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禽分行诗收藏
刘越天
阿莲 如果是夜,阿莲 在你子宫般温暖黑暗里 我可点燃一丝意念 照亮那唯一的小溪 漂流在你柔细的发中 游鱼,以你赭色的尾 拍击我的左心房 使呕出了几乎半个春天 (那时是十一月) 十一月的冒牌春天 到处潜行 我不知为何要笑 若是人家把你的街角 切了,就会有两个 而春天是橢圆形的 冬天是被切了又切 若是你用赭色的胸鳍打我 你会遭到拥抱,阿莲 你的耳朵要被啮咬 (转动那红色的把手) 如果没有夜,阿莲 白书不来,黄昏永逝 如果在无尽的黎明里 淡紫的双乳饰着垂死的鱼 有人的臂会石化在枕上 有人的颈将浮雕在那里 结晶的盐,且被流星击碎 如果是夜,阿莲 村人竖起赤裸的竹竿又挂上 无数的祈安灯带上蔗叶帽子 看见黑暗在寂静的庭院中 如何被那些灯光 琢成一粒无光的黑宝石 我绿色的手臂交叉在上面 并死在那里。但是 阿莲,你不知有人正侦视你 有人在你的腹中 用风塑了些新的名字 在你子宫般温暖黑暗里 阿莲,转动那红色的把手 要不我会在别处听见你 那里人家把泪珠染成好看的颜色 成串地挂在门口把冷暖分隔 在连油卡车的铁尾上 听见你被惊骇 被安全岛上行道树投下的影子 斩断,且被伤心的字眼践踏 不再被拥抱,不再被啮咬…… 注:阿莲为高雄县境的一个小镇 逢单日的夜歌 一 风起东南 我要为西归的鹭行的歪斜唱夕暮之歌 酒后的老天,请将你睡前的悲愤为我洗手 请将我手在你晕眩之中埋葬 请将之酸为柠檬 请聆听我,以你浇过星的半月,请饮我 二 请喝我。我已经酿成;你的太阳曾环绕我数万遍 病过。我已沐过无数死者之目光 我已穿越一株断苇在池塘投影的三角之宁静 我已经成为宁静,请品尝,尤可海饮你的落日 还有你的岛屿。我要云吞你的半月 三 我已解缆自你的辽敻,在人间我已是一个岛屿 我仍可以是一具琴 然则请抚我,冷风来自西北,请奏我 黑暗中看不见海流,海流中看不见你咸咸的路 四 如今鸟雀的航程仅只是黑暗的叹息 而我足具飞翔中之静止 天上的海,我吻过你峡中之唱长发 我穿越你在人间的梦中的变形之森林,星星之果园 五 走出你两颊间咸咸的路,我们共是十字路口的小步舞之旋风。 我们的视瞩是可兑现的冥钱 十千亿兆眼的老天,以你数百万光年之冷,请看我所曾礼过的公墓: 阵亡者之墓 病故者之墓 处死者之墓…… 而惊呼来自小草的在人工花朵的枯萎中之生起 六 敲不响的云层 我的思念倚睡梦瓦窖冷冷烟囱而立这个挥烟鞭赶 夜星之灼灼的牧者。彼亦曾牧过坟墓 我牧过城市。彼曾怜悯。 敲不响的层云,我曾在独木桥上将鱼梦惊醒 多么的年少啊。多小的溪流,一棺盖便是一座桥 七 阴霾,枯萎中的花朵,请回忆录覆舟日之晴朗 请彩绘哭泣中之晴朗,雨后的树,刚刚画好的树; 旅行中之树;憩息的树,坟前的树;墓中之树根,根请彩绘捞不着的沉尸之微笑在虹上的浮起 八 鸣鸡,软暖之星在何处?