叹了口气,望着徐循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温存:自从文皇帝过身以后,除了亲侄女张敬妃以外,就属徐循最常来给她请安,每到清宁宫必定都要过来的。比起从前的威风八面,现在门庭冷落车马稀的退休生活,自然更容易培养出感情。 “能见家里人,的确是好事。”她拍了拍徐循的手,“却也不要都把时间用在说家常上了,多问问家里人的前程,家里人能立起来,能有个营生,把基业稳住了。那才叫真的拉拔起来了,浮财那都是过眼的云烟……” 她叹了口气,“还有一件事,我也就是白嘱咐你,从前你没起来也罢了,如今你起来了,又是如此得宠,家里人可要约束好了。不然,他们在外面犯错,你在宫里也没脸,尤其是你,又特别需要更谨慎些。” 在这宫里,有谁会如此直言不讳地教导、提醒她徐循?从前徐循还位卑职小的时候,这种人不少,可现在她一步一步起来了,身边会这样和她说话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这变化,并不是徐循本人能够控制的,而也使得她越发珍惜张贵妃的教导。她慎重地点了点头,“一定好生嘱咐家里人,我们能有如今的地步,已是前世积德,若是还有不足,真是天都不容。” 张贵妃唇边便漫起了淡淡的笑容,她忽然感慨了一句,“高皇帝真是高瞻远瞩啊,小户选秀,不知少了多少麻烦……” 徐循有丝不解,不过此时太后也回来了,便掩下此事不提,三人再谈一阵,太后便起身带徐循回了清宁宫正殿。 “难得过来一趟,今儿就在我这里吃饭吧。”太后随口吩咐徐循,“我这里没什么好东西,只怕是委屈了你。” 徐循时常过来,也有被留饭的殊荣,说实话,她也的确不是很爱在清宁宫吃饭。口味合不合是一回事,关键是她作为晚辈妃子,得先站着服侍太后,等她吃饱了自己再吃。别人吃着你看着,很有趣吗? 不过太后都这么说了,她难道还能推拒?只好笑道,“是我偏了娘娘的份例呢。” 正说着,一声通报,皇帝也进了清宁宫——今儿腊八,宫里却没开宴,皇帝早上出去办事,中午肯定要回来拜见一下母亲的。 见到徐循在这里,皇帝也很高兴,“又来贪着母后的点心了,入宫多少年了,还是这么贪吃。” 甜食房和光禄寺、小厨房等等,反正只要是宫里有的好东西,都得先尽着太后。这就是以孝治天下的孝道,太后宫中也的确是有很多稀罕的吃食,不过,徐循屋里也不见得就少了,所差的只是分量而已。她笑着说,“是呀,早上过来的时候就想着要蹭饭呢,腊八粥都少喝了一碗。” 说着,便亲自从膳桌上拿过一小碗腊八粥,放到皇帝手上,“这是太后娘娘赏您的,可要喝完呀。” 皇帝敲了她的手一下,轻责道,“就会拿母后来压我,我可没见母后发话。” 徐循笑道,“大哥你晓得什么,娘娘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娘娘的意思了。” 两人一唱一和,逗得太后发笑连连。皇帝用完了一碗特地加料细作的腊八粥,也站起来和徐循一起服侍太后用饭,等老人家吃完了起身出去,徐循还要伺候皇帝呢,皇帝摆手道,“别做作了,快坐下来一道吃了吧。” 自然有人换过膳桌,承上了早预备好的新菜,徐循饶是和皇帝并坐,也没怎么吃好,时不时起身给皇帝布菜,见皇帝吃得差不多了,自己也草草吃两口也没了胃口,便和皇帝一起出去陪太后说话。 才吃完饭,太后一般并不午睡,而是会在当院闲步,如今天气冷,她在屋里遛遛弯也就是了,等皇帝来了,大家刚好坐下泡茶说话。皇帝遂说起了云南旱灾的事,“现在各处口径都不统一,也不知该减几成钱粮好。” 