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年《为何生命苍凉如水》签名本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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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23 14:3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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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楼主 2015-08-23 14:41:42

    雷平阳《悬崖上的沉默》,估计看过的人也不多。。。。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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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楼主 2015-08-23 14:59:23

    刘年《箭扣长城》

    守着长城的,不是战士,是一个错过客车的中年游客

    攻占长城的,不是匈奴,是些刚刚挂果的野栗树

    月亮像块石头,被一点点抬上燕山

    捡树枝,在烽火台上生火。世人不要惊慌,我只是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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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楼主 2015-08-23 15:00:40

    十分之七的痛,来源于大地和众生

    ——商震对刘年的访谈

    (原载于《芳草》杂志2015年第四期)

    商震:我读诗很在意诗歌内部的平衡。比如说:叙事与抒情,趣味与意味,想象力与表现力等,你的平衡能力做得比较突出,请淡谈你的心得。

    刘年:诗,首先要讲究真和善,但最终,还是一门美的艺术。合谐,才能生美。万物合谐,不过是虚实得当。阳为实,阴为虚,阴阳调和,是虚实得当。黑为实,白为虚,知白守黑,是虚实得当。密为实,疏为虚,疏密有致,也是虚实得当。诗歌也是一样,叙事与抒情,叙事为实,抒情为虚;趣味与意味,趣味为实,意味为虚;表现力和想象力,表现力为实,想象力为虚。虚实相间,虚实得当,方为好诗。具体到每一首诗,像太极八卦图一样,有一条分界线,实再多一点,就会直白,笨拙,乏味,失去想象和美学的翅膀。虚再多一点,就会晦涩,轻浮,油滑,失去大地和生活的根系。于是,写诗对于我个人来说,就像开着一辆女式摩托,在千山万水间旅行一样。你得时刻保持平衡,往左一点是石壁,往右一点是江底。我喜欢做这样的事,很惊险,也很好玩。

    商震:写乡村经验、写乡愁是诗人笔下常见的内容,而你的诗中在表现出乡村和乡愁,往往是创伤性的经验。从“痛感”开始,到“痛感”结束,是你刻意对经验的取舍,还是真的心有大伤。

    刘年:我喜欢大地,喜欢泥土,喜欢村庄,喜欢那些庄稼和野草,喜欢河流,喜欢流淌或者静止的清澈的水,喜欢大地上的生命。不是一般的喜欢,是那种见了就会兴奋的热爱。我甚至认为自己是大地长出来的一棵爱行走的植物,我的诗歌,是我开给大地的花。可是,从小,我对人生总是过于悲观,总是看到事物布满阴影的背面。行走的时候,我往往看到的是环境的污染,人心的污染,于是,总是杞人忧天般地担心这片土地的未来,这片土地生活着的人们的未来。我写诗的初衷,就像病人的呻吟一样,是为了要人知道我在痛,是为了缓解我的痛。虽然,命运对我也伤害很大,有些事情,我现在都不愿甚至不敢触碰,但是,回过头去看自己那些诗歌中的痛,可能只有十分之三,来源于我个人的伤口,另有十分之七的痛,来源于大地和众生。

    商震:哲学家说,诗人是具有使命感的。你有使命感吗?以你的诗为例,谈谈当下青年诗人是怎样理解这个“使命感”。

    刘年:我认为,优秀的诗人应该是一个好老师,好巫师,好医师,应该用诗歌,为天地立心,为万物喊魂,为众生治病。我个人受传统思想影响很重,受到《诗经》《楚辞》、唐诗宋词的感染,也主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写给儿子刘云帆》《游大昭寺》《废墟》《刀歌》到最近的《石头记》,都能看到:我的使命之一,就是在诗歌里与堕落的世俗的对峙。在《江南书》《小院》《青藏行》《哦,湘西》中,你能看到我的另一个使命:就是用诗歌,带给人间以温暖,以善意,以美感,以希望。我认为青年诗人应该像莫言学习,诗人的使命感并不是叫你振臂而呼,挺身而出,拔剑而斗,而是认真地写好诗,过好生活。诗人最好的表达使命感的方式在于诗歌。一首杰出的诗歌的影响力是长期的,远远大于怒骂、刀剑甚至于坦克。

    商震:一个好的诗人应该有文化野心或抱负,你怎样理解,你有吗?

