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迷信主义
来自:老布
文/张广天 公元前325年,作为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得力实践者亚历山大大帝,终于结束了所向披靡、一往而无不利的好运气,在波拉伐斯王国真纳河畔,被笨拙的战象和瘟疫困扰,在暴雨响雷的泥泞中挣扎彳亍。一场欲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战争,在刹帝利王族的具体性面前停步了。这一景象,深刻而长久地停驻在扩张外求、征服世界者的脑海中,成为一种不祥的烙印、下意识的自我诅咒。 二千一百三十七年后,拿破仑一世的威武雄师在俄罗斯的冻土和风雪中溃不成军。其率众近六十万出征,回师竟不足三万。一百二十九年后,纳粹帝国出兵近六百万进军苏联,这个数字相当于当年拿破仑军队的十倍,结果德军也没捞到便宜,同样遭到了俄罗斯冬天残酷的报复,并在斯大林格勒被红军毁灭性地反包围。 一次是哲学之师的失败,一次是民主之师的失败,还有一次是民族之师的失败。无论哲学,民主,还是民族主义,都在自以为是的至上理念推动下狂马不羁地外奔。 而在东方,从1405年至1433年,郑和七次下西洋,西至东非,南至澳洲,甚至有人推测,东边还到了美洲,南边到过南极洲。据说,他的船舰巍如山丘,云帆蔽日,如群岛蜿蜒波上。其中心宝船,壮似楼厦,用料考究,能载千人往返。他率领海军,海军陆战队和仪仗队远行,满载中华瑰宝方物,财货器具完备,所到之处,万众迎逢。往往行赏、纳贡、贸易,或广布皇恩,或尽显威仪,并无流血杀伐,占地掳掠。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海上巡回演出,连武装力量也不过是拿来列阵造型、壮势助兴的摆设而已。 上溯到此前一千五百年前后,汉武帝派卫青和霍去病几次驱逐匈奴,又遣张骞出使西域,设属国都尉,穷河源,定昆仑,凿空之旅,远抵大秦。 都是向外的伸展,要说距离,恐怕东方人走得更远些。但一者远征,一者归化,其目的迥异。一种是由外而外,一种是由外而内。一个征伐的奴隶主对他的儿孙说:“不要怕日后无爵无土,看见了吗?前面尽是肥草沃野,你们兄弟想要,抢夺来就是了!”另一个修身齐家的绅士临终前的遗言竟是“孔融让梨”。前者要在无限的资源掠夺开拓中建设无限的文明,后者则强调在有限的资源中达到文明的高处。孔夫子说,仁爱的道理,就是克己复礼。礼,就是文明最高成就,克己,并不是克制自己的欲望,而是自我胜任,自我承担。胜任自我的角色,承担自己的言行,彼此制衡,价值于是得到互兑,互见,则文明中兴。去道学意味的儒家思想核心,始终强调内观重现多层价值,以归化心灵的路来富足一生。上世纪80年代的《河殇》派,热衷于“海盗蔚蓝文明”,说西洋开疆拓土,依托航海伸展到世界各地,坚船利炮,殖民扩张,始得雄霸天下,说中国“农民黄色文明”,守着一条泛滥成灾的黄河不散,内争内斗,耗费己力,还自恃清高,以“中央帝国”自居,傲视天下。这个貌似借鉴西方的“开明”论调,实则包藏民族主义称霸世界的狭隘用心。它以进化论思维为起点,一味强调外求发展,弱肉强食,优胜劣汰,是一种连西洋外求思想都遗弃的残渣碎屑。更有甚者,抓住点王直、郑芝龙和红旗帮的线索,大肆渲染,捶胸顿足,恨我中华怎就没有借海盗兴邦立国,说鸦片战争期间西人将朝廷戏弄掌股间,闻红旗帮舰队却望风而逃,倘若历史换一种路线走来,则双屿港昔日早就西楼成城,商铺林立,到今天必远胜纽约、伦敦、巴黎、东京。“我们本是有机会的,可惜我们与历史失之交臂。”因此上,这次乃最后的机会,再也失不得,失掉就被开除地球村村籍。非博命一拼,背水一战不可。粉身碎骨也心甘! 晚清以来,我们一直有个出发点很可疑,即我们是落后的,外部是先进的;落后要挨打,于是必须追赶国际“先进水平”。之后百余年,什么学问都以此出发点言事,千篇一律,毫无建树。核心一句话:“我们是废品,赶紧摆脱废品命运。”要知道,一件废品,自己永远不可能变废为宝了。