早在仁宗皇帝年间,军国大事,太后就多有参与了。如今皇帝新登基不久,心里多少还有点虚,自然也找母后商量。太后听了还没说话,徐循有点坐不住了——也是因为妃嫔不得干政,也是因为她实在不懂,听得好无聊。 还没动弹呢,皇帝从袖子里掏出几份奏折就递给徐循了,“你来念念吧。别念里头内容,就把几分节略念给母后听。” 徐循没敢动,先看太后,见太后含笑点头,方才接过了奏折,清脆念道,“户部云南清吏司王三德谨奏云南今岁钱粮事……” 几份奏折念下来,她也是明白了:今年云南肯定有灾,但是灾情如何却不好判断。户部和当地布政使都是一致的,报的大歉收甚至是绝收,内阁态度是以为布政使哭穷跑灾,户部清吏司也有问题,没下到基层不明情况,居然配合布政使在那闹着要大减免,其实当地只是闹了点小灾,甚至是无灾。而云南锦衣卫卫所报上来的情况是当地歉收情况有,但不严重,还不到绝收的地步。 单只是念节略,徐循的头都要大了,皇帝和太后却都是若无其事。太后听过原委,沉吟片刻,道,“小循,你把锦衣卫的折子细读给我们听听。” 徐循只好又把几千字很详实的报告读给太后听了,这里面却无甚春秋笔法,只是罗列了许多基层见闻,饶是如此,徐循也是几番有些色变了。——云南秋后,街头卖儿鬻女之辈虽不少了,但按锦衣卫的说法,比起前些年大旱时民众‘易子而食’的惨状,这还算是轻的。城中物价,一石米也还才只要三两银子,这个米价还不算是太浮夸。 徐循在娘家的时候也不是不当家的千金小姐,她对徐家家事还是蛮清楚的,徐先生的粮食卖去米铺,一石是二钱银子,这还是贵价的了,一般人拿去都是一钱五分。云南当地一石就要三两,这里面是差出了二十倍啊!徐家佃户一年的纯收入,就够买这一石米的了。 青黄不接,说的是每年夏天旧粮将尽新粮还没上的那一段日子,很多佃户那时候家里是没米吃的,若是主家不仁慈不能赊米,就只有去米铺里买。所以这米铺的价钱也是随行就市,每年冬低夏高,现在才腊月就是这个价钱了,到明年夏天那还了得!不卖儿卖女,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甚至图的都不是卖身的价钱,而是家里养不了这张吃饭的口。 太后听得也是直叹气,却没有和徐循一样动感情,“内阁死咬着不肯减钱粮,也是有苦衷的吧。” “国库确实是有点支应不上了。”皇帝沉吟了一下,“云南灾情还不算太过,若是开了这个口子,只怕荒得要更厉害。” “文皇帝年间,钱财流出的速度太快了。”太后也是有些忧心忡忡,“现在库里是没银又没粮,这个口子是不好开。” 徐循根本都听不懂皇帝和太后在商议什么,两人也无意解释给她听,商议了一番,终是定下来减征二成。太后又道,“我听说有人重提下西洋之事,皇帝可别听信了,好歹也省点钱吧。次次下西洋,花出去的是钱,带回来的都是些于民生无用的东西,还不如把这些钱省在咱们国朝里花。” 皇帝点头称是,“总是要照顾到民力。母后放心,这我心里清楚。” 太后又就国事训导皇帝,“现在天下,看似安定,实则隐患处处。北边的异族虽然伤了元气,边患却未根除,云南、广西一带常起民乱。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天下虽夸盛世,民间百姓却多有辗转呻.吟者,皇帝可不能懈怠了。国朝基业,万万不能弱在了咱们母子手中。” 皇帝起身束手听了太后的教导,点头称是,“儿子一定谨记在心。” 又坐下来和太后商量,“明年开春以后,儿子想……” 徐循在一旁陪坐得很无聊,用心也听不懂,熬了半个下午,好容易皇帝才从清宁宫告辞,顺带着也把她给带出去了,两人并肩走在甬道上的时候,皇帝就笑着问她,“刚才那些话,你听懂了没有?” 