    刘年:在写作上,我认为野心并不是贬义词,文雅一点说,就是“经典意识”。取乎其上,方能得乎其中,有了野心,你才能提高写作难度,提高作品质量,才能有明确的方向感,才能不被一时的捧与踩所迷惑,才能有强大的内心面对眼前的浮华和喧嚣。我个人是有野心的,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对抗时间。也就是说,我希望在我死后的很多年,有人读到我的诗歌,还像看到我本人一样,潸然泪下。时间是最公正的评论家,同时也是最残酷的编辑,回看诗歌的长河,能过时间这一关的诗人,寥若晨星。但是,正因为有了这个野心,我会慎重地对待每一首诗,但不会执著于一时一地的得失,一人一文的褒贬。其实,在写的过程中,诗歌已经给了我无数的慰藉、快乐甚至幸福。所以,有时候,明知道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决斗,我也愿赌服输。

    商震:当下的青年诗人都有自媒体,甚至依赖自媒体。你怎样看待传统的纸媒与网络媒体?

    刘年:我用微信,但不沉迷。我更喜欢博客,它的平淡,它的长期,它的旧,都与诗歌的品性相吻合。对于每个诗人个体来说,短期、快捷、吸引眼球的微信其实是一把刀,这把刀用得好,可以切菜,可以让人短时间成名,用得不好,可以伤指,杀死你的时间,杀死你宁静的心态。诗人的根本,还是文本,而不是你营销能力。而且写诗,始终是一个单打独斗的事业,是一项与孤独为伍的事业,是一项要坚持二三十年付出的事业,所以一颗宁静的心态比一时的走红,更为重要。但宏观来说,微信对诗歌的传播,是很有作用的,因为诗歌一度的边缘化,我们已经处于一个诗歌创作的黄金年代,因为微信的产生,我认为诗歌传播的黄金年代也即将来临(这里需要注明一下,真正诗歌的黄金时代,要等到诗人得到足够的尊重以后再说)。为了推广我喜欢的诗人和诗作,我自己就做了一个微信公众号,叫“诗歌,是人间的药”。自媒体的兴起,并不能完全取代纸媒对诗歌的作用,纸媒的权威性,严谨性,较长的时效,是自媒体所不具备的。诗歌,作为一项要和时间对抗的艺术,需要白纸黑字作为证据。对于我个人来说,诗歌,做为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才拿起的读本,纸张翻动的脆响,不可或缺。

    商震:看过你写过的一些散文,很好。请谈谈诗人与散文的关系?再谈谈诗歌与散文的边界。

    刘年:散文是长一点的诗歌。写出了诗意的散文,才叫好散文,它们的崇尚自由精神是一致的。诗歌和散文有形状上的区别,但没有明显的界限,前后《赤壁赋》《道德经》《心经》,分行一排列就是诗,楚辞中《渔父》《山鬼》等篇章,介于诗歌跟散文之间,《藤王阁序》连韵脚都有,分明就是诗歌,但人们却把它当成散文来看。究竟如何严格地去区别散文和诗歌,应该是评论家纠结的事,做为一个作者,就不必过于计较。如果觉得横着连排太肥,就可以分行竖排,相反,若觉得分行竖排太瘦,就横着连排。相比于写诗,我写散文的时候更随意,更轻松,更无法无天。我想,以后写不出诗歌来了,就专门写散文。我觉得,写诗的人都应该写写散文,散文可以溶解因为长期写诗歌而堆积在胸的块垒,就像经常吃肉的人,应该吃一吃蔬菜和水果,以排毒养颜。

    商震:你的诗中有很丰富的信息量,一定是读书很多。你是有计划地读书还有逮到什么读什么?读过不喜欢的书吗?

    刘年:我写诗的时候,注重在字里行间,为读者提供尽可能多的信息量,我觉得这样会让诗歌有重量,有厚度。我读书很杂。从佛经到《本草纲目》,从世界名著到色情小说。但整体没有太多的计划,多是因为喜欢纸上那些方方正正的汉字。除了中国的古典文学,大多是浅尝辄止。我认为,世界上很多事都分轻重缓急的。唯有读书一事,你不要去多考虑。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你去读书总是不会让人后悔的选择。至今外出,我都喜欢带一本书,等车的时候,等人的时候,等雨停的时候,可以看。我觉得读书杂比读书精更重要。读书杂,能让你的视野开阔和思维周全,让你对生命,对世界,对自己,有一个比较准确的定位和立体的看法。对生命、对世界、对自己的定位和看法,我认为是决定着一个诗人能走多远走多高的因素之一。一生中,读过大量不喜欢的书,有段时间,手头找不到纸片,连深恶痛绝的高等数学也拿起来看。

