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怀古之二 高人中的高人——王闿运
来自:林小鱼(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王闿运生前为自己作了一幅挽联:“《春秋》表未成,幸有佳儿传诗礼;纵横计不就,空余高咏满江山。”他死后,杨度为之作挽联,既挽恩师,也叹自己:“旷代圣人才,能以逍遥通世法;平生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纵横计,帝王学,这是这对师生自己对世人的表达。杨度在《湖南少年歌》中说:“更有湘潭王先生,少年击剑学纵横,游说诸侯成割据,东南带甲为连横。” 关于王闿运,有说不完的话题。这位先生,不但是湘潭的宝贝,而且是湖南,乃至是中国一个罕见的宝贝。湘潭一定有很多传闻,是少见的国宝。 说王闿运是一个少见的国宝,主要的根据有以下几个方面:第一个,大学问家;第二,大文学家;第三,大教育家;第四,大名士;第五,大策士。 说他是大学问家:中国的传统学问,如经学、史学,他都极有研究,达到了当时的最高峰。他自己说,“十五明训诂,十八通章句,二十八言礼,知三代之制度,详品物之体用,进而述《春秋》微言,博通诸经”。他曾手抄二十三史。早年手抄固然因为家贫买不起书,后来有钱了,他不买,抄书一遍,胜过读万遍,以此作为苦读的途径。那时没有多少娱乐活动,漠漠长夜,拿什么打发?抄书。这也是一个健身的办法,练内功的办法。高龄八十六还在抄。我费了很大功夫,曾想寻觅到王闿运手抄本二十三史,可惜找不到了。估计三十年代,湘绮楼毁于火灾,烧掉了。要不然,手迹出版是个了不起的东西。 王闿运不但苦读,且勤于著述。他是经学家,写了很多经学的书。如,《诗演》、《毂梁申义》、《春秋公羊笺》、《今古文尚书笺》》、《诗经补笺》、《礼经笺》、《礼记笺》等。 除了经学,王闿运用功很强的是史学,成就很高的几部史学著作,有《桂阳州志》、《衡阳县志》、《东安县志》、《湘潭县志》,最有名的一部著作是《湘军志》。他自己认为不亚于《三国志》、《后汉书》,后人也说是良史之笔。 《湘军志》是曾国藩死后,他的儿子曾纪泽跑到王闿运家请他写的。他后来去了四川,光绪四年回到长沙,带去书稿,到光绪七年十月定稿,基本上是在四川尊经书院写成,在成都出版,印刷了一部份,给湘军健在的人看,携带书稿回长沙,结果引起轩然大波。曾九爷暴跳如雷,一批文人附和曾老九,主要是因为《湘军志》真实地写了湘军的黑暗面,比如打南京抢财产。王先谦、罗汝怀各挟私愤,幸灾乐祸。王闿运只得收回成书,将书版交给郭嵩焘销毁了事。后来,曾老九另请王定安写了个《湘军记》,全部是歌功颂德。今天看来,且不说文笔王定安不是王闿运的对手,更没有那种胆识、史笔。我们可以从《湘军志》中看到中国文化中的很多东西。王闿运反而因为这个风波获得了很高的声誉。 王闿运还有一部分综合性的书,《湘绮楼日记》,从三十七岁开始,到死前半个月,八十五岁,长达四十八年的一部日记。出来后一直受到学术界的高度重视,是晚清五大日记,其他的还有李慈铭、翁同和、龚自珍等。这些日记或记录了很重要的历史内容,或有很高的学术含量,王闿运日记二者兼有。 王闿运是大文学家。最擅长的是写诗,他的诗很多,著有《湘绮楼诗集》。最有名的是《圆明园词》,与《连昌宫词》、《长恨歌》、吴梅村的《圆圆曲》是一个档次的。钱基博先生《现代中国文学史》对王闿运诗给了很高评价,说“牢笼一代,各体皆高绝”,各体都写得很好。他是长沙碧湖诗社第一任社长,有点像湖南作协或者诗词协会,执诗坛牛耳,盟主。他还善于写文章,保留在他的文集里。他擅长多种文体,以墓志铭最好,之外是传记,然后才是序跋,赋也写得很好。《萍始生赋》,讲到咸丰十年他在北京城参加进士考试,他自负才高,但每次都没有名次,因为违犯了规矩。