而民众普遍接受这种废品心理暗示。我们的过去真的一无是处吗?我们的自己真的不是自己吗?或去芜存菁,菁难道就是跟西洋老子像的那一处吗?对中国传统文化,需要重现价值。以前正面的不是没有再从正面重现的可能;以前负面的也不是没有再从负面重现的可能。或者还有更复杂精细的多种重现的可能。“五四”以来,我们只不过简单地正负颠倒一下,以充“重新评估”。这个太不严肃,太急迫,真的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心态。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吗?异域风光,异域情调,正像我们心里的一个婊子,在远处不停撩裙展股,吸引你离家出走。西边的说凡是东方的就是好的,东边的说凡是西方的都是好的。几百个世纪以来,人们远走他乡,渐渐忘记回去的路,可怕的不是离家,可怕的是离开了自己。而生是什么?你守得住你家门前那株桃树吗?你还想得起冬夜炉边一缸子粗茶给你的暖意吗?生不是到了少数民族地区借着价差便宜买一筐葡萄扔一筐葡萄,也不是恃强欺弱地终于熬过了风雨见彩虹的光宗耀祖。生,就是这样,哪怕不得已去作战,也是为了保护仅够充饥的一餐,却不是掠夺成霸。生,也是离开那没有自己的家;但生,绝不会是走向了丢失自己的处处为家。离开自己的路程,在全世界范围内构成了一种严重的外迷信主义。亚历山大既没有越过印度的地理山河,形而上学也终于难以跨越思想的高加索山,即使万能的实证科学也在环境、资源、核武危机、人口激增、贫富差距、文化物种消失、自身逻辑悖论等严重问题面前宗筋弛软下来。人们在惟恐错失哪怕一个信息的忧虑中,完全忘记了本心需求的真实生活。向外!向外!征服!征服!难道你真的忘记了地球是圆的吗?也真的在发展的高速中无视生老病死的本性吗?或者你沉迷于此,像任何一名吸毒者流连佳境、酩酊犹酣时说的,我纵一程即归,我了解自己的控制力。 外迷信主义,在中国的最近一百多年中,表现得尤为突出。理性,创新,民主,自由,解放,反抗,造反,只用来做拜西的祭品和牌位;野蛮,落后,愚昧,挨打,专制,封闭,只用来做反祖鞭尸的策杖。全部历史统共两个场景:一个庙祭,一处庭审,一个刚对别人跪下去的身子,转过身就自虐自残。好不精彩!我们的全部历史教育,只在教我们如何恨自己,一丝毫不见自爱的内容,一丁点不见自身之本的发现和坚守。明治维新之后,工业化带来的东洋货以量充质,遭到中国传统工业整个消费和生产体系的抵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至今还不到七十年,我们所用无论电器、电子设备或汽车、机床皆以日产为圭臬。到底是我们学了东洋,还是东洋把我们学了?你弃掉的,人家拾起来了;人家弃掉的,你反倒拾起来了。舍本求末,不要根,只盼枝头花叶葱郁。或恨不得借种移根,桃红要放发那柳绿的婀娜。一路错乱到直把恶习当性情,飞蛾扑灯般地踏鲜血、卖魂灵,穷凶极恶,神憎鬼厌。一番乾坤颠倒,令人错愕!神婆巫觋的迷信破得,科学民主的迷信破不得。京昆曲艺的迷信破得,摇滚爵士的迷信破不得。“文革”的迷信破得,美帝的迷信破不得。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自主性学得,中国式叙述方式的自主性学不得。崇洋媚外叫做先模仿后创新,光大传统叫做固步自封。西化的恶果叫做生产的阵痛,本土化的弊病叫做杀戮和吃人。许你阵痛再阵痛直至痛死,不许我痉挛翻白眼晕厥一下。外啊外,远到天际的外面令你禁不住遐思,外国的月亮真的比中国圆,别人的老婆定然比自己的嫩,从盼望到神话,从神话到迷信,非科学勿视,非科学勿听,非民主勿视,非民主勿听,每一处莫斯科和纽约的日常街景,都被现代史中国的知识分子梦寐化、史诗化、镜框化。就这样伸展啊蔓延啊,从这个行业出去的触角居然遭遇了从那个行业排泄出来的粪便,结果大便搅拌着小便,呕秽掺和着浓痰,国人竟一夜之间在食品、水源、假货、信用、教育、医疗的重重危机中困踬。 这时候,前面来了一部小推车。