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窗夜静开书卷/夏志清
来自:情教中人
自序:原书序:鸡窗夜静开书卷/夏志清 一九八二年初,香港刘以鬯先生为我出了一本集子,题名「印象的组合」(香港文学研究社)。那是本选集,所选八篇录自我已出版的四种集子(「爱情、社会、小说」、「文学的前途」、「人的文学」、「新文学的传统」),算不上是本新着。事实上,「新文学的传统」出版至今差不多已五整年了,五年来我中英文文章照旧写,却不知为何一直抽不出空来,把已发表的中文文章,结集出书。两年多来,九歌出版社社长蔡文甫兄每有信来,总要提醒我一声,新文集的稿子整理好了没有,请速寄来。今年一放暑假,我就把这本集子整理出来,实在觉得再不缴卷,要得罪朋友了。之后我又重校「中国古典小说」(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的中译本,想于九、十月间把改正本交远景出版社出版。六七年前已看到了书的清样,今年再不把译文细加修改,我更对不住该书的主要译者何欣教授了。五年来发表的文学评论,也早够出本集子,但校阅「中国古典小说」译本工程浩大,看样子今年无时间整理另一本集子了。 「鸡窗集」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性质同已出版的四种文学论评集不太一样。本书第三辑「忆友谈书」凡四篇,此类散文诚然在以前的文集里也出现过。但第一辑「自传的片段」四篇,第二辑「迷上电影也看戏」五篇,也都是一无论文味道的散文(informal essays),因之整本书的内容无非是我的回忆、感想,和偏见。第一、二辑的文字,我原想多写几篇,出两本书的,一本专谈我自己,一本讲电影。但今年虽已六十三岁,我七十岁才退休,在哥大教书期间,总想多做些中国文学方面的研究,也就不逼自己去写本自传和专谈电影的书了。此两类文章,反正随时有空都可以写。 好多读者知道我原先专攻英美文学,后来才改行研究中国文学的。其实,早在中学时代,我最感兴趣的一门学问是美国电影。二十二年前定居曼哈顿以后,多有机会看旧片,重新提高了我研究美国电影的兴趣,连带也注意到英、德、法的早期名片,虽然谈不上研究。我生平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即讲电影,题名「好莱坞大导演阵容」,曾在上海「新闻报」副刊连载两三天。那时我才高中毕业(一九三八年),或者刚念完大一,确切年份实在记不起来了。那时研究电影的英文书籍根本没有几种,仅有的那几种我也看不到。一般影迷杂志(fan magazines)登载明星照片,讲些明星私生活,对电影艺术并无真兴趣。我不仅对明星有兴趣,对导演、制片人、摄影师、编剧人都有兴趣,至少把这些人的名字记得很熟。我那篇文章评介二十七、八位导演,没有参考书可看,全凭自己看电影、看说明书、看影迷杂志累积的经验,实在很不容易。回想起来,三十年代的名导演,应该提名而我未加注意的,简直没有。华尔虚(Raoul Walsh)晚年颇享盛名,但此人四十年代开始才给华纳公司拍了好几部名片,我在三十年代后期对他未加注意,没有错。 年纪轻记性好,我写那篇文章时,对好莱坞八大影片公司的情形可说了如指掌。后来改行教中国文学,真不免有些羡慕古文根柢比我深厚的那几位留美学人。假如我也同他们一样,生在书香之家,从小有严师逼着读古书,练写诗词骈赋各类文体,该多么好!但现在想想:当年国学基础打结实了,可能对西洋文学兴趣就淡了,对外国电影更是不屑一顾了──我就不是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我至今觉得自己很幸运:先治西洋文学,再攻中国文学,一点也没有走冤枉路。时至今日,不会填词写旧诗,没有什么难为情,但一个研究我国传统任何一方面的学人,假如他对西洋文化并无较深入的了解,就吃了很大的亏。 第二辑讨论电影的几篇文章,写于七八年前。七八年来,老电影看得更多,新片子也每年看几部,假如我写的是学术论文,有些意见就非修正不可了。譬如说,有一篇文章里我对冯史登堡批评了几句。他有两三部无声名片我至今尚未看到,但近年来我看了他导演的「美利坚惨史」(An American Tragedy,德莱塞小说改编)、「罪与罚」(彼得劳雷主演)和The Scarlet Empress(玛琳黛德丽演俄国凯塞琳女皇,一九三四),对他好感倍增。「绯红色的女皇」尤其是部罕见的历史佳片。冯史登堡仅凭此片,应该名垂不朽,何况他还拍了三四部值得回味的精品。 一九七七年底霍华‧霍克斯逝世,我写了篇文章纪念他。三四年前,希区考克、威廉‧伟勒相继去世,我却没有写文章纪念他们。没有别的理由,就是没有时间去写,也没有人逼我写。希区考克的电影我看过二十七部(包括一部无声片),伟勒的十八部,其中挑几部特别心爱的谈谈,就是很象样的两篇文章。