    商震:问一个无聊的话题 ,谈谈你接下来的创作计划,当然,我是问:你接下来的创作是否能把你诗中现有的问题,如:格局稍小,局部语言拖沓,题材涉猎不多等处理好。

    刘年:这个话题一点不无聊,反而很重要。局部语言拖沓,是自己早就意识到的毛病,我从两点来弥补,一,是修改,大量的修改,不厌其烦地修改;二,是写短诗,学习减法,争取像八大山人的画一样,写出尺幅千里的感觉,这个缺点在最近的作品中已经有所改进。题材涉猎不多,这一点很好解决,多写,多改,多删,这些一直都是我喜欢做的事。至于格局稍小这一条,改正起来很难。一些诗作看似大刀阔斧,实则招式已老,力量已尽,其实就心中那股置人于死地的偏狭的戾气所致。功夫在诗外,我只能多看书,增加自己的哲学修养,在生活中,注意对品性的修行,争取拥有一颗淡定、从容的内心,和一怀包容、宽恕的胸襟。最近,我在努力地写一些小题材,平常事,努力地去做拈花微笑的低眉菩萨,而不仅仅是举石砸天的怒目金刚。只能是努力而已,努力之后,能到达什么程度,我自安天命。诗歌是通神的,很多时候,非人力可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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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楼主 2015-08-23 15:03:28

    刘年《北沟村的农家小院》

    真想赖着不走,看枫藤和忍冬,哪个先上瓦

    真想有一檐雨,让菖蒲放出深黄的花

    真想有三个女人

    一个满襟,一个旗袍,一个赤脚跑进来,全身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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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楼主 2015-08-23 15:04:50

    刘年《布敦花嘎查村》

    男人勒住老驴,女人也不催

    理着金光闪闪的干草

    电杆上,落日像盏红灯

    几百米外,背书包的小女孩磨磨蹭蹭

    有时,还弯下腰去

    不知是捡石子,还是捉蚱蜢

    她不知道,除了她的父母

    还有驴,还有落日

    还有坐在铁轨上的那个过路人

    都在等着她爬上干草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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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楼主 2015-08-23 15:08:31

    雷平阳

    《亲人》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它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它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它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昭通旅馆》 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只要愿意   那一年,许多人都敏锐地发现了我的疲惫   他们劝我多休息,学会节制,应该   用成长代替焦虑。楼梯的转角处   我站了一下,一个扛着花椒箱的老人   爬了上来,空气中弥漫着又麻又香的气味   接着,是一个理发匠,背着一面   肮脏的镜子,他向上攀登的一瞬   我看见他把我带走了,包括一个   17岁少年的青春……旅客很少   木匠来自四川,人口贩子出自威宁   惟一的例外是,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每天都坐在二楼的长椅上,往窗口往外看   窗下是条小街,有几个老头在那儿   以代人写信为生。这人说,他的老家   在甘肃。那是我第一次遇到甘肃人   沉默的人,萧条的人,天蓝色的夹克   旧了,发白,显得有点小   袖口上有一丝血迹。也许他的体内   也压着一封信,旁边的邮局   像他的身体一样结实   我很少惊动他,一个亡命天涯的人   他的身上一定裹着一层一敲就响的铁皮   记得警察把他带走的那天,他用一双   还残存着自由的手,扶着楼梯往下走   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二十年了   这些都一直没有被说出。相反   在三楼最里面的一间,住着的一男一女   屡屡被我提及:从二十年前开始   那儿就响着做爱的声音,它的门   时开时闭,像一个少年手淫者疲惫的眼睛 《杀狗的过程》 这应该是杀狗的    惟一方式。今天早上10点25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他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背着母亲上高山》 背着母亲上高山,让她看看 她困顿了一生的地盘。真的,那只是 一块弹丸之地,在几株白杨树之间, 河是小河,路是小路,屋是小屋 命是小命。我是她的小儿子,小如虚空 像一张蚂蚁的脸,承受不了最小的闪电 我们站在高山之巅,顺着天际往下看 母亲没找到她刚栽下的那些青菜 我的焦虑则布满了白杨之外的空间 没有边际的小,扩散着,像古老的时光 一次次排练的恩怨,恒久而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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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楼主 2015-08-23 19:54:27