徐循想也不想就一个劲摇头,倒是把皇帝逗乐了,“傻丫头,你也不多学着点,以后好在我身边参赞参赞。” “这又不是我该管的事儿。”徐循理直气壮地说,“太祖高皇帝《女诫》都说了……” 她磕绊了一下,一下结巴了说不下去,皇帝被逗得更乐了,“太祖怎么说来着?” 太祖高皇帝说的是:后妃虽母仪天下,然不可俾预政事——这明显和张太后的做法是南辕北辙的,徐循这时候说出来不是自己作死吗?她结巴了一会,只好含恨承认,“我不记得了……您看我脑子多笨?这些事,我就是想学也学不会。” 皇帝笑得都快走不动路了,拉着徐循上了他乘的御车,车轮辚辚中,一道往内宫方向去了。“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的,你会什么。” 徐循恼了,索性伏在皇帝胸前,恶嗲恶嗲地冲他死命眨眼,把媚眼当火炮弹来抛,手向下一拿,“我会服侍您呀,大哥,您说我服侍得好不好?” 皇帝的眼色顿时就深浓了起来,他嘶声投降了,“好了好了,别乱来——在外头呢。你服侍得好,很好,行了吗?” 徐循其实也不敢在车子里怎么地,这要传出去,她的名声可就全毁了。她松了手,没头没脑地又提起了云南的事,“我没本事,不能帮着他们,就是读着奏折,心里怪难受的。大哥您本事大,您说我有什么办法能帮帮那些灾民么?” 皇帝的兴致也冷却了下来,他抚了抚徐循的脸颊,叹了口气,“就是我都没有办法,又何况是你?” 徐循有点不解——连皇帝都能没办法? “我还真没办法,”皇帝看出了徐循的疑惑,“大哥少了朝廷,也就是个孤家寡人,我有多少钱?我能差得动多少人?你觉得灾民可怜,我也觉得灾民可怜。小循,世上比他们更可怜的人,有得是呢。可一旦要牵扯进朝廷的时候……朝廷的事,却也不能任性而为,国库缺粮,云南灾情不重,也未酿成民乱,够不上放粮赈济的标准就绝不能放粮。甚至连责令当地官员改进都不行,云南是老问题了,当地情况很复杂,能维持住现在的局面已属不易……哎,这些事,和你说了你也不明白,治国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 徐循是真的被皇帝给说晕了,她又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差距。若说初见时她对皇帝那种基于身份的天然敬畏,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有所褪色的话,现在,随着她渐渐了解到皇帝这个职位的内涵,徐循对皇帝却是渐渐地又越来越崇拜了起来。——她没敢把皇帝算作她的男人,她没这个身份,只能说,她觉得她伺候的这个男人好有本事,能把他服侍好了,也算是自己为国朝做了奉献。 比起刚才徐循和皇帝赌气卖嗲时的表现,现在她闪亮亮的眼神,可就要真诚得多了。皇帝被看得也有点飘飘然,车驾才到干清宫,就迫不及待地把徐循给拉进了里屋。 徐循今天运动量大啊,一大早起来先忙着自己宫里的事,又去皇后那里,完了以后到清宁宫一顿折腾,饭也没好生吃,站了足有半个时辰,皇帝和太后商讨国家大事的时候她也得跟着端茶倒水的。现在还要被皇帝折腾,皇帝进来不一会,徐循就不行了,腰酸,没法配合,被皇帝折腾得只能轻轻地叫。 天下大事尽在掌控,怀中玉人满心爱敬,一杆银枪所向无敌……皇帝只要和徐循在一块,就觉得自己特别伟大,他越是觉得自己伟大就越要折腾徐循。