请留住梦 吠狗,请息止来自楼层间的自鸣钟的时间之争辩请饮用死去的时间 月光,请将着旋转梯之“不及”撤走,将等待撤走 请留住梦,风,请将我歌走 九 请讲我歌就的盆栽收留,涩味的黎明, 请收留盆栽中之水芋 请听这翕翕的花血,这颤动的还叫作心脏,只是太遥远 请听来自子叶的昨日之曦光 请为之在梦中一粲 十 请听我对诸事务之褒贬 夜去了总有一个昼要来 我把一切的泪都晋升为星,黎明前 所有的雨降级为露 升草地为眠床 降枪刺为果树 在风中,在深深的思念里,我将园中的树 升为火把 风 从永和骑回台北 这桥头引道的斜陡 已超过了十五度 你老是打新店溪的上游 刮过来 我的破伞承受了 秒三十公尺的压力 (算算看,我轻微的咳嗽 要多久,才能在远方 被暗夜中醒着的人听见) 而生活的压力不是秒公尺的 虽然也有其险峻的坡度 却奈我的双手双脚不何 不信,就狂吹一阵看 你就晓得我的匍匐 并非是投降的姿势 一寸寸地 我仍在向上爬啊,刮吧 风 马 逆风中 以时速六十公里 超前而去的Blue Bird 烟尘过处(便证实) 经济亦随之而起飞了 我破旧的双轮座骑 也应和着我 在轻微地咳嗽 望见河上薄雾中的垂钓人 我便以为这是道情铃板了 你这爱在风雨中行吟的 至今仍有人叫你做自由车 可是等到家门 我便会把你钥在楼下 并非是我要剥夺你的自由 而是明天明天 我们仍然要去走 那条老路 去过 那条老桥 去过 和昨天一样的日子 我深怕有人会顺手牵羊 骑走了你这匹只会咳嗽的 马 秋 忽然,这些有号码的屋宇 再一次浸在清酒般的澄明中 假日的营区喑哑一如庭院 啊,劫后的宫闱 俯伏于办公桌上的 我是唯一的被害者 韩信化石有只眼该是睁着的 只闭了一只眼 我还没有死透 除非你肯将这穿胸的利器 拔出 好狠!这特级高梁一般的匕首 好阴毒! 你这宇宙的刺客 快四十了 还来窥探我 一年一度地 总是穿窗而出 来时揭起的那帏幔 啊 如今已是蓝布窗帘了 怎么还不将它放下…… 五官素描 嘴 说什么好呢 惟 吃是第一义的 歌 偶尔也唱 也曾吻过 不少的 啊--酒瓶 眉 只有翅翼 而无身躯的鸟 在哭和笑之间 不断飞翔 鼻 没有碑碣的 双穴的 墓 梁山伯和祝英台 就葬在这里 眼 一对相恋的鱼 尾巴要在四十岁以后才出现 中间隔着一道鼻梁 这一辈子是无法相见的了 偶尔 也会混在一起 只是在梦中他们的泪 耳 如果没有双手来帮忙 这实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存在 然则请说吧 咒骂或者赞扬 若是有人放屁 臭 是鼻子的事 遥远的催眠 恹恹的 岛上许正下着雨 你的枕上晒着盐 盐的窗外立着夜 夜,夜会守着你 守着泥土守着盐 守着你,守着树 因为泥土守着树 因为树会守着你 因为树会守着夜 鸟在林中守着树 鸟在树上守着星 星在夜中守着你 因为星会守着夜 云在天上守着星 云在星间守着风 风在夜中守着你 因为风会守着夜 草在地上守着风 草在风中守着露 露在夜中守着你 因为露会守着你 守着泥土守着树 守着山峦守着雾 雾在夜中守着你 雾在夜中守着河 水在河中守着鱼 守着山,守着岸 山在海边守着你 山在夜中守着你 山在夜中守着海 守着沙滩守着浪 船在浪中守着你 守着海浪守着夜 守着沙滩守着你 守着河岸守着你 我在夜中守着你 守着山峦守着夜 守着泥土守着你 守着星,守着露 我在夜中守着你 守着树林守着你 守着草丛守着夜 守着风,守着雾 