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十年之后,还记得阿光
海静波宁任逍遥
毕业十年,阿光发现校园还像毕业那年一样飘着初夏的杨絮。但几幢曾经的标志性建筑已经不见了踪影。四层的图书馆、三层的工字形教学楼以及曾经尘土飞扬的足球场,已经在这些年“大学=大楼”式的建设中不见了踪影。不管是依旧苦逼还是已然衣锦的同窗,来了总归要唏嘘感叹一番。时光把最后可供凭吊青春纪念物荡涤无存。 但来了,总归要聚。 超人强把K酒店的客房全部包下。十年前他是班长,十年后他是一家财富管理公司的新晋CEO。突如其来的股市疯牛制造了N个财富神话,也使他跨界成了金融界的新星。于是2004级历史系甲班的聚会集结令中充满各种高大上的煽惑之辞,住宿免单,准五星客房,外加一次海滨篝火晚会。十年前有“权”则贵,超人强是班长;十年后有钱则亲,超人强又成了金主。金主登高一呼,自然应者云集,各种泛滥夸张的情绪每日在微信群中酝酿发酵,简直删不胜删。 一场海滨篝火晚会拉开聚会的序幕。那块海滩是济城最好的细沙滩。每年夏天,这里总挤满肥瘦各异的泳装男女。多亏超人强提前将这个时段买断,今天这里早早搭起一块四五米见方的小舞台。聚光灯下,多年不见的面孔们纷涌而至。自然,澎湃而至的热情首先献给了聚会的核心人物。大家不吝以最热烈的掌声、欢呼、碰杯声,将所有的感谢外加诸多马屁股倾注在超人强的身上。男人们不断嘶吼着要与强总干杯,渐入中年的一干女将也不甘寂寞,拿出徐娘半老前最后一丝余韵,婀娜窈窕挤进聚拢的人群。 这一幕让旁边几个官衙里也算平步青云的少壮派多少有些落寞。徐大炮和权矬子远远地叼着烟,不冷不热地旁观着此间的热闹非凡。身边没有拥趸的孤单,不是他们事先预想到的。不过现在官场上高压空气不减,阔绰潇洒已成过往,体制内人士的含金量自然要打些折扣了。 阿光赤脚踩在柔软的细沙里,在一旁浅笑。 一阵对金主的顶礼膜拜过后,大家回归相互间的寒暄。不过那些年因为扩招,本来一个班就有大七十号人,除了一个寝室的七八个算得上是朝夕相处,其他人也就是稀稀拉拉几堂课上混了个脸熟,之外再无更多交集。加上分开十年,人地两疏,大家在不同的圈子里过活,共同话题自然寥寥。几句开场白过后,话题只得回归聚会的本题——怀旧。开学军训上的各种绰号和糗事,宿舍里的秘辛,几段无果而终的恋情,一场曾经轰动的表白,还有各种暗恋、单恋、三角恋,都被翻出来烘托主题。但一切已随时光逝去。于是人们的情绪渐次沉重,慢慢想起热闹里那张久已不见的面孔。曾经的历史甲班话题之王,生命的磁带永远卡在青春的半腰。酒精在会场助长着一种悲凉的情绪。有人抹泪,一半源自已经只记得名字或者连名字都想不全的亡人,一半源自只能拿来祭奠的青春。超人强带头走到前台,将酒洒在地上,“让我们一起举杯,缅怀可爱的同学。”于是悲歌慷慨,有人竟唱起了《长亭外》。历史系的祭奠与缅怀,注定是文艺与沧桑的。长亭古道、浊酒余欢,是些无尽的苍凉浸染着夜色,几许厚重的悲愁笼盖着周遭。 只是阿光觉得有些大可不必。他转头四处搜寻那张熟悉的面孔,并没有发现沈洁茹的影子。“唉,阿光真是蠢到了家。就为了一个沈洁茹,人家现在可是风光滋润,老公是银行高管,自己又是市日报名记者,说是忙,连这场聚会都不惜的来了”。说话的是徐胖子,在济城的文宣系统任职。 究竟有劲爆的音乐来救场。超人强不愧出色的导演,时刻注意把控情绪的章节与方向。已经娴熟出入夜店的男女们开始高举酒杯,急不可耐地扭腰撅臀。生活必须继续,现实需要狂欢。起初是曾经的哥们、曾经的舍友闺蜜们相拥相抱,慢慢地是那些年暗恋、明恋或者曾经红颜知己的对象彼此蠢蠢欲动。于是男女们开始跨越那条粉红色的边界,在夜色和酒精的掩护下相拥共舞。此时此地的他(她)们试图延续彼时彼地的青春幻梦,不管曾经只是想往还是梦想已然褪色,难得各人都在一种两厢情愿中执着地要让它变为现实…… 海水涨潮了。没有来得及撤掉的聚光灯摇曳在黄色的水波中。阿光的脚边是不时从水波中泛起丢弃的香烟盒、饮料瓶和各种食物的残渣。