徐循累啊,今天不能和他抗衡,什么绝技都被折腾光了,到最后哭着求了饶都不好使,被渐渐学了许多御女功夫的皇帝给搞得,都不知道是昏还是睡,反正就黑甜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天都黑透了,皇帝在外头听人念奏折呢,徐循悄悄地下了床,“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打过初更的梆子了,皇帝开过了晚饭。徐循还想回永安宫去呢,青儿、紫儿去后干清宫的大宫女石榴进来了。“启禀娘娘,皇爷爷令娘娘先行梳洗,小厨房这会儿已经给您预备晚点了,不知娘娘想用点什么?” 徐循一听说就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她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道,“口重的不想吃,给上一碗鸡火面,再配几口咸菜就行了。” 说着,便进了干清宫特别修建的大澡房,那里是早预备好了腾腾的热水,徐循洗浴过出来,脸上妆也没了,她懒得再画,真的只是打了辫子,穿着家常的桃红比甲,浅黄色撒腿裤,腰间系着墨绿色汗巾,坐在临窗炕上等着自个儿的晚饭。却不料皇帝听到里头的动静,走进来看她,见她这样,倒笑了,“你嬷嬷们说得不错,这么打扮,就和个小丫头似的,上了肩舆也不像娘娘。到干清宫门口,未必进得来。” 徐循笑着说,“那我倒好了,想出宫的时候,就打扮成丫头出宫去玩,想回宫了,再打扮成娘娘去神武门叫门。” 皇帝果然被逗乐了,“且不说别的,妃嫔回宫怎么从神武门走?那是护军宫女出入的地方——傻样,扯大话都扯不圆。” 说话间,晚膳已经被端了上来,小厨房送了一海碗的鸡火面,宽汤少面,面和发丝了似的整整齐齐码在一起,上头摆了几片火腿,鸡火面,鸡汤火腿嘛,鸡肉那都是要滤掉的,火腿才能荐盘。还送了二十多样花式咸菜、凉拌并小炒,都拿梅花碟子盛着,一样就是两三筷子,另附两个乳饼一碟小馒首,简单得炕桌上就能摆得下。 皇帝看了,眉头一皱,“就拿这个来打发你?” 徐循瞧着却觉得满意,“这就是我点的嘛。” 她要吃饭,就赶皇帝出去,“大哥看着我吃,我吃也不香。” 谁知道皇帝看她吃了两口,闻见香味也觉得好,就在徐循手上喝了一口汤,果然鲜咸可口,尤为可喜是没有一点油星儿,再吃小菜,酸甜咸辣都有,倒是胃口大开,硬是把徐循碗里的面都夺了一半走——这还不算,还让徐循喂他。 徐循有什么办法?只好将就吃了剩下半碗面,又搭配了半个馒头。吃完了皇帝就让她给念奏折,不要王瑾、金英服侍了。徐循念了半天,才发觉都是年下上的请安折子,基本都是些套话——皇帝就是想听她的声音。 周年没过不能娱乐,皇帝就特别爱作弄她,徐循也是无奈,不好认真和他置气的。好在念了半天也已夜深了,皇帝也作弄够了,两人这才睡下。第二天皇帝也没叫内阁开会,亦无朝仪,早起吃过早饭,便拉着徐循下棋看书,到了下午才继续批改他永远也批不完的家庭作业。 要不是腊月初十家里人要进来请安,徐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从干清宫里出来,饶是如此,腊月初十一大早上,她还是废了一番‘口舌’功夫才能脱身,徐循回宫的时候心里又在打小鼓——不过这小鼓的鼓点也没以前那么快了。一个,是已经适应了自己宠妃的身份,还有一个,是她实在很着急回去打扮打扮等着家里人入觐,别的事可不想管这么多。 其实呢,家里人是等吃过午饭才进来的,徐循赶早了回去也无事。