    刘年《命》

    1

    以铁打铁,以石磨石。以水洗水,以命依命。

    她是低眉菩萨,我是怒目金刚。

    2

    小学的暑假,看到一本书,是说历代诗歌的,没有了封面。

    ——这书没有用,能不能让我扎飞机?我问爷爷讨。

    爷爷说,这是本好书啊,然后,开始给我讲好在哪里。翻到了南宋,翻到了《钗头凤》。他讲陆游和唐婉的故事。然后一句句为我读:“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读完了又为我背:“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记得那是在一棵柚子树下,他是用方言读的,背到唐婉的句子时,他已经泣不成声。

    我趁机跑开,找堂弟们打羽毛球去了。

    那时候,根本没想到,被我嫌恶的诗歌,有一天会主宰我的生命。

    3

    孤僻和自卑,蛇一样地,缠上了我的青春。

    曾经害怕杀头一样害怕剪头,只因为不敢面对镜子里的自己。

    初中的暑假,已经没有了玩伴,门口,搬来了一个表舅。他是个数学老师,退休后立志成为作家,他的小说最后也没出版,倒成全了那个愣头愣脑的少年。在他那里,我看了很多世界名著,看了唐诗宋词元曲,加上姐姐的那本《红楼梦》,我完全沉浸在汉语世界里不可自拔,那时候,也想到了当作家,却不知道怎么去走。

    为了给家人省钱,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考中专的时候,选择了分数线较高的机械专业。

    4

    没去过地狱,若叫我设计地狱,会按照水泥厂的厂房,依样画葫芦。

    噪音大,粉尘多;碉堡一样,高耸坚固,阴暗肮脏;每个人牛头马面一样,冷酷、暴躁。

    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广东的一个乡镇水泥厂工作。机械与诗歌完全是反义词,学得很吃力,做得更吃力。工作三年,技术还很差。又不会说广东话,所以,没有人正眼看我,任何人都可以叫我做最重最脏最危险的活,比如说抡大锤砸钢板,搬氧气瓶,钻进狭小而高温的提升机里修铁斗。下班后,两层口罩取下来,鼻孔都是黑的。以至于,我每次早上都带着恐惧的心情去上班。尽管每次下班都疲惫不堪,我还是抽点时间在铁架床上写点日记,有时候嫌日记长,就写点小诗,慢慢地发现,写诗有意想不到的快感。这些文字,让我在那些暗无天日的工厂里,保持着出人头地的梦想。现在想来,自己有文凭,所以工资拿得比别人高,干活又不及别人,别人瞧不惯,也是应该理解的,但那时就觉得世界在与自己作对。

    当时,一天抽三包烟。坐下来抽支烟,主任不会骂,因为大家都这么做。但不抽烟,坐下来,就是偷懒。工作强度太大,体力不支的时候,我不得不多抽烟以求多休息。那时候,只抽一块七一包的“金驼”烟。有一天,在厂里巡检机械,累了,我就躲烧成车间的楼上,把头盔取下,垫在屁股下面,坐下来,点了一支烟。那里人迹罕至,地上是吱吱嘎嘎地螺旋输送机。这种机器转得慢,而且不容易坏。听说有个值夜班的职工失踪了,后来分析,是一脚踩进了这种机器,被一点一点绞进去,输送到了成球盘,变成了一粒粒羊屎大的煤球,然后送进了几千度高温的立窑里。这里地势高,可以看到,厂外面忙碌的公路和悠闲的云,以及更远处微微起伏的山,我计算着下班的时间,昏昏欲睡。这时,冷不防伸过来一只白皙的手,塞给我一包双喜烟,转身就跑了。双喜烟在广东很常见,烟壳上,是一个大大的红“喜”字,人们结婚时在窗子上贴的那种。回过头去,虽然戴着黄色的塑料头盔,穿着厚而宽大的蓝灰色劳动布工作服,但我还是从她矮胖的身形中,认出了她。双喜烟虽然也只是五块钱一包,但那是暗无天日的环境里,第一次,有人在尊重我。换句话说,那时候,我的尊严,也就值五块钱。

    等她下了楼梯,我已经泪流满面。

    5

    有一种病症,叫思德哥尔摩症。

    人和自己恐惧的人相处太久,会因为一些小恩小惠,将恐惧转化成为感激,最终会屈服于对方的暴虐,将感激变成崇拜。当苦难来到一个人的面前,你战胜它的时候,它会成为你的财富,你无法战胜的时候,它会摧毁你的梦想。我觉得自己奴性越来越强,越来越缺乏自信,再做下去,就会被彻底地压垮。

    一生总得做几件傻事,要不然,老了之后拿什么来回忆?