这一次又违背了规定,干脆搞一个闹剧,写了一篇《萍始生赋》。考官一看,无法无天。在天子的监督之下居然能够这样,这就是王闿运。他又最会炒作,很快在全国引为笑谈。他是最早的最善于炒作的文化人。 大教育家。教育是王闿运终生的职业,他先后主讲过四川尊经书院,湖南校经书院、船山书院、思贤讲舍,江西大学堂,晚年在船山学社,七十七岁退休,培养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学生。廖平、宋育仁、杨锐均为弟子中著名者。四川文化人说,蜀学是湘学培养出来的,廖平是蜀学的带头人。我在《张之洞》这部小说里也用了很大的激情通过杨锐讲王闿运在尊经书院讲课的盛况,这是有根据的。四川总督丁宝桢是他的亲家,各级官员都来听他的课,红顶子、蓝顶子。他是真正的名师,“自抚台、将军皆执弟子礼,虽司道侧目,而学士归心。”他还培养了费行简、杨度杨庄兄妹、夏寿田等杰出人物。 王闿运还真诚地实践了孔子有教无类的教育思想。他招收的学生中固然绝大部份是主张正义的读书郎,但不限于这类人物,还包括成年人,包括各行各业的人才,只要好学,都收下,不以操持低贱而看轻他们。这有点像我们今天的成人教育,开成人教育的先河。他的门下有著名的三匠:铁匠张登寿、铜匠曾招吉、木匠齐白石。张登寿边打铁边吟诗,大雪天戴斗笠来拜师,王正在与县令等头面人物酒宴,马上离席,亲自到门口迎接,把他带到酒席上,气氛格格不入,他就吟了张登寿的诗。这就是王闿运。这是一个真正教育家的本事,只讲他可不可以塑造,而不管身份。齐白石也是这样拜访他,三十七岁,土头土脑,外干内秀,很有灵秀的人物。齐白石后来之所以有那么大的成就,他感谢几个老师,其中最大的是王闿运。 大名士。王闿运的名士之称,除他真正的有名外,还有他为人处世的名士作派。时人说他是魏晋时代一流人,即嵇康、阮籍一流人。任性、率真、脱俗,不顾世间常规,用今天的话来说:另类,是个另类的人。表现在方方面面,首先是一个独特的与官场打交道的人,很善于、很热心与官场打交道的人。游走于官场,来抬高他的身份,但他又不做官员的奴仆。在与官场的交道中,他有自己的原则,浩然之气存于心,说大人则藐之。不在于权位与金钱,充实是他的学问、才气,并不管官品、地位有多高,权力有多大,他保持了自己知识分子的尊严。 杨度被袁世凯调到北京,他托杨度送了两件礼物。一幅字给袁世凯,写了一首诗。这要说到,同治十年,他与袁世凯的父亲一起饮酒时写的诗。他加了一段很长的跋。两人都是同治五年中的举人,其实一个在湖南,一个在河南,两不相干,结果拜了同年。他居然认为袁世凯是侄儿。那时袁世凯只有十二岁,并没有参加这个酒宴。他借这点关系,称袁为侄儿。张之洞也是早年在北京有过接触,他也写了,要杨度带去。今天看,是很俗气的套近乎,但他又不是卑躬屈节。 早年,他在曾国藩营,看到部将争权夺利,便与他们随口讲了一个公冶长、公冶短的故事。瞎编孔夫子弟子公冶长有个弟弟叫公冶短,来向孔夫子求学,说不通鸟语懂兽语,结果餐桌下两只狗争肉骨头打架,说是一只狗讲“好吃好吃”,一只狗讲“你吃得我也吃得”,引起曾营哄堂大笑,实际上是在讥讽。有次他去见曾国藩,曾不见,他愤而走,曾马上派人去请,他不去,表现了知识分子的清高。有一次他路过南京,去拜访曾国藩,恰遇曾有事未见他,第二天打发人来请他赴宴。他对来人说,他以为我是来打秋风的吗?坐船走了。曾老九送他两百两银子,要他留下墨宝,他随手写了:“请问上将功多少?且看长江水清浅”。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老九左右的人争论不休,有的说,王闿运是歌颂九帅的功劳如长江之水一样浩荡,有的说王闿运是贬低九帅,打天京这样的盖世功劳不过如长江之水一去不复返罢了。王得知此事,笑笑说,我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是想到老九的银子收了,总要胡诌他几句来搪塞罢了。