我在夜中守着你 守着声音守着夜 守着雀鸟守着你 守着战争守着死 我在夜中守着你 守着形象守着你 守着速度守着夜 守着阴影守着黑 我在夜中守着你 守着孤独守着夜 守着距离守着你 我在夜中守着夜 我在夜中守着你 树中之树 在睫毛下的树多快乐 在睇视中,树在雾里 在雾的手指触及的耳垂 耳垂在齿间被舌所吻 在鼻端的树真宁静 在嗅触中,树在风中 在风的裙裾触及的短髭 短髭在唇上为鼻尖所吻 在额际的树多唤发 在泪滴中,树在雨里 在雨的足趾触及的脸颊 脸颊在鬓边被长发所吻 在眼中有星星在雾里 在雾中,在轻颤 在耳中有小河在雨里 在风中,在低泣 在手中有雾在臂弯里 在发中有風在颈项间 有雨在脸上 有露在鼻端 有溪在谷中 有路在溪旁 有树在林中 有心在树上 在树中在树中 在树中,有树甚哀伤 树在树之中, 树在树之间, 那树中之树呵 宿霧情歌 昨夜的燈光,昨夜的雨 昨夜的朦朧,昨夜的醉 昨夜的旋律,昨夜的舞 昨夜的花環,昨夜的香 卡斯蒂諾,吉他,吉他 桑巴基塔,給她,給她 不要讓昨天晚上的霧 停滯在瑪麗亞今天的心上 把花環掛在她熟芒果色的頸項上 讓香氣散發在她幼椰子的胸脯前 不要讓昨天的歌遺留在海螺的耳朵中 快把你鬍髭的微雨落在她貝殼的脣上 桑巴基塔,吉他,吉他 卡斯蒂諾,給她,給她 溫水烏龍 下班回家的路上 遇見失散多年的戰友 竟然住在附近的社區 邀他去家中話舊 老妻用溫水泡茶 話題也不太熱絡 從解嚴談到戒嚴 烏龍還浮在水面 老友說妻兒沒有帶鑰匙 堅持不在我家中用飯 茶也沒喝兩口 就起身要告辭 直到把客人送走(同:口卡;音:咖)嗒關上鐵門 最後一片茶葉才終於沉到杯底 匹茨堡 薄霧中的馳車好似逃脫的魚 匹茨堡或許就要消逝了 我看見那座城 在一只上升的氣球中 失掉它的是一個黑人小女孩 其實那座城並不存在而只是一個樹林 其實那個樹林並不存在而只是一棵樹 其實那棵樹並不存在而只是一叢樹葉 其實那些樹葉並不存在而只是一群鳥 其實那群鳥並不存在而只是一些悲鳴 眾鳥啁啾,黑人一句話都不說 氣溫正在下降 我望著遠方,雖只是早上九點 我彷彿已經看見了,落日,黃昏 树 记忆中你淡淡的花是浅浅的笑 失去的日子在你叶叶的飘堕中升高 外太空中寻不着你颀长的枝柯 同温层间你疏落的果实一定白而且冷 夢或者黎明 穿越疲憊之雲層,以及 渴睡的星群,抵著 冰涼的額角 堅持著不睡,不打 呵欠,而風在密林中 黑方口的煙囟 仍自呵著熱氣 雲層疲憊還不算 太空中有為碩石擊傷的夢 (請勿將頭手伸出窗外) 夢在稀薄的氣流中被擊傷,裹著 燬了的終於是殞石,那驕傲 穿越或是伴著沉落之霧 然而就要傾倒的星座 其冰涼的額角 倚著常年清醒的山巔 風自一片偽裝的草地穿過 灰灰的砲管上亦難免有星色的霧 (請勿將頭手伸出窗外) 黑綠的草原無處不是星色的露 乃至陽台,積水的陽台 屋頂上惹有逃亡的天空 而夢已越過海洋 何等狂妄的風呀,穿越 你偃息於雲層的髮叢 而我的夢 猶在星色的草原 猶在時間的羊齒之咀嚼中 穿越 緊閉的全視境之眼 (請勿將頭手伸出窗外) 航行中 我的夢有全視境之眼 疲憊的雲層不斷上昇而且消散 風滑過沉思水潭 在山中,桃金孃將她的紫色 緩緩地釋放 而聲音尤未賦與黃鶯兒 