    心一横,辞了职,连工作关系和档案都不要了。

    6

    送我双喜烟的胖女孩,成了我第一个女朋友。

    上个月从昆明回北京,在东航的飞机上,听着古筝版的《似是故人来》。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三餐一宿,也共一双,到底会是谁,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何日再在何地再聚说今夜真暖,无分有缘回忆不断生命却苦短,一种相思两段苦恋半生说不完,在年月深渊望明月远远想像你忧怨。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共我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留下你或留下我,在世间上终老。离别以前,未知相对当日那么好,执子之手,却又分手,爱得有还无。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只恨看不到。”这首词我都背得,我在歌厅给她唱过,在之后的岁月里,无数次听过,我认为这首歌是林夕、罗大佑、梅艳芳三个乐坛高手,在最巅峰的时候,一次天才的合作。后来,我为她写了很多诗,但都不如这首歌词好。每次这首旋律响起,我都会想起和她在一起的喜怒哀乐,会想起山穷水尽的深夜里,那个年轻人拼命而徒劳的追赶……

    现在,那种深深的伤痛,变成了淡淡的哀伤。联系方式早丢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如果,某一天在大街上相遇,即使认出来了,也不会拥抱。

    会淡淡地笑,淡淡地问。

    7

    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本地民谚。

    8

    香港回归的那年,我两手空空地回到了老家。

    从各种各样的小商贩,到四百块一月的小木工,到身份证都没有的三无人员,有事则做,无事则在家里和老太太老爷爷们打五角钱一炮的麻将。这时候,经媒人介绍,妻子来到了我身边,有了孩子。因为孩子语言交流有障碍,有三年,我在家里教儿子说话。朋友们都笑我是吃软饭的,我也嘿嘿地陪他们笑。只有婆婆(注:奶奶的方言)和大姨父,不知为什么,说当着很多人的面,说我会有大出息的,我自己都不相信,认为他们只是安慰我而已。等孩子上学后,又出来打拼。人在残酷的环境下,为了生存,会养成一些不好的品性,如圆滑,说谎,狭隘,偏激,等等。因为还在断断续续地写作,心中的那点诗性,让我保留了最后的梦想和做人的底线。

    为他人作想,多作贡献,不怕牺牲,老师一直这样教我。我花了半生时间,去做一个好学生、好朋友、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好职员、好亲戚、好百姓。为了为父母省钱,我考了中专,为了多挣钱我选择了机械专业,为了多挣钱,我南下广东,为了让父母宽心,我提前结婚生子,为了妻子孩子面子,我一路不停地奔波劳碌,委屈求全,后来,终于有了许多朋友,有了好的口碑,有了新的房子,有了存款。一个深夜,打完麻将后,躺在床上,突然感到莫名的悲哀,其实,那天我的手气还不错。我问自己:到底最喜欢的是什么?半晌,才从内心最深处抠出两个字:诗歌。那时候我不信命,也不认命,开始用心地写起诗歌来。在小县城,写诗就像做强盗一样,是不能公开的。同学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可以聊钓鱼,聊麻将,聊女人,但你若你昨天写了一首好诗,别人会笑你变态、神经病。每天晚上,我都说我要看电视,等孩子妻子都睡了,我开始写诗。有时妻子出来上卫生间,又把纸和笔收藏起,装着看电视的样子。有一天,她终于发现了,严厉地批评我,难怪你白天做事没有精神,你成天弄这些不务正业的东西。我告诉她,我只是没有机会从事文字工作,否则,我可以做得很好。说到后面,我忍不住哭了,她也哭了。她说,以后不再干涉我的写作,但我自己以后注意休息。