人们早已退去。身后的度假酒店里,隐隐传来暧昧的笑声。 阿光逡巡在浪涛声中,记得自己离开学校的那天晚上,耳边的雨声也像现在这样喧腾不止。他无法阻止雨水从脸颊上倾流而下。衣服湿透的身体,使他看起来就像一块黑黢黢的顽石,一动不动地站在8号女生宿舍的楼下。没有观众,没有助威,他已经习惯了在寂寞中等待着7楼那扇窗户何时能为他而开。 阿光记得自己两年前第一次表白时的轰动。那时全班的男人们为他起立鼓掌。大家想不到这个来自南方农村落落寡合的沉默者,竟然做出这样的壮举。而这之前,阿光每天低头点数着从宿舍到图书馆的步数,默默出行,很多时候刻意把头埋入书本。他似乎从一开始就与全班的人都搭不上调。玩摇滚、听古典乐、泡吧、打网络游戏,他曾经闻所未闻。一种深深的自卑感始终困扰着他。人家去专卖店买衣服,他去夜市淘,这些衣服用不了多久就显露出灰颓的本色。他觉得自己只能低头行走在整个人群的边缘。 直到有一天,团支书沈洁茹走到他身边,叫了一声“陈世光,你是团员吗?”,那种切近心房的轻声曼语第一次让阿光觉得备受关注下那种火辣辣的熨贴。从此,阿光在低头看路的辰光里总不忘匀出一抹眼睛的余光,好来追踪那份熨贴的源头。那源头的光束本可以一直温馨地在远处烛照着自己淡定走完四年的大学时光,却不曾想躁动的青春一刻不停的助燃催化,让阿光日渐寝食难安起来。 一年后,他终于成了那个手捧一束玫瑰,执着地走向沈洁茹的焦点人物。只是怯怯的一声,“能做我女朋友吗?”掌声再次雷动。但接着,是一分钟一分钟延续的沉默。沈洁茹低着头,纹丝不动地坐着。离上课的时间越来越近,耳边参差不齐的掌声里传来各种小声的议论和谑笑。阿光在老师走进课堂那一刻收回那束玫瑰。整堂课他都缩在自己的座位上,一瓣一瓣地撕开手中的玫瑰花…… 阿光的改变就从那一刻开始。他开始主动学会了踢球,和宿舍一群哥们花六块钱去路对面的紫光网吧打通宵的红警战队。他发誓再也不光顾夜市了,咬咬牙和大家一起消费阿迪、耐克和美邦。各种圈子里开始活动着阿光的身影。大家发现他是一块喜剧感特强的笑料,总能在自嘲自虐式的搞笑话题中轻松融入群体。不过天长日久,阿光的财政开始吃紧,他开始隔三差五腆着脸皮问张三、李四借钱。“哥们,这月生活费没到,发扬一下革命友谊呗!”“借你钱下周一定还上。”身边的兄弟们开始有些讨厌这个厚脸皮的角色。人们开始当面揭穿他各种堂皇的借钱理由,在许诺的还款时间不留情面地催讨欠账。“且宽限我几日吧,黄世仁,待我家喜儿出世,定当许身为奴,替父还债。”阿光不惜用一副油腔滑调的自我嘲谑引起大家一顿口水星子四溅的脏话狂飙,而后是一阵哄堂大笑。他渐渐将自己变成了公众闲来无事时用来消遣的话题,并将这种话题感一直延续到大三那年的夏天。 半年后,阿光再度让自己上升为话题明星。对于沈洁茹,他并没有死心。自习室里重新出现了阿光的身影,不过这次他坚信自己不会孤单。他早早赶到,为沈洁茹占下旁边的座位,发完短信之后,再苦苦等待沈美女的到来。两个时辰后再回到宿舍,他总不忘摆出一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架势,口哨吹得震天响,把个习惯床上打坐的春胖子吵得要拿板凳砸他。终于有一次楠癞子问他,“咋样,阿光,上钩了没?”“那还用……”“说”字还没出口,宿舍里早已是嘘声一片了。早有好事之徒蹲守教学楼一隅,老早等着揭他的糗了。于是任何支吾掩饰都是徒劳。阿光大叫“我靠”,蒙头睡死。 某年圣诞前夕,舍友进门,阿光被发现正张皇失措地往自己抽屉里藏东东,于是被逮了个正着。几号人一拥而上,抢开抽屉,翻出来一码二十几块巧克力,底下的已经开始长起了白毛。于是又一波话题传开。“阿光意淫半天,连半块巧克力都没送出去,哈哈哈。” 兄弟们开始为阿光支招,让他再来一次浪漫表白。一年多的融合交往,让阿光对舍友们的真诚相助既感激又信服。他渐渐重拾起信心,觉得来一场张扬的浪漫也许能给暗淡的情势带来决定性的改变。大三那年七夕,阿光买来365根蜡烛,在8号女生宿舍楼下摆出了“心”型。