倒是几个嬷嬷看她回来了,便忙告诉她:就腊八、腊九两天,赵昭容、曹宝林、焦昭仪、吴婕妤全都陆陆续续来永安宫给她请安了,只是她在干清宫里没回来,倒累得她们全扑了空。 徐循就算是再无心它事,也有点纳闷了,想了一会也不知道她们是来干嘛的。倒是花儿抱着衣服走过来的时候一撇嘴给道破了,“娘娘提拔李美人、王美人侍寝的事,不是早传开了?怕是本来就想来了,娘娘这又是被太后娘娘单独留下来去看望太宗张贵妃娘娘,她们怎么不来?这会儿又被皇爷叫到干清宫,一去就是两天的。这事要被她们知道了,她们肯定赶着来。” 也是,又有宠,又有太后的缘法,和皇后也贴心,又肯拉拔底下人,谁不想和徐庄妃做个贴心人啊?这时候徐循手大啊,若是善了她,手缝里漏一点,都够别人吃一辈子了。若是恶了她,反手一压,这辈子何时能出头?这些底层妃嫔们就算不敲她的钟,也得来奉承一番,免得让庄妃娘娘误会了不是? 徐循想通了也是有些哑然失笑,“我自己心里还战战兢兢的呢,别人竟把我想得这么好,真是没话说了。” 说着算算时间,还有充足的时间打扮,便先不着急试衣服,而是嘱咐几个嬷嬷,“快去传膳,各式爱吃的菜都要,从腊八到现在,我没吃一顿饱饭!” 几个嬷嬷都惊,“这哪能呢?您跟着太后娘娘和皇爷,还能吃不饱饭?” 徐循心里流着宽面条泪呢:怎么不能啊,跟着这俩主子的时候,我就没怎么吃过饱饭…… 可怜的徐娘娘好容易饱餐了一顿,就忙着装点起来了,妃嫔见家眷,头一次总是慎重点,她穿了常服,披挂了狄髻头面,比哪一次朝贺都要上心。才过中午,连坐都坐不住了,在屋里来回绕圈圈。不过半个时辰,连着派出去五六拨人打探消息,好容易终于等来了一句话:锦衣卫指挥使徐夫人,已经入宫去坤宁宫请安了。 这下是谁也拦不住徐循了,她一定要站在宫门口去等,几个嬷嬷谁说也没有用,还是柳知恩说了一句,“娘娘,太失态了,恐怕招来议论啊。人红是非多,真被人说起来当个故事,下回太夫人可不知道何时入宫了。” 生拉硬扯的毫无逻辑性,可徐循就愣是听信了,她现在基本已没智商可言,被柳知恩一吓就吓住了。乖乖地在屋子里,和个困兽似的走来走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宫里做事都是有规矩的,昭皇帝周年没过呢,就是笑那都得小点声。 徐循一听,差点没直扑出去,可到了这会儿她又冷静下来了,这该死的宫礼宫规,明确规定了妃嫔的举止仪态,尤其徐师母又是外戚,徐循在她跟前,就更不能失态了。 她努力压着直往鼻端冒的酸水儿,在模糊的泪眼中一步步庄重地上了永安宫主殿,在宝椅上安坐了下来,摆出了国朝妃嫔的仪态,庄重地等待着母亲的到来。 可这一切努力,在见到母亲的那一刹那全都化为乌有,徐循的眼泪再忍耐不住,从眼角迸发了出来,她轻呼了一声,“娘!”,便乳燕投林一般,扑入了徐夫人怀里。 多少年的委屈与害怕,在这熟悉而陌生的怀中仿佛都得到了慰藉,庄妃娘娘抱着徐夫人的脖子,哭得就像个孩子…… ... 三十六陂春水2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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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彩 2019-10-26 08:00:57
