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事评论｜陶短房：印度假酒：离文明最近的蛮荒

就在大中华文化圈欢度端午节之际，邻国印度爆发了一起令世人震撼的悲剧：由于私酿私饮假酒，印度马哈拉施特拉邦西马拉德郊区、孟买马尔瓦尼区北部的拉克西米格尔贫民窟发生群体性致死致伤惨剧，截止发稿时已有至少92人死亡。据悉，假酒中毒事件自便已被发现，西马拉德距离印度最大城市和工商业中心孟买咫尺之遥，发生如此惨剧恐怕令许多“外人匪夷所思”。然而这绝非偶发，甚至并不算最惨烈：2008年，印度南方的卡纳塔克邦和泰米尔纳德邦发生毒酒惨祸，168（一说180）人丧生；2009年7月，现任印度总理莫迪的家乡古吉拉特邦发生假酒中毒大案，136人死亡；2011年底，印度西孟加拉邦，人口仅次于孟买的第二大都会加尔各答，假酒案至少造成155人死亡。 早在2004年，WHO就发出严重警告，指出酗酒是印度青少年的最重要死亡原因之一，更有许多有识之士指出，印度假酒的肆虐，是该国社会印度贫富悬殊的结果：在印度，最大假酒受害群体——贫困农民和“摩的”司机习惯于用饮酒麻痹自己，以忘记生活的不快，却又买不起真酒，于是用工业酒精勾兑的假酒便大行其道，这种假酒主要原料是甲醇，有些还掺入价格更便宜的燃料用酒精（此次假酒案即是如此），每品脱成本只有6-8美分，穷人也能开怀畅饮，副作用则是失明甚至死亡，然而由于巨大的价格落差，即便明知有可能有危险，许多穷人还是对假酒乐此不疲。 在印度，许多廉价假酒酒并非瓶装，而是用和当地市场常见的低档饮用水一样的塑料袋包装，塑料袋外再用桶或箱之类的容器盛放，以便分销商运输保存，这样一来不但假酒本身有害，卫生污染也构成对人体健康的严重威胁。 然而常常为人所忽视的一点是，何以这些假酒案每每发生在距离“文明”最近的地方？何以近年来经济增速最快的古吉拉特邦，和印度最大、最繁华的两大都市圈——孟买和加尔各答的周边，却成了假酒肆虐最严重的地方？ 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和社会的快速裂变，让众多农村、边远地区贫民涌入大城市寻觅更好的生活机会，他们眷恋于较故土更容易寻得、回报更丰厚的打工机会，却又和真正的“城里人”间存在巨大的物质和精神落差，他们在城市周围构建起贫民窟，过着“自成一统”、和“文明”若即若离的生活，“文明”仿佛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城里人”每天都看得见他们，似乎对他们很熟悉，却又对他们的“世界”近乎两眼一抹黑——不是没法知道，就是根本不想知道。是啊，能每天消费高档烈酒、葡萄酒、啤酒，或丰衣足食地从容探讨素食、无酒精生活的“文明人”，又何必知道寓所几十米外“24h Parganas”里有没有塑料袋装的假酒出售？更何必知道这些假酒是从哪里来，销往哪里去，成分又是什么？ 那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在这个世界里，人们从来不去大超市或品牌街购物，而是依赖遍布贫民窟和乡下的连锁小店“24h Parganas”，在这里，不符合食品安全规范的食物、饮料和假酒比比皆是，穷人们只能买得起这些，而他们的来源，则是众多来路不明的小作坊，和利欲熏心的假货贩子。 许多政客、商人和政论家将问题归咎于处罚不力，但正如一些敏锐的观察家所指出的，实际情况远非这么简单——事实上，近年来屡屡因假酒闹出人命的几个帮，如西孟加拉邦、古吉拉特邦、米佐拉姆邦、那加兰邦和此次出事的马哈拉施特拉邦等，都是印度严打假酒的邦，其中古吉拉特等邦甚至禁及真酒。但肆虐的腐败和官僚主义让一切变得更加混乱、更加不公平，警察、政客、海关官员和走私分子间形成利益共同体，上层造假、贩假分子受到袒护，一旦事发，这些人有钱“洗罪”，被抓的是“小虾米”，倒霉的则是最底层的穷人。不仅如此，越是打击假酒严厉的地区，受假酒毒害的底层穷人越不敢去医院治疗或报警，以免“朝中无人”被警方抓去当替罪羊，结果只能令悲剧更悲。 此次假酒事件同样不能免俗：截止目前已有4名警察、4名军官被停职，其中包括马尔瓦尼区高级警务专员帕蒂尔（Prakash Patil,），据不愿透露姓名内部人士称，帕蒂尔早已清楚知道这些酒中含有致命物资，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在辛格政府时代，人们曾寄希望于一个新政府的上台，会有助于缓解这种“离文明最近的蛮荒”对社会构成的伤害，但事实表明，哪怕像莫迪总理这样勤勉、不嗜酒、素食的领导人，对这样的“文明综合症”也徒呼奈何——事实上人们早该知道，因为2009年古吉拉特邦假酒悲剧发生时，本乡本土人莫迪正是那个邦的首席部长。 新兴国家依托后发优势，其中心城市和精英人群会迅速地“与世界接轨”，其代价则是其它地区、其它人群的边缘化、赤贫化，而这些人群又由于大都市财富、机遇的吸附作用，很快聚拢在“文明”周围，形成“环绕文明的蛮荒”。他们朝夕与“文明”擦肩而过，“文明”却似于他们无关，同样，“文明”也选择了对他们的漠视——或至多是姿态性重视，对他们中许多人而言，就算听到假酒致死、知道许多不幸者就挣扎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也最多皱一皱眉，发一声“何不饮真酒”的喟叹。 即便他们中有一些富于同情心者，想去近距离表示一下自己的人文关怀，那也并不那么容易，因为“文明”与“蛮荒”间的距离看似很近，实则并非那么近：此次假酒案发生在印度交通最发达的孟买地区，却依旧造成许多抢救不及时的死亡病例，原因不过是一场不合时宜的雨——通往这些贫民窟的路是如此不堪，以至于一场雨就让救护车无法通行，而有些病患集中的贫民窟，救护车根本无法驶入。 或许会有读者以为，印度所发生的不幸不过是“他人痛痒”，但中国同样是“后发”的新兴国家，同样存在着快速“与世界接轨”的中心城市、精英人群，和众多“自成江湖”、依附于大都市文明的“乡下人”及他们简陋的生活、社会，这两片“天地”同样日渐接近、犬牙交互、朝夕擦肩而过，却极少目光正面交接，如果我们不正视这种“离文明最近的蛮荒”，迟早有一天，每个社会阶层、每个人都可能为此付出代价，从而饮下让所有人追悔莫及的“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