一帮兄弟忙着在一旁拍照、起哄。“对面的女生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这里的表白很精彩”。8号楼群情激动,一众大小窗户瞬间齐开,“加油”声此起彼伏,唯独7楼那扇窗户不见动静。瘦猴权矬子耐不住性子,一个劲撺掇阿光赶紧点蜡烛喊芳名。大家凑过去点蜡烛,一旁手捧鲜花的阿光早已紧张得呆若木鸡。蜡烛刚一点上,四五个人架着阿光就往上喊“沈洁茹,我爱你。”沈洁茹没喊下来,却喊下来一场透雨,把个完美造型的蜡烛瞬间浇了个光陨烛乱。一众帮帮唱的、看热闹的都慌忙中逃离了现场,剩下阿光自己依然呆若木鸡地定在原地。第二天,阿光再度成为话题。 从此,阿光一蹶不振。至少从情场到考场,他来了个总退却。自从第一次表白失败后为了让自己尽快融入圈子,阿光已经疏懒学业,并让几门专业课有了全线飘红的风险。这次表白下来,阿光索性逢考必挂了。他依旧努力游戏、努力踢球、努力消费,不忘债台高筑,保持在人际圈子中的那份合群与活跃。但此后关于阿光的话题热度锐降,阿光本人也再度置身边缘。一来反复搬演的那几幕活宝式的幽默表演早让人腻烦了,二来阿光处处欠债,早已让周围的人有些避之惟恐不及了。他踢球只能参陌生人的场子,打游戏也没人愿意和他一块进网吧。到后来,阿光干脆罢课不上,自动归隐网吧,当起了驻店的常客。从此阿光的名字只在老师冷不丁的课堂点名中出现过一两回。“陈世光,陈世光”当这个大名再度在课堂上响起,早已引不起大家丝毫的兴趣。 阿光就这样子消失了一年。再度回到公众视野,是因为他成了2004级历史系甲班唯一一位挂科超过五门并只拿到“肄业证书”的人。那天他无缘毕业典礼,也没去参加毕业大合照。他猫在网吧里天天大打红警和魔兽,度年如日,昏昏如睡…… 聚会第二天,少不了谢师宴、募捐会。已经有些意兴阑珊的男女同学按规定动作表表心意、凑个份子,已经退意渐浓,早早忙着订返程机票了。这晚超人强做东请来了徐大炮和权矬子做主宾,春胖子叩陪末座。一来都是原来一个宿舍的哥们,二来金融上的生意,政策敏感度高,政商互动多搭一条线很有必要。徐大炮和权矬子心里没由头的失落和气忿多少冰释了些,此番只是酸不溜秋的“强总”长“强总”短的致谢,多少人家金主专门宴请自己做了主宾,也算挽回些面子。春胖子掂量自己只是个穷教书匠,虽明白自己权充叩陪的角,但能和政商两届混得风生水起的三位觥筹交错,也算满足。 阿光来到包厢的时候,四个人已经喝得有些兴致。阿光落座,听三位主角从纵论政商大势到抬轿子唱赞歌,再到左拜托右关照,已经说了满大桌子话。超人强这才发现一旁被冷落的春胖子,赶紧站起来尽东主之谊。晾了半天的春胖子冷不丁看见旁边一个空位,不仅有感而发“今天要是阿光在就热闹了。”一句话说得阿光有些感动。超人强到底生意做惯了,杯子一放。“阿光……说起这狗日的死鬼还欠我五百块钱呢。到现在,连本带利还不得还我万儿八千的。”说完兀自笑了起来。阿光觉得聊起自己,酒局上的气氛顿时又活跃起来。 权矬子说起阿光那次点蜡烛被雨水浇灭的糗事。徐大炮记得那年阿光买包子。“那年夏天济城下暴雨,阿光这小子泡一天网吧,回来路上淌水刚买了小笼包,结果被大水一冲连人带包子摔了个透湿,人起来还不忘捞包子。哈哈哈”阿光记起来,那次他在网吧饿得不止一天,而是一天加一夜。 四个人开始兴奋地把阿光那些个旧事又通通抖落了一遍。“这傻不拉几的阿光,到死都没让人家沈美女正眼瞧一下。”春胖子说完,酒桌上再度沉默。 阿光觉得,自己再度成为了一干人的热门话题,觉得很满足。他又想起了毕业那天的晚上,自己为了沈洁茹能隔着窗口看见自己,努力在暴雨里挪着步子,想把憋了四年的话向了那扇窗户喊出来。可一阵水流从侧面涌来,脚下一滑,他掉进身后的排水沟。想说的话已经永远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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