無從打起 穿越,山巔或是星座額角的微溫 老遠我就覺到你噓息的渾圓 或許,機群已然出動 (請勿將頭手伸出窗外) 或許船艦已經起錨 霧氣在急遽下降 你又要遲到了 海潮上漲 穿越,然而合昏琴鍵一般 次第張開其葉片,越過聲音 (請勿將頭手伸出窗外) 越過 而在將觸及她的夢的圓 (請勿將頭手伸出窗外) 我的夢之夢的銳角,鍥入 (請勿將頭手伸出窗外) 而你就是日日必來的 總是已將第一片曦光 舖上她浮腫的眼瞼 你就是我終於勝過了的 就要由我們朝朝將之烹飪的 那黎明麼 逃亡的天空 死者的脸是无人一见的沼泽 荒原中的沼泽是部分天空的逃亡 遁走的天空是满溢的玫瑰 溢出的玫瑰是不曾降落的雪 未降的雪是脉管中的眼泪 升起来的泪是被拨弄的琴弦 拨弄中的琴弦是燃烧着的心 焚化了的心是沼泽的荒原 天河的斜度 在霄里的北北西 羊群是一列默默 是盼望的另一种样子 在另一种样子里 牧场在天河之东,那时 池塘在心之内里 心在六弦琴肥硕的腰身间 只一夜,天河 将它的斜度 仿佛把宁静弄歪 而把最最主要的 一片叶子,垂向水面 去接那些星 天河垂向水面 星子低低呼唤 无数单纯的肢体 被自己的影子所感动 六弦琴在音波上航行 草原 在帆缆下浮动 流泪 并作了池塘的姊妹 在高压线与葡萄架之间 天河俯身向他自己 即是我的正东南 被筹范于两列大叶桉 死了的马达声 发霉了的 叹息是子夜的音爆 我的友人用方糖问路 迷失在屋檐下的森林里 无人知你看她洗头时的茫然 那时,天河在牧场的底下 无人知我看你晒头时的茫然 后土,去死是多么无聊啊 时间从菜篮中漏失 去成为蜂房 去酿 惟盲人的咀嚼始甜的蜜 自从天河将它的斜度 移置于我平平的额角 在霄里北北西之西 有日也有夜 夜去了不来 日来了不去 三月在两肩晃动 裙裾被凝睇所焚,胴体 溶失于一巷阳光 余下天河的斜度 在空空的杯盏里 布朗市公園 獅子的 鬃毛 比 秋草 還要黃 在風中 彼此 亂了方向 比秋風 還要冷 噓息 在枯草中 凱亞美廈湖 比水的清冽 更遠的 是林木的肅殺 比林木的肅殺 更遠的 是山的凝立 比山的凝立 更遠的 是雲的蒼茫 比雲的蒼茫 更遠的 是天的渺漠 比天的渺漠 更遠的 是我的望眼 豆腐湯丸 在早晨一點多鐘 在一個圖書館裡 我忍住了一聲咳嗽 把它吞下去 彷彿一只豆腐湯丸 不曉得媽媽是否仍然活著 不知道她是否依舊咳嗽 在如此寒冷的凌晨時候 公雞叫過頭遍 媽媽便已起身了,她作 她有一雙和豆腐肉丸一樣 白裡泛紅而蒼老的手 如果要咳嗽,她也會忍住 忍得了咳就禁不住手抖 豆腐湯丸就會跌進湯鍋裡 靜夜中聲音傳進臥室來 也傳來爐火的溫暖 我總是瞪著屋頂的黑暗 直到雞叫二遍的時候 月亮和老鄉 月 施施然從林梢踱出來 冷 許是樹枝想要說的話吧 冰 晶明地把話語給凍住了 慢拖拖地從林中踱出來 黃蒼蒼地 醉醺醺地 一張山東大漢印堂臉 是收車了的老趙麼 總是把三輪停在門前 再轉到木屋後邊 對著馬場町那片荒草小便 林木冰立 月臉黃圓 山東山西 貴州四川 河南河北 大陸台灣 老鄉!