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段情

我三十岁了，关于爱情，经验不多。距离上一场爱恋，也已经过去七年了。今天，当我写下“我有一段情”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确认已经从那段感情中彻底抽离，算是走出来了。否则决然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翻动往日那些江河湖海。 2003年我与曲小灵相爱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手机，平时主要的联系方式是书信和固定电话。现在想来，仿佛像远古时期那么久远，那情景却又像在昨天。分手之后，许多时候，夜来幽梦，都会回到那个时候，我坐在青岛大学的宿舍里惴惴不安的等曲小灵的电话，有时候电话接通了却无话可说，就那么在电话里沉默着。我们都爱这种沉默，因为在我们看来，那是我们一起共度的时光。在我们分手之后的两三年间，我频繁的做这样的梦，清晨梦醒之后，还要发会子呆，上午的很长时间处在一种懵懂的状态。现在想想，我管那种情绪叫爱情的残留。那不能忘怀不能触碰的伤心失落，像是心田深处凝滞浓重的雾气，散不开，飘不走。 那段时间，每每喝醉了酒，我就会向在座的朋友提起我的前女友来，以至于我在潍坊新认识的同事都知道我有一个前女友。很庆幸我与曲小灵失去了联系，要不然她会收到许多喝醉了的我给她打的电话。晚上失眠的时候，我会把曲小灵写给我的信找出来，一封封的看，每次看她的信，都会让我掉眼泪，我总是默默擦去，接着读信。现在，我早就淡忘了那些伤心失意的夜晚，也不重复那些伤心失意的事，但我不知道，七年之间，曲小灵是否这样想过我一次。不是我爱她多于她爱我，这就是男人女人的区别。男人在感情结束时往往难以忘怀，女人却义无反顾，决绝而去，再不回头。 在最初相识的时候，我们还是十八九岁的少年人,之前不认识，却读一样的书，听同一个电台节目，拥有同样的音乐CD，疯狂热爱同一个电视剧，想去同一个地方，兴趣爱好几乎完全一样，甚至字体也差不多。曲小灵的舍友是我高中的同桌，她觉得我们俩人实在太一样了，就介绍我们认识。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只是书信往来，不见面，不通话，由于是异性的关系，我们对男女之间的那条红线，不自觉的回避，很长一段时间，只是谈论些书籍音乐，谈论村上与王小波，谈论蔡琴和王菲，谈论古典音乐和小野丽莎，我最多谈论的，竟然是我高三时喜欢的女同学沈琳。对一个女人谈论另外一个女人，只能是一个男人稚嫩、不成熟却真诚的表现，现在我就不会做那样的傻事，但现在的我绝没当年可爱。 可是时间长了，难免情愫暗生。爱情是什么？爱情是占有欲和归属感的集合。我们开始频繁的往返于青岛济南两地，每月至少见一次面，要占有对方作为某种归属了。暑假的时候，曲小灵在济南南郊一个公司打工，现在我还记得是在南沙小区附近，离市区很远。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我怀揣着在假期里像写日记一样写成的一大书包情书和新买的康佳手机，独自坐上了去济南的汽车，我要去找她。到济南后，几次倒车，当我辗转来到南沙小区的门口，已经是下午了。我在小区门口，就那么等着我的姑娘出现，然后期待着她远远望见我，大叫着跑过来拥抱我。下午五点多，她出来了，那是济南夏日的傍晚，满大街都是烧烤的烟，她从那烟雾里走来，就像在仙境里出来似的。可是她没看见我，直接从我面前走了过去！ 我只有尾随着她，依旧想吓吓她，给她个惊喜，我从后面一下子抓住她的手！ 她慢悠悠的转过头说：你来了，走，吃饭去。 就这样我们牵着手上了公交车。 我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也没句话啊？不吃惊吗？ 她慢悠悠的说：早知道你要来，你发短信字里行间都透着要来。 我说：我可没给你发短信说来的事啊。 曲小灵笑着说：你没说，我感觉到了。 我说：看来我是给不了你惊喜了。 是的，我一直都没给曲小灵惊喜，可是她却老是给我惊喜。2006年，我参加完研究生考试，从青岛二中出来，考砸了的我站在那个高高的台阶之上，真想滚下去。可是定睛一看，不行，曲小灵在台阶下站着，她虽然刚剪了短发，可她剃成光头我都认得。寒冬腊月里，曲小灵就在马路边那么站着等我，下那些台阶时，我仿佛经过了一辈子，酸甜苦辣都看过了。我走过去，用手把曲小灵的短发摩挲乱了，责备她说：这么冷，怎么在这站着！ 记得后来的一年，我大学毕业，在青岛一个小公司做实习生。每天穿着白衬衫和一条破了洞的西裤，邋遢的不行。有一天下了班，与一个同事边抽烟边向公交站点遛达。我上了车，觉得后边有个人抱住我，我一瞬间就想起了曲小灵，可与她相比，我还是用了“一瞬间”的时间，她可连一瞬间都没用啊。