☆、算学 其实徐循在赏赐下来之前,已经见过了三宝太监进贡的好东西——起码,是见过了它的单 ☆、算学 其实徐循在赏赐下来之前,已经见过了三宝太监进贡的好东西——起码,是见过了它的单子。 三宝太监下西洋,是极大的盛事,徐循听说头回下西洋的时候,上码头去看热闹的人,都被挤下去淹死了好几个。也因此,虽然徐循就住在雨花台,三宝太监也是从京城出发,但她根本就没赶上这场热闹。那时候,她也还小呢。 第二次出发的时候,还是从京城走,徐先生和赵举人结伴去了一次,回来都说场面非常盛大,那个船比见过的所有东西都大,就是人也真多。赵举人带上两个管家去的,到了那里,管家被挤散了,倒是两个先生还没失散。等船走了,在港口寻了半天也只找到一个管家,另一个居然就这样再不见人了。抛下孤儿寡母,没了营生好生凄惨,还是徐师母给主持了再嫁,方才不至于流离失所。等到几年以后,那管家才回来,却道自家是被人流裹了上船,后来下船不及,只好在海船上足足做了有两年的苦工,好在吃住全包,倒是攒下一点钱来。在海外也试着拿货回国来卖,颇为挣了一些家事,倒闹得原来那个娘子,又抛了新夫回来和他一起过。在雨花台一带,做了好久的谈资。 再之后几次出海,船就不从京城走了,只是每次回来,雨花台这里的货郎都会相应地多卖一些西洋物事,也不时有听一些传说一般的故事,譬如某人砸锅卖铁随船下西洋做生意,回来后三两年间就成了巨富等等。徐循家里又不是做生意的,听听也就罢了,三宝太监下西洋,对徐循来说也就是这些意义了。倒是进宫了以后,提起这下西洋,大家都挺兴奋的——这三宝太监是为了朝廷,为了天家下的西洋,你说都走得那么远了,能不带点好东西回来吗? 皇爷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得了好东西,他还能不分着赏给亲人啊?对各地的藩王,要显示天家的恩宠,对三个亲儿子生的那许许多多的亲孙子,要显示皇爷的大度,对后宫妃嫔那还用说吗?皇爷的女人,当然得享用最好的供奉了。三宝太监带回来的各式珍玩,皇爷可能也就是看了看单子,然后大笔一挥,就交给宗人府(藩王)、司宝监(皇子皇孙)和张娘娘(后宫妃嫔)来分了。 徐循陪着太子妃、太孙妃和张才人进宫请安的时候,张娘娘刚得了单子,在那和几个尚宫计算份额呢。太子妃一进门,便笑着说,“是我来得不巧了。” 张娘娘没有叫走,也没有叫起,大家当然都只能按部就班地给她请安。连张才人都不带有什么特权的,张娘娘也没放下单子,而是带着笑意说,“什么不巧啊,我可不明白了。” 三个长辈都是性格稳重的,倒是徐循还稍微活泼一点儿,她看太子妃有点不好接话,就主动笑着说,“这会儿过来,不显得像是和您讨赏来的吗?” 张娘娘就移开眼神,扫了她们一眼,她的唇角微微地向上一翘,说,“你们不过来,难道就不赏你们了?一家人,避讳这么多做什么,都做吧。正好也能帮着我打打算盘。” 一行人就只好依序就坐,徐循得了殊荣,被张娘娘叫到身边搂着,张娘娘把半边身子都靠在她身上,一边听人报数,一边懒洋洋地拨算盘。 “各色宝石五十六匣,”尚宫局的几个尚宫在看单子,“上等五匣,一匣二十余枚。” 说着,便有人拿了五个匣子过来,张娘娘让太子妃等人都上来帮忙清点,最后点出了,“一百二十三枚上等宝石。” “中等四十匣,一匣三十余枚。”匣子都是一样的,说是中等,是因为这个宝石的大小肯定是比上等的要小很多,相应的也就没有上等那样珍贵少见了。“共一千二百三十六枚。” “下等十一匣,一匣五十余枚,”尚宫掀开匣子看了看,摇头叹道,“都不甚可观,只配镶嵌做个扇坠儿、鞋顶儿罢了。” 张娘娘还是令人把它清点出来,一共是五百多枚下等宝石。然后还有千斤香料,千斤的木材,以及数百匹的新鲜料子,数十斤功效各异的补品。其实论大类也不太多,张娘娘也就是大略清点出来,一共是这许多物事罢了。