调侃。 晚年,他这种性格更加突出。湖广总督端方送他一个砚台,他说可惜不端不方。前任巡抚吴大澂去湘潭拜会他,他设宴招待。席间,吴大澂颇以巡抚高位自得。王闿运说:“这几十年来做官很容易,想做什么官,都可以做得到。”又指着环立一侧的仆役对吴大澂说:“这些人一旦乘时都可以为督抚。” 主讲船山书院时,寺院因菜地欲求王闿运与衡州知府打招呼,两个和尚找周妈的后门,二百两银子被周妈贪污了,王闿运装聋作哑,写一张条子:“仙长向不与出家人往来,若僧民有事求,须向近侍奉现银二百两”。凡是和尚、尼姑来办事,先交二百两银子,玩世不恭。与社会打交道,晚年北上见段祺瑞,穿清代长袍马袿。段祺瑞说:“民国了,还是胡人服装?”王闿运说:“西装革履,也是胡人服装。”去见袁世凯,带上了周妈,说:“这就是我的侄儿,像不像总统?”周妈说:“头很大,就是个子矮了点。”不礼貌。吃饭时还对周妈说:“你要多吃点,这就是当年皇上的御宴。”他当国史馆馆长,叫馆员都不要做事,只读书,说:“中华民国,水泊梁山,瓦岗寨的人,长不了。”不做事,那你当什么馆长?游戏的态度。与官场打交道,与社会各界打交道,真大英雄自本色,真名士自风流。 风流,在王闿运身上很冲突。他是一个很风流的才子。关于他的风流逸事,散见于很多稗官野史。他早年恋着一个女人,家庭不同意,这个女人忧郁而死,他一辈子念着她。蔡夫人嫁给他,看重他是一个帅哥。咸丰五年,王北上进京会试,路过郑州,认识妓女秋云,两人填词作赋,遂成红粉知己,王吹嘘,中了“天下大魁 ”,即香车宝马来迎接,结果连个进士都没中,灰溜溜的绕道江宁回家。三年后,桃红柳绿,又进京赶考,到郑州想再见红粉知己,结果秋云早已忧郁而死,零落成泥。妾莫六云,是广州的歌女,跑场子的歌手,暗恋王闿运。他那时是郭松林的幕僚。六云以自己的积蓄买了两颗猫眼绿,一颗送给了王闿运,一颗自己留着。一日,六云宣布她要嫁人了,条件是:三十五岁以下,举人以上功名,我这有一只猫眼绿,谁能在三天之内,给我配上另外一只,即嫁。因此,王闿运把南国最当红的歌女娶作了小老婆。当时人说:抚署一幕僚,名动五羊城。湘中一寒儒,势压八名府。他六十岁时老婆小老婆都死去了,老妈子都当他的女人使用,最有名的是周妈,是贴身的人,到什么地方都带着,我行我素。关于周妈,有很多传说。有两段联语,写得非常好:“忽然归,忽然出,忽然向清,忽然亲袁,恨你一事无成,空有文章惊四海;是君妻,是君妾,是君执役,是君良友,叹我孤棺未盖,凭谁纸笔定千秋?”“讲船山学,读圣贤书,名士自风流,只怕周公来问礼;登湘绮楼,望七里铺,佳人应宛在,不随王子去求仙。”这两副对联讽刺这种畸形的关系,但王闿运不在乎。他八十多岁去拜访老妓女王金玉,谈私情,抄了一段《洛神赋》,后面加跋语:“仲夏,闿运应世侄之邀,北上京师,路过汉口,寻访二十年未见面之侠女王金玉,喜其风采不减当年,晤谈至欢。金玉向余索还二十多年前之旧债,余慨然允诺,为之书陈思王《洛神赋》,盖金玉,亦余心目中之洛神也。”我把这件事写在了《杨度》里,我自以为是写得很有趣的文字。 大策士。早年入肃顺幕。劝曾国藩当皇帝,有三次。第一次,在衡州城里,二十岁的王闿运劝曾国藩学一学剻通劝韩信的话。第二次,咸丰皇帝去世,同治皇帝继位,北京城形势微妙,王到了曾国藩军营,劝曾国藩在安庆建立新朝廷。曾国藩不作声,只用手指涂着茶水写字。曾拿出曹子建手书,请王闿运鉴定,王见了茶水写成的字:“狂妄!狂妄!”。第三次是在南京打下来以后,想赶到南京劝曾国藩称帝。结果曾国藩大批裁撤湘军,王闿运船到半路,听到了这个消息,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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