好高興在外國相遇 多想用中國話和你寒暄幾句 卻又怕你只會說英文 只好背轉身來故意不看你 燈下 讀著妻的來信 不知何時 煙蒂已經從煙灰缸的 邊緣 跌落 而月亮一定越高越小暖意全消了 风中之风 风乍起 早被拔去了插头的电扇 竟也转动了起来 将桌上我正填写 履历表 吹走了 而一片金黄的树叶 却被阻留于 灰色的尼龙纱窗上 将成熟的风景留置在纱窗外 把沒接线的电扇转动起来 又吹走我履历表的 啊,风中之风,是誰 不知道,是誰 翻开了我多年来写写 又停停的日记 是谁,不知道 是谁,令我的额头 皱如“一池春水” 是谁,令我的膝关节 酸痛有如一棵树 正被利刃镌刻着 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某,到此一遊 夜訪東海花園 藉著素手的牽引 跨越小溪中銀河 減緩我錯縱的腳步 怕踏亂玻瑰的芬芳 更深的海洋 香茅的波浪 拂湧腰身 夜是更深的海洋 星星明滅 是我們的思想 浮升在天際的泡沫 楊逵素描 乾瘦的雙腿 盤坐在 光潔的竹床 同樣有崚峋的骨與節 都是只能折斷 而無法彎曲的 說話的聲音每高過窗外的秋蟲 炯炯的雙目把陰暗的屋角照亮 大度山本事 有人從合歡樹間走過 對生的葉片 都緊緊的依偎著 好讓更多的星光漏下來 有人在星光下走著 夏夜的昆蟲 都不喜歡吟唱 露珠被裙裾無聲的拂落 有昆蟲夢見花朵 從樹枝上跌下來 晚風在草叢中緩緩流動 教堂在星光下默默的蹬著 有人把身子倚著教堂 比夜還黑的髮絲 沿著屋簷垂下來 童年的故事就輕輕的滴落 諦聽者便斜靠著大度山 任由香煙在指間點著 原來 他就是 那以懶散出名的半人半馬座 近鄉 昨晚簷角風鈴的鳴響 分明是你叮噹的環珮 別以為我不知道有人夜訪 院落裡的殘雪仍留有餘香 夜歸 細雨中過福和橋 腳踏車也跟著人淌汗 撲面的斜風 只涼了我的下半截 沿著鼻樑流下來的 倒也不是淚 從唇邊滲入嘴中 竟還有一些辣 這證明 我每天炒的都是川味 這證明 我已經活活的 回到了家 當我把鑰匙插進 公寓的大門 一滴雨從平簷上掉下來 剛好 滴在我的脊樑上 順著背心一直涼下去 教人好想 咳它一聲嗽 進得門來咳聲嗽 省得老妻問是誰 出峽而去 人家說“少不入川 老不出川” 十五歲離你而去該正是時候 洋船上的少年 灩澦堆前一點猶豫都沒有 你不是說“對我來”嗎 何況掌舵的又不是我自己 便對著你,對著不可知的未來 入峽而去 穿峽而去 對著水漩中的夔府 說杜甫再見 對著霧裏的巫山 說朝雲再見 還有那傳說中的神女 峰中之峰再見 諸葛亮再見,八陣圖再見 再見再見,杜鵑再見 用不著喚我“歸去” 三閭大夫尤在七百里外的那頭 我這就要去秭歸 去汩羅 祇有出發才是歸去 去去去,過西陵 出峽而去 記憶中你窄窄的天空是一條長長的路 而我失落的童年 遂在兩岸的猿啼聲中隨輕舟流逝 歲末寄友人 久遠了,很想念 忽然憶起 麥高文街雙柳園 庭前參差的草地 此時該已為白雪擺平了 春來又會飄著黃雪 那便是蒲公英 它們總會領先 早我一步抵達你門前 便對遲到的我說: 下次別再呆在橋上看 逝者如斯的愛荷華河水… 德布克的小山岡 我是去過的 祇不知圍繞著你們新居的 會是甚麼喬木,葉落盡 枝輕了。雪會把它們── 彎來你們的窗前嗎? 