她一边清点,一边和太子妃谈天,道,“听说这一次又带回麒麟了,真乃四海升平之兆。也不知会否又再大赦天下。” 几年前,三宝太监带回了异兽麒麟,令皇上龙心大悦,当年便大赦天下。这个徐循是知道的,不过她肯定还没亲眼看过这珍贵的瑞兽,这种东西,不是庶民可以随意想看就看的。 也许是见到了徐循脸上的渴望表情,张娘娘笑了,“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们也都没看过呢。那物事可大,牵不进内宫,带我们出城去看,皇爷又嫌麻烦。是以到现在也就是听说而已,倒是他们从海外带回来一对小猫儿是养在了内宫,现在已经长得很大了,可凶,吃的都是血食。你要是不怕脏,改日让人带你去看。” 徐循忙说,“不是瑞兽,那我就不要看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太孙妃说,“小循是怕血洒脏了衣服吧,其实也是没什么好看的,我看过一次,两头猫在吃老鼠,血淋淋,怪怕人的。” 一边说闲话,一边就算出来了,内宫妃嫔,除去藩王那边不是一个系统的不算,从皇爷、太子、太孙这里一条线算下来,皇爷后宫妃嫔一百二十三人,太子这里七人,太孙宫四人。由她们来分张娘娘手里的这些单子。 这时候,有上册没有,那差别就出来了。太孙宫四人全上了册,所以不论多少那必须得分给她们。太子宫里,上谱的其实不带太子妃就四个人,有些格外有脸面的什么太子婕妤啊、昭仪什么的,虽然没上册,但因为给生了皇孙,张娘娘想到就也给算进去了。别的,甭管多得宠,那也不能分。倒是皇爷后宫,张娘娘让尚寝局的人来查了档,把所有有记载的妃嫔宫人都给算上了。不算这些年间陆续去世的,有品级的七十多人,余下五十多人那都是被皇爷临幸过了,但还没身份的宫人子,有一些甚至连铺宫的待遇都还没享受过。不过,毕竟是皇爷的女人了,出宫当然是想也不能想,平时也不必做什么杂活,就按宫人的份例给养着,现在最老的一个宫人,按徐循看到的,都有四十多岁了。 接下来就是做算术题了,别说徐循,也别说太孙妃、张才人,就连张贵妃都被搞得有点头昏脑胀的。这一百三十四个人,大致能分成四档,妃位、上册的嫔妾、没上册的嫔妾、宫人子。其人数,妃位大约二十余人,上册嫔妾三十余人,没上册的十余人,宫人子五十余人。如何把七大类这若干种东西分门别类地分到每个人头上,保证数额大致公平,又体现等级区别,这个算术题比鸡兔同笼可还要难很多。几个尚宫局的姑姑都被绕糊涂了,还是太子妃出马,各色东西先按品级,再按人数,比如说上等宝石,也就是一百多枚,不可能所有人人手一枚,压根不够分的都。所以两个贵妃拿得最多,一人十枚,余下的二十多个妃位平分,嫔妾就没份了。别的东西也按这个规矩,两个贵妃供奉最多,余下是妃位们,其次是上册的、没上册的,宫人子只能分些最大路的货。 就是这么着,也忙了有小半天才把份额大致都分配好了。张贵妃当天一高兴,还留她们一道用午饭,吃吃她的小厨房做的体贴菜。要不是皇爷进宫来瞧她,徐循还真想尝尝看长阳宫的小厨房,这在宫里都是很知名的。据说皇爷有时候特别进宫来看贵妃娘娘,就是因为想吃长阳宫的家常菜了。 不过,皇爷是不会和晚辈妃子见面的,几个妃嫔赶忙都起身回避出去了,只有太子妃和太孙妃留下来拜见皇爷,说了一会话,她俩也就出来带着张才人和徐循回去了。太孙妃偷偷告诉徐循,“皇爷可宠大郎了,大郎的衣食起居都问得十分仔细,我稍有答不上来,他就不太满意,还是娘给我遮掩了过去。” 