    9

    有些事,是记不起了。有些事,记不清了。有些事,记错了。

    有些事,本来记得,但还不敢写出来。等内心再强大一些吧。

    10

    2009年春,菜花开了。蜜蜂忙的时候,我闲下来了,去学车,打算买个车跑黑出租。驾校在偏远的塔卧镇。白天在泥泞的土路上学车,晚上在肮脏拥挤的旅馆里住宿。几天后,去吉首考试,没考过,怏怏地回到家里。

    深夜,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开口可以借三万五万块钱的朋友,突然打电话叫我下楼吃酒。几杯过后,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别写诗歌了,一起多想点办法挣点钱才是正道。他们都讲你不务正业,作为兄弟都替你难受,我知道你的为人,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当时,我笑了,又邀他干了几杯啤酒。那时候,内心其实比啤酒还要凉。回来了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先到儿子的房间,他身体弱,经常感冒,所以要时时小心是否踢被子。他睡得很沉,完全不知道外面在有雷雨。我毫无睡意,一边打开电脑,一边想,有机会离开这个小城就好,没机会离开,离开这个让人绝望的世俗人间也好。于是,写了一首很沉重的诗,给儿子。第二天,发现没写完,又写了一首。第三天,还有话说,又补写了一首。

    后来,我把它合成了一首诗,就是现在的《写给儿子刘云帆》。

    诗歌,拯救了我。

    11

    全力以赴之后,就听天由命。

    人生,就像一场无人出千的麻将,你不会一直自摸,也不可能一直点炮。

    2009年6月,张家界的石继丽在网上偶然看到了我的诗,推荐给张心平。张心平当时是湘西州作协的领导,马上推荐我参加一个笔会。那是我第一次到北京。笔会上,《边疆文学》的主编潘灵喜欢找我的室友喝茶,偶然间看到了我的打印稿,一首《湘西》打动了他,逢人便背前面的四句“好想做回土匪,独霸这方山水。赋税不准进来,云雾不准出去”。他说,若想从事文字工作,就去昆明找他,而我一生都在等待和寻找这样的机会。

    十一月二十二日,下火车的时候,才凌晨五点多,昆明下着微雪。

    我在街头站了两个小时后,天开始亮了。

    神奇的云南,把雪停了,为我亮出了一尘不染的阳光和蓝天。

    12

    二十年的挣扎与磨难,其实就学会了两个字:珍惜。

    在云南,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办公桌,有了自己的电脑。我开始玩命地工作,几乎包揽了这本商业杂志的撰写任务,有时候,一天要写一万字的商业稿。完成了杂志的任务之后回家,还写散文和诗歌。我像海绵吸水一样,贪婪地吸着每一滴时间,前半生浪费的,我都想弥补回来。

    再说,再怎么苦,不会比水泥厂苦。

    商业杂志停办后,潘灵把我转入《边疆文学》正刊做编辑。我一如既往地拼命,从初审到排版、校对,到进厂印刷,事无巨细都归我做,但工资却只有两千。因为那是省文联的单位,我经常要和体制内的官员打交道,因此受到很多屈辱,有两次,开大会的时候,被书记当众赶出去了:“你一个临时工有什么资格来开会,叫你们领导来”。还有一次,要编辑部派一个人去大理笔会,大家有事,没有人去,于是领导报上了我的名字。我很想去,但作协的人说,刘年,一个农民工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还是别浪费名额了。我已经不在意了,我不再是那个活在别人的口头上的那个阿福,而是为自己内心而活的刘年。因为不再活在别人的眼光中和嘴巴上,你会轻视面子,轻视物质,重视内心,渐渐地,会独立思考一切别人习以为常的事物,会更真诚、简单,因为这样,会给自己带来轻松,会更关心别人、帮助别人,因为这样可以给自己带来快乐。为自己而活,会更加在乎自己内心感受,会更重视感情和美,会更坚决地爱,或者恨,这会让自己幸福。

    再说,再怎么屈辱,也比水泥厂要受人尊重。

    13

    有个会看手相的女人,告诉我。

    手柔软而修长者,一生都是靠手艺挣钱的命。

    14

    渐渐地,越来越离群索居,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孤独。

    渐渐地,我习惯了孤独,我爱上了孤独。

    离时代越来越远,离内心就会越来越近。有诗歌的日子里,我前所未有的充实。自己决定着下班后吃什么菜,做什么饭,什么时候睡觉;自己决定着周末去哪里,走多远,带不带帐篷;自己决定着什么时候写诗歌,写什么样的诗歌,怎么写,写多长……这也许就是人们经常提到的自由吧。诗歌是自由的妹妹,所以人们把新诗叫自由体诗歌。自由,美丽浪漫;诗歌,温柔体贴。当你两者都拥有的时候,你就是这个世界的王。出租屋虽然只有十来个平方,但想象力,是没有边疆和海关的。