此类文章现在没有空写,希望有朝一日能写出来。其实本书第一、二辑里的文章,对我来说,都是可写可不写的。我把它们写下来,主要因为中华日报、中国时报、联合报三报副刊主编向我拉稿。最近校阅书样,重读这两辑的文章,自己还感满意,更得向这些编辑先生女士们──蔡文甫、高信疆、弦、丘彦明──深深道谢。 第三辑里的四篇都是近三年的作品。其中一篇先由「人间」副刊独家刊出,另三篇由香港「明报月刊」与「人间」(两篇)、「联副」(一篇)同时刊出,因此我更得向董桥、金恒炜这两位主编道谢。小董近年来同我通信甚勤,凭他那几封信,我认为他是当代最有才华学识的散文家之一,可惜他编辑事务太忙,平日写文章的时间反而不多。恒炜每有信来,都称我为「夏伯伯」,因为我同他先尊金溟若先生称得上是患难之交。恒炜主编「人间」,成绩斐然,十多年前我在台北金宅同他初会面时,他还是高中学生。 前几年,在字典上查看「鸡窗」这一条,看到了晚唐诗人罗隐「鸡窗夜静开书卷」、南宋诗人范成大「鸡窗夜可诵」这两句诗(注),心里很高兴,觉得将来出本散文集的话,倒可借用此二字为书题。「鸡窗」即是书斋的代名,我生肖属鸡,差不多每晚二三点钟「鸡窗夜静」之时,我不在读书,即在写文章、打字,而且往往清晨六点钟才入睡,那正是古代农村社会鸡鸣起床的时候了。在尚无电灯的时代,很少有人经常终宵不睡的。「鸡窗夜可诵」情调的确不错,但灯光不足,终夜读书就太伤眼睛了,因之「鸡窗集」这个书名古人还没有用过(至少未见「四库全书总目」)。清代倒有蔡澄这个人,着有「鸡窗丛话」一小册,写下些人物掌故和读书心得。此书已收入台北广文书局影印的「笔记续编」。古代大半读书人,书根本读得不多,也没有什么批评的头脑,终其生往往只写了一本笔记,一本「丛话」,情形是很可怜的。 我来美留学以前,还没有女朋友。「红楼生活志」(原题「在北大教书的那一年」)只写「日常生活」和「读书生活」,未提「恋爱生活」,道理在此。进入中年后,在哥大教词,每教到柳永那首「定风波」(自春来,惨绿愁红……),感触很多。柳永是文学史上最出名的风流人物,腻友特别多。此词上阕写男友走掉以后的一个女孩子,「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下阕女子自思,如能把柳永式的才子男友留住该多好: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这个女孩子肯为自己的幸福打算,而且肚子里歪主意很多,人显得非常聪明。电影「蝴蝶春梦」(The Collector,威廉‧伟勒导演)里有个神经病青年,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把她关起来,寸步不离她。女孩子绑劫男友的电影或小说我倒没有看过。大学毕业后那几年,我反正一天到晚在读英诗,假如有「定风波」主角这样聪明的女子爱上了我,把我关在她闺房里,「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我当然一点不会感到「拘束」,对她只有感恩的份。女的「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这个境界很高,情调也美。唯一缺憾,想来柳永想象中的那位女郎,不认识多少字,只能「针线闲拈」相伴,当然比不上二人一起「吟课」,情形更理想。本书取名「鸡窗集」,多少也嘲叹自己仅凭读书、看电影把「年少光阴虚过」的不智。 末了,我得向琦君姊、宋淇(林以亮)兄道谢。我那篇「岁除的哀伤」一九七八年正月在「华副」上发表后,琦君读后感触甚多,写了一篇「海外学人生活的另一面──读夏志清『岁除的哀伤』有感」,此文正好同我「自传的片段」四篇配合,也就征求琦君同意把她那篇收入本集。宋淇是济安哥光华大学同学,同我来往已四十多年,称得上是相交最深的挚友了。上海那几年,宋淇有时下午来访,济安朋友较多,可能不在家,我总坐在沿窗书桌前读书。台港美国文友间,抗战期间即同我在上海讨论学问的就只有宋淇一人,因此也就不客气请他为「鸡窗集」写篇序。 ──纽约,一九八四,八月二十日 注:罗隐句见「全唐诗」卷六百六十二「题袁溪张逸人所居」这首七律;范成大句见「石湖居士诗集」卷二十「嘲蚊四十韵」这首长诗。旧诗有时单句很有意思,两行诗一起读意境就较俗。罗隐「鸡窗夜静开书卷,鱼槛春深展钓丝」这一联,主要目的当然是拍张逸人的马屁。「嘲蚊」写实而不忘幽默,读来比较有新意。该诗主要写夏天蚊灾之可怕。入秋以后,「虚空既清凉,家巷得宁辑」。因之男的可以读书,女的可以织布:「鸡窗夜可诵,蛩机晓犹织」。我童年在苏州(范成大也是苏州人),就没有几家人家自己织布了,石湖此联读起来也不够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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