这实在是挺强人所难的,太孙在家的时间一天也就那么一点点,在外宫干什么,太孙妃也管不到,徐循觉得皇爷好像比太子妃还苛刻,反而是可以做恶婆婆的太子妃,实在是又亲切又能干。帮着贵妃把东西分好了,分得这么公平呢,也一点都不贪功。 她今儿也算是见识到了一些贡物了,虽觉新奇,但老实说,这些贡物也都不十分名贵。徐循在张贵妃跟前不敢放肆,同太子妃、太孙妃一起回去的时候,就忍不住说,“都说上贡的是好东西,可其实这样看看,也没什么嘛。难道是这一次带回来的好东西不多——已经被我们给买完了?” 太子妃被她逗笑了,她说,“傻样,真正的好东西,在皇爷手里攥着呢。人人都指望这种份例过日子,哪能体现得出皇爷的宠爱来?你瞧着吧,过一阵子,刘婕妤、韩丽妃头上,肯定能多出些好东西来。” 之所以是过一阵子,那是因为这些宝石也要送去镶嵌磨制才能赏人,还有那些木材也得做成家具不是?就是香料也都要调配压制好了再分,妃嫔们是享受终端产品的,原材料给了她们也没用。 果然,下回徐循有份跟去长阳宫的时候,张贵妃的情绪要比头回分东西时好得多了。徐循注意到,比起寻常的金三事,张娘娘身上好像多出了一副猫眼石镶嵌的金多宝水晶镜子,被她珍重拴在了帕子上,就塞在自己的镯子里,这么小小的镜子,辉煌灿烂的,倒是比她一头的首饰都惹人注目。 也许是注意到了徐循的眼神,回了春和殿以后,张才人便对徐循私下解释。“你看,那就是上回太子妃娘娘说的,皇爷手里私下赏出来的好东西了。这么好的东西,皇爷手里也就这些,怎么可能凭着品级来给?不过,这一次皇爷的确是先赏了姑姑,才往王贵妃娘娘那里送了一枚好大的夜明石摆件……” 她有点为张贵妃辩驳的意思,好像在说:贵妃确实是不看重东西本身,只是看重皇爷的心意,皇爷心意到了,东西大小那都是无所谓的事。不过徐循进宫也有一段日子了,她还是明白的,夜明石摆件,那可比不上金多宝猫眼水晶小镜子来得贵重…… 再想想上回太孙给她解释的话,徐循有点明白了,又有点不太明白。她迷迷噔噔的寻思了一会,也就把这些上司长辈们之间的心事给丢开了。 又过了大半个月,估计宝石镶嵌得了,宫里的东西这才陆陆续续地赏了下来,徐循得了一套金头面,七八个单凤钗、花簪还有约指、项圈。香料团成的饼、丸等物一箱,西洋布两匹,红木桌子两张——暂记着,做好了送来。 这是很平常的赏赐,不多也不少,基本就和那天她知道得差不多。徐循清点过了,遗憾于没有什么便于赏人的首饰:眼看一季快到了,她也是有心给四个嬷嬷都赏点随身的金东西。 不过,四个嬷嬷倒是不在乎这个,随着现在徐循进内宫次数的增多,她们花在家长里短的时间也变多了。经常坐下来和徐循唠嗑,说什么,韩丽妃头上又多了什么好东西,刘婕妤手上又多了什么镯子,吕顺妃脖子上又多了一个璎珞云云。徐循也明白她们的意思:后宫这些得宠的妃子,遇见了可要加倍恭敬,再来一个刘婕妤事件,那徐循多冤啊? 就连太子宫里,徐循都看见郭才人和几个没上册的小昭仪手上,很是多了些打眼的首饰。现在,她也渐渐会分辨首饰的名贵程度了。用自身为参照物,徐循很容易就能发现谁带着超品的首饰。她也明白了宫里那些中人、宫女的毒眼神是怎么练出来的,对于懂得看的人来说,带着超品首饰的妃嫔,就像是黑夜中的萤火虫一样醒目。 这天太孙传召她侍寝的时候,徐循就没把自己打扮成黑夜里的萤火虫,她把新得的头面插戴了起来,难得地打扮得比较隆重。就这样随小众人一道,去了太孙的屋子。 一进屋,就看到太孙对着一桌的首饰发呆——这一桌首饰啊,辉煌灿烂,毫无疑问,那都是皇爷手里给出来的好东西。 ... 三十六陂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