我握着她的小手，在公交车上嘿嘿的傻笑了一路。她说，从我一出门就一直尾随我，本来想在路上抱住我，可是有你同事在，不好意思只好在公交车上下手。 其实在相爱的开始，我们俩个谁都没想过讲来怎么样，要不要在一起什么的。我们沉醉于热烈又轰然的爱情里，只是想着对方，从来没想过未来。我想那是最最单纯的爱情了，却不知道那也是最没有结果的爱情。那时的我，简单学生一个，未来一片茫然，世界里只有那一刻的那一个女人，下一分钟都不屑去想，何况下一月下一年。因为爱情，我们都成了短视的人，不自觉的活在了当下。现在的我，单身一个，经常会想我要和什么样的女人度过余生，依然从没想起过曲小灵---或许我已经把她忘了。 有一年的情人节，正好是大年初六，大雪。漫天大雪里，我从潍坊的家中启程，到烟台牟平去会曲小灵。途中，路面结冰，道路湿滑，公共汽车几次溜车，众人惊呼一片，我只是在车上大睡，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真是胆子大，不怕翻车么？不怕，我呼呼大睡，只想时间快一些度过，快些见到曲小灵。到了雪窝子烟台以后，发现雪下得愈发大了，漫天的雪花默默飘落，整个世界都为之安静，那情景我终生难忘。以后每到冬天下雪，我都会想起那年情人节烟台的雪，那雪火热的快要把我的心融化了。 情人节的那天，我就这么两手空空见到了曲小灵。我完全没有在乎玫瑰花这件事，异地恋的恋人，见一面已经不易，何况那些繁文缛节呢？其实现在想，我不在乎，曲小灵未必不在乎，回忆起来，在雪中看到小姑娘手里售卖的玫瑰花时，她似乎流露出羡慕的表情，嘴里说着其他的事，眼睛老盯着那些花。晚上，我们一起在雪中的烟台吃了一碗加州牛肉面，幸福的无与伦比。那雪竟然也像我们俩的心一样，舞动着，盘旋着，没有安处。我至今后悔，我们认识那么久，从没为她买过一束花。工作以后，通过相亲认识了一个姑娘，那姑娘有着和曲小灵一样的身高和剪短的头发，和她站在一起，感觉好像和曲小灵站在一起，手一搭，正好放在曲小灵的腰上。也是碰上情人节，我上午因公出去办事，偶然碰上个花店，毫不犹豫进去买了一束玫瑰花，送给了曲小灵，不，是送给了那个姑娘。其实对于现在的女人来说，谁送的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送。对于那姑娘来说，我便充当了那样的人，我约了她八次吃饭她都无视，却乐于接受那一束难看的玫瑰花。后来，我清醒了，认为当时对人家的爱有某种不理智的成分，便停止了我的追求，再没有多看她一眼。 曲小灵是个固执的丫头。在假期里，固执的要打工挣钱，哪怕挣不到钱也乐此不疲。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想自立，早点脱离父母。与我相爱之后，原本与父母关系平淡的曲小灵更与自己父母疏远了不少，看到这一个固执的丫头，她以我的世界为全部，我非常心痛，却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去让她修复她与父母的关系。那年暑期，曲小灵在养马岛上的一个饭店做服务员，我实在不放心，又去找她了。坐大巴车到烟台，又坐公共汽车到牟平，在牟平汽车站再坐小公共前往养马岛，到了养马岛，我又搭乘岛上的公交车，坐了15分钟，下车来又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到了曲小灵打工的那个饭店。这一路的车，把我的心都走碎了。因为我知道，我走了什么样的路，曲小灵必然也走过同样的路。下了车，我很不高兴，但强颜欢笑，却又怎么能瞒得过曲小灵。不说一句话，一见面，她就已经知道了我的不高兴和不高兴的原因，她哄我说：这个月没几天了，干完这几天就回家，不高兴的我点起一支烟来，默默的抽。要知道，那时曲小灵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姑娘啊。 二十一岁的姑娘曲小灵， 不知道在十年之后还会被人这样回忆。这丫头比我大一岁，今年，她三十一了。我比曲小灵小一岁，今年，我也三十了。在离开曲小灵的这七年间，我工作并没啥大进展，感情生活一直空白，也没挣到什么钱，可以说是一无是处。对于一直理想远大的那个少年来说，这样的生活，简直就是一塌糊涂。奇怪的是，现在的我没有一点抱怨，三十岁还孑然一身的我，经常以屌丝面貌出现的我，似乎已经熟悉这种平庸的我，对现在的生活，不抱什么希望了已经。在我最好的年岁，有那么好的一个人，用尽全身的力气爱过我那么多年，我还奢望什么美好生活？即便这几年倒霉、孤独、没人爱，即便最爱的亲人都离我远去，即便经济拮据，恓惶如狗，即便自己三十而立之年立无可立，我也不抱怨，不奢求。我把这一切都看做是活该，谁让你当初没有和曲小灵在一起呢？你没和那个那么爱你的姑娘在一起，甚至连往一处奔的念头都没有，那么现在经历的种种不顺、种种孤单、种种失意都是活该，都是罪有应得。 