某日某巷弔舊寓 黃昏過後 鋼筋在瓦礫中橫斜 舒卷,一帖 鐵的狂草 溶入淡墨的夜色 怪手 踞坐在客廳中 將它唯一的掌 伸進廚房 (也該是開飯的時候了) 它流著機油的手肘 一段不銹鋼的骨骼 比老天還要白 牆角處 有個破了的藥罐子 裝的仍是 老房東的咳嗽 无言的衣裳 一九六○年秋、三峡、夜见浣衣女 月色一样的女子 在水湄 默默地 捶打黑硬的石头 (无人知晓她的男人飘到度位去了) 萩花一样的女子 在河边 无言地 搥打冷白的月光 (无人知晓她的男人流到度位去了) 月色一样冷的女子 萩花一样白的女子 在河边默默地捶打 无言的衣裳在水湄 (灰蒙蒙的远山总是过后才呼痛) 后记: 一九六○年秋,尝与诗友流沙游三峡,宿背街临河旅馆,房子本架支撑之小楼,半悬于河上,风并水俱流于其下,遂喝米酒如饮高梁,醉而卧。夜有捣衣声惊梦,推蓬窗视之,月色、萩花、水光,澄明一片,天地寂然,唯一女子浣衣溪边,磕磕砧声回响于山际,不胜凄其。因忆儿时偕诸姑嫂濯衣河上之欢,水花笑语竟如昨日,不禁戚然。欲推流沙再饮未果,独酌寻句又未得,遂辗转以终夜。后又与秀陶等人醉此小楼,不复闻砧声,亦未得句。二十年后,诗成,故友已星散,怀想之情不能自己,是为后记。 沙漠 沙漠 从大腿上长出 大腿的 仙人掌 把一生中 最灿烂的 笑 开放给 终日暴虐它的 炎阳 咳嗽 坐在 图书馆 的 一室 的 一角 忍住 直到 有人把一本书 历史吧 掉在地上 我才 咳了一声 嗽 废园 从手臂长出手臂的优昙 无意间捕捉明日之云朵 在夜间,于微风中展露 从手臂长出来的私处 以可接触的时间之速度 缓缓开放 形而上的芬芳 白桃色的唇瓣分解出来 陶醉了石头与瓦砾 从手臂长出手臂又长出 短暂之欢愉的优昙 在谢落前把曾经吸入的星光吐出 将一个颓圮的庭院照亮 涉禽 从一条长凳上 午寝 醒来 忘却了什么是 昨日 今天 竟不知时间是如此的浅 一举步便踏到明天 我聽到了你的心跳 ——悼非洲詩人歐可后序並懷溫健騮 我聽到你底心跳 咚咚嘟嘟咚…… 當你把寬厚的手掌 伸開 撫著身前尖底的小鼓 當你的短粗的手指 七根,八根 漫步輕踏於鼓沿鼓面 你充滿血絲的眼球 開始閃亮在你黝黑的臉上 就在你的眼中,臉上 我看見一隻公獅溫柔恰似一隻母狗 我看見一群大象湧動如風景前的雲 我看見幾隻羚羊跳躍彷彿橫飛的雨 我看見一叢樹生長勝過燃燒的火燄 我看見一條河奔流就是憤怒 我看見一村子的人歌唱還不如哭泣 唉,歐可你怎麼喝酒時清醒 反倒是擊鼓時醉了 唉,歐可,你錯把美洲當作非洲了 用脚思想 在天上 寻不到脚 我们用头行走 虹 是虚无的桥 云 是缥缈的路 在地下 找不到头 我们用脚思想 垃圾 是杂乱的命题 陷阱 是预设的结论 我们的右手找不到左手 我们的左脚找不到右脚 左手不明右手的方向 右脚不悉左脚的行踪 我们不去想我们的手和脚 让手和脚它们自己去怀想 右手想左手 左脚想右脚 手腳茫茫 我們的右腳 找不到 我們的左腳 我們的左手 找不到 我們的右手 右腳出發 去尋找 找不到右腳的左腳 左手出發 去尋找 找不到左手的右手 左腳,右腳 右手,左手 在茫茫的空中茫然的探索 尋找心臟 飄浮在空中 我們都是沒有心臟的 肢體 飄浮在空中 我們都是尋找心臟的 肢體 沒有心臟 尋找心臟 肢體在空中飄浮 直到肢體與肢體 繞成一個不分左右只有溫暖的心臟 飄浮在冷冷的空中 