推车的货郎斜挎布包,歪戴草帽,车上的货品既不是iphone升级产品,也不是元语言新名词,而是洒满露珠的杨梅,心里红萝卜,有机西瓜和现磨豆浆……只见社科院最西化所的外奔冠军季亨利院士一个健步就抢到下岗工人前头,说什么什么都来两斤,说久违了绿色无害作物,说家乡的果蔬就是新鲜,小伙子一大早就推车进城与鸡俱兴好样的,千万别去托福雅思丢掉祖根……不想小伙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原来货物是新发地批来的塑料食品,露珠是道具师用喷枪射上去的视觉效果,小伙子就是季亨利在中戏肄业没混进人艺的待业宝贝儿子季瓜瓜。 淳朴啊,人们心底都说你好,身子却推搡着出境的列车拧巴着也要与国际接轨。你当初不出来挤那恢复高考的热,在家务农种地西瓜就不会变味了。何苦现在你那不争气的儿子把小推车堵在国际列车前头,把人类的底线也直接给你葬送了!你顶多挂个洋和富的牌子往外忽悠人,你那宝贝瓜瓜儿子却更懂得挂个土和穷的牌子再往里忽悠人,狠到底,你自叹不如吧! 说到外迷信,另有一种逆向外迷信,还有一种逆向进化论。 我早前认识昆曲界的一个角儿,问他昆曲何以破落。他道,小桥也不是石头的都换成钢筋的了,流水也不再弯曲直接放渠里被拉直了,国画的颜料都不用草木矿物的原汁改化学染剂了,烟囱挡了青山,电线遮了明眸,早点那三两桂花糕也不搁银托盘里斜摆在花梨木的几案上了。眼前吃的用的,所闻所见,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那样的生活断线了,那样的唱还哪来的依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的意思是,要回到以往去,一丝不得走样失味。这个就是“回归派”。回归派和外求派,看起来南辕北辙,实则同出一辙。前者凡过去的都是好的,后者凡西洋的都是好的,时髦的都是好的。他们各把纽约的街景和恋花的蝴蝶放在镜框和院体画的卷轴里,并不是要这样活生生的现实,而是要这样迷惑自己的梦境,可以用来膜拜,下跪,抱怨当下处境。 信而好古,述而不作,胸怀世界,放眼全球,这些都没什么不好,偏就古旧的和未来的,你伸手展腿几千丈,哪怕借了天文望远镜和电子显微镜,都够不着碰不到,只为何当时当地不贴着性情做一番呢?让从前和将来落在眼前,叫枝头那花蝴蝶飞起来,令纽约街头冰柜里的可乐倒进你北京胡同的碗盏里。我问那个角儿“何以破落”,实在不问何以不去从前,问的是生机,叹的是枯瘪下去的残躯。又说京剧好,好在哪里?不是好在水袖、髯口、脸谱、板腔的结果,而是好在那套程式化原理可以不断再生不同外在的精彩。迷恋结果,忘掉程式化原理顺乎戏剧观演相长可以存活的根本,正好比爱这个男人的噱头,却要去掉他的根势。 为什么叫逆向外迷信呢?不向着内里的心性,背着心性朝外张望,迷信心性以外的虚妄,就都是外迷信;而逆着表象世界的时间轴,就是逆向。又为什么叫逆向进化论呢?所谓进化论始终只讲进步和发展,有人以新为进,有人以故为进,顺着也为进步,逆着也为进步(如感叹人心不古,如扼腕今不如昔)。难道人和人的世界唯有进步一途吗?没有退步,就没有进步。没有停滞,就没有发展。有的时候,停下来倒是顺乎心性,退步比进步更为人道;有的时候,进步发展使杀戮和灭绝从手动的效率提高到可以复制的机器效率。 我这里谈外迷信,不只针对西洋化和时新化,也指那些东方化和古代化。不论朝向什么地方,背离心性的方向并执迷于斯,就构成向外的迷信。人在向外的迷信作用下,记不得本身的真实需求,失足而不知陷,束手而不知困,心窍阻塞,性脉隔断,如夜行列车上的牲畜货品,长囚于此生!一座大的监牢,沉郁昏黑,人皆行坐拘定,不得越雷池半步,竟不知铁栅之外原并无狱卒看守,这牢门是自己设立的,这牢锁是自己挂上去的,只消躬身推引,桎梏顿消,庞大的刑禁瞬间坍塌,自由已然! 引自《手珠记》P.195~P.202 作家出版社201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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