那时的我们，足迹遍布济南、青岛、烟台、泰安、潍坊五地。在青岛时，我学校后面是浮山，山脚之下，南海先生康有为在此长眠。此地幽静，松柏环绕，我们怀着对康有为的敬意，常常在他的墓地里度过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光。刘海粟大师给康有为写的墓志铭我们俩一个个字认去，读了不知多少遍。有一次我买了一只西瓜，我们俩就在墓碑前，吃掉了整个西瓜。现在，当提到康有为时，我还对他抱有一种亲近之情，与当年墓地里的小浪漫不无关系。我毕业之后，因为房租便宜，在崂山附近的钟家沟租住了一间民房，主人家有狗有桃树，惬意的很。正好赶上曲小灵放假，就来青岛在这住了十多天。那十几天的日子，是我此生最难忘的日子了吧，每天那种泛滥的幸福感，难以言表，可有时我们也吵架，每每给对方强烈的伤害，因为我们太了解彼此，知道说什么样的话能让对方难受，所以我们一吵架，字字句句都往心窝子上捅，搞得双方都伤心欲绝，哭的不行，最后两人约定，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吵架。因为我们是初恋的孩子，不知道如何与爱人吵架，没有分寸，没有限度，一吵起来往往什么都不顾。中间有一次，我们吵架了，曲小灵自己跑到火车站，我不知道她跑去哪，到处找她，晚上11点的时候，曲小灵终于短信给我，说在火车站，我打车去了，远远看到曲小灵自己在一个角落蜷缩着，我知道她害怕了，毕竟半夜在火车站那么复杂的地方，女孩子怎能不怕。我跑过去，抱住她，她低声说：你怎么才来，我都害怕了。 在泰安的时候，因为我是泰安人，泰山学院聚集着大量的高中同学，去了以后，在同学的一个小出租屋里，小火锅里用山泉水热腾腾的炖着白菜豆腐五花肉，白菜豆腐山泉水，被我同学称为“泰安三宝”。我们围绕着泰安三宝坐定，畅叙同学之情，不断有同学听到消息前来，几乎没什么寒暄和握手，坐下便喝酒。酒是低劣的兰陵特曲，我一个练体育的同学揣在怀中，一路叮叮咣咣把这两瓶子酒带来，打开一喝，不用烫酒，温度整好。其实我和曲小灵都是比较内向和自闭的人 ，但是我们两个这种组合在人群中却有如一身，双方都无比自然，丝毫不觉尴尬，重要的是我们都乐于参与到这种聚会中来，以对方另一半的身份示人，这让我们觉得幸福。趁别人不注意，曲小灵端起我的酒杯，悄悄闷上一大口，当时的我酒量还浅，曲小灵怕我喝多，多次偷偷的大口大口的闷兰陵白，我醉意酩酊，可她几乎看不出来喝了酒。 再说烟台这地方，说也奇怪，我几次去，都是隆冬时节大雪漫天的时候，这个地方的确有雪窝子之称，在曲小灵的家乡牟平，我在她家附近的小旅馆里住下，曲小灵做了西红柿炒蛋用饭盒带给我，外边鹅毛大雪，我们在宾馆里边吃饭边看刘烨演的《血色浪漫》。当时还有三个老爷们和我们一起看，因为我住的是个四人间。我很奇怪，当时热恋中的两个人觉得很正常的事情，现在看来却无比怪异。比如在公交车上接吻，虽然是晚上，可别人也看得见啊，再比如在一个四人间里看电视，当时觉得我就是过来和曲小灵见面的，一点都不觉得诡异。 所谓谈恋爱，是有层次的，得先谈，再恋，然后再爱。谈恋爱也不只是浪漫啊激情啊，也会发生些乌龙事件。那一年，两个人挣扎中议定分手，恋着，爱着，却谈不了了，因此做无奈之举。议定分手之后两人默默无语两眼泪，饶是山崩不惊于前，我亦表露出了伤心的样子。曲小灵看到后便安慰我道：舍得舍得，不舍不得嘛，失去一棵树得到一片森林。 我闻听此言也自我安慰道：唉，是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姑娘握住我的手，附和道：是啊是啊。 可随后自己反应过来，不由“嗯？”了一声。 一把推开我嗔道：去！谁是马啊！？ 在很多年之后，当我读苏东坡写的《八声甘州》，上来第一句便写：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我看完这句不由得拍案而起，真是绝妙好词！思念一个人，就连风都是情风。这个情字就像毒药，让世间男女都不能自拔。与小灵分手之后，我长久的埋在在这段感情中，出不来，也不想出来。对现实中的女人，往往敬而远之，或者假装看不见，我是有些怕了女人了。这个期间，碰到过几个可以结婚的，如果我愿意，早就结了，可每每在紧要关头，在女人提出要看恐怖片的关头，或者要一起出去旅游的关头，我都抽身逃走。归根到底，还是没有走出上一段感情的影响，懦弱又脆弱。 这一天，我终于可以写下这些文字，平静的，安全的写下它们。不为什么回忆，也不为什么纪念。 写完这篇东西，我顿感身轻如燕。这些文字证明，我已经摆脱了束缚，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境界了。前边无论是什么，荆棘也好，坦途也好，失败也罢，成功也罢，我都将坦然接受，因为，我已经拥有过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