露台 我早已说过了,亲爱的 上弦下弦于我都是一样 你偏要把月亮翻转来 我早已警告你,亲爱的 那把剪刀非常锋利 你偏要把月光一再剪截 你更应该知道,亲爱的 晚风会突然转向 甚至梦也会被吹下阳台 月已西沉,亲爱的 不要去搬动 盆栽,当心 你薄薄的影子 被突来的晚风吹落阳台 地球背面的阳光 电话铃响了 声音中有地球背面的阳光 而我们坐在它的阴影中 眺望天蝎座心律不整 猎户座蹑脚步过天宇 在地球的背面无人看见 他三明星的腰带 电话铃声中有草原 一只蚱蜢被吹送十几里 一辆出租车惊吓巷口的一只 猫正在觅食正撕裂一袋垃圾 在我住的城市中 有一些泛黄的照片被车轮辗过 在地球的背面有电话 散布寒冷的阳光 愈来愈低的温度 把一只冷凉的手放在 肩上好像转速逐渐减慢的唱盘 停电后数据化的余音 迟缓而零乱马赛克影像 在灯芯结花的烛光照映下 闪灼的眼神 怀疑电话铃是否曾经真的响过 鹹鴨蛋 木紋畢露的原木桌面 鹹鴨蛋,近乎藍 渾無光澤,有點綠 一隻褐色螞蟻奔馳 在深灰橢圓蛋影中 鐵門碰的一聲 人,散步去了 陶藝兩帖 一、捏塑自己 我用兩個手指 對準眼窩的部份按下 這就出現了眼睛 盲眼 沒有眸子就能看見時間 我用姆指和食指 把頭頸弄歪一點 端正的脖子測不準距離 祇有斜傾的頭瞭解空間 沒有眼球的眼睛審視 流失的分秒 啊 剎那 傾斜的頭顱頻頻測度 無聲的呼喚可達的遙遠 手和腳的影子在樹上揮舞 心臟隨著火焰跳動 泥土水和搗碎的石頭 這回輪到我捏塑自己 悲哀是高溫也除不盡的雜質 火焰在爐窟中有唸不完的咒語 二、姑姑窟 誰來負責國王 妹妹和她的黏土 誰來負責皇冠 弟弟和他的鵝卵石 誰來負責權杖 老師和他的戒尺 誰來負責國王心臟 盲人和他的月光 誰來負責王子,迷路的樹枝 誰來負責魔鏡,流浪的雲 誰來負責眼淚,標本簿裡的蝴蝶 轆轤是媽媽 去了市場 爸爸是木柴正在辦公 哥哥,哥哥摩托車拋錨在路上 外婆,外婆在橋上搖呀搖 後記: 姑姑窟,四川小孩玩燒飯煮菜之類的遊戲。就是所謂的“家家酒”,有人又稱之為“姑妹宴”。現在所寫是陶藝玩泥巴啦!就把宴改作窟,實作原音,比較好玩。 不和春天说再见 怯步于 铺满落花的山径 想着该和春天 道声再见 突然又一阵山风 油桐花不断 迎面飘来 有一朵 刚好吻着我干涩的嘴唇: 不可说 米兰 ――赠旅意大利画家霍刚 早晨 暖色的歌声 揭开我的眼帘 画家开始铺展 一天的他 多彩的白昼 而我们驰驱 在米兰的农村间 金黄的麦秸 以圆桶形 蹬坐在田中 没有人来拾穗 田野在模仿 普鲁士蓝的阴影 歌是金属 是铜铸的 是清澈的小河 是秋天的绿 冷而热的画幅 有赭色的 上中音 翡冷翠那一夜 我们走进十六世纪 麦迪逊家族一座大邸 上楼梯的时候 当心被一匹马踏倒 我们在但丁的楼顶上 蹑脚行走避不谈诗 画家用美声法打鼾 地狱与天堂在梦中共鸣 诗人以眼睫作画 荇藻般挤眨 努力喷洒颜料 辗转穿过日间画幅 有人躲在最后的晚餐里 是谁在吟诵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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