    那时候,我已经相信自己,可以改变命运和别人的看法。我拒绝了做翡翠生意赚钱的机会,我拒绝了老总写传记挣十万块钱的机会,我在荒凉的诗歌道路上,一意孤行,越走越远。那一年年关,我去了阿坝,当然是自己爱好行走,其实更多的是自费采风,想一路写出好作品,诗友王单单告诉我,要想在诗江湖上闯出名堂,手上至少要有五六十首自己满意的作品。

    因为是除夕,饭馆都关门了,我为了一顿年夜饭,在冰天雪地中,找遍了全城。

    当看到夜空里次第升起的烟花,我被自己感动得流下泪来。

    15

    云南是一个鬼鬼神神的地方,到处都有庙宇,到处都有信徒。

    在那里,我相信了报应。

    我觉得因为对诗歌的虔诚和付出,使得上天开始一点一点地回报我。2012年,开始在《诗刊》《人民文学》发表诗歌。参加了新浪潮诗会、“青春诗会”,出了诗集《远》。随后获人民文学年度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红高粱诗歌奖等等。喜欢雷平阳的一句评价:“刘年是我认识的当代诗人中最具骑士精神的诗人。其诗歌有三个出发地:故乡、路上和现状,在云南时他绕着这三座雪山写,去了北京他还是绕着这三座雪山不停地写。或卑微如草芥,或灵魂出窍摇身为大黑天神,或孤独地在出租房里瘦如闪电,支撑他骑士精神的仍然是一个自我流放者、一个文学民工和一个重情重义的赤子的混合体。他的诗歌贴心、动人,温暖而又苍凉,适合在子夜的广场上一个人静静地读,用于个人的祭奠或自救。”

    我不是天才,我不得不反复地修改诗歌。

    很多年之后,回过头去看,诗歌也在修改我和我的命运。

    2013年,我背着我的靛蓝色的走过了千山万水的大背包,来到了北京。

    16

    每一个诗人,都在用生命写一首叙事长诗。

    一天加一句,一年加一节。

    17

    这个国际大都市,是艺术家的舞台,是艺术的坟墓。

    很多艺术家,在这里名扬四海,绝少有艺术家,还能在这里保持高水准的创作的。可我还想搏一搏。我把北京当成一个金壁辉煌的庙宇,把自己当成一个苦行僧,一心沉浸内心世界里,除了写诗,就是看诗。在这里,我几乎没有了周末和社交。两年了,还没去过长城、故宫和颐和园,其实,出租屋左转,就是“万国美女云集处,三里洋场不夜天”的三里屯。

    略知内情的朋友,以为我很辛苦,可我自己却觉得置身于一场秘而不宣的狂欢之中。谈过恋爱的人都知道,爱,是一种快乐,热爱,则是一种大快乐,哪怕这种爱,只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和诗歌相处得久了,发现自己再次陷入了初中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中。诗歌,由一个普通的文体,渐渐地有了体温,渐渐地有了光芒,甚至有了梦中情人般的圣洁和高贵。

    因为爱诗歌,所以,做编辑的时候,我会像沙里淘金一样,花很多可以不花的精力,去找那些我所认为的优秀的诗人和诗作,我想把我在诗歌上受到的恩惠,还给那些虔诚的写诗者,做为底层出身的写作者,深知做一个优秀诗人的不易,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他们默默地坚持和坚守,几乎是一个个孤军奋战的弹尽粮绝的战士。为此,我宁愿得罪那些拿诗歌当做跳板、敲门砖、游戏机或者是买卖的人,哪怕他们手中的权势可以摆布我的命运与股掌之间。因为太爱诗歌了,所以,做为一个诗人的时候,我经常会焦虑、紧张,越想写好,越会用力过猛,越不能举重若轻,甚至于聊天的时候只要一谈及诗歌,我就会失去幽默感,一脸严肃,言辞薄如刀片……他们说,我是中了诗歌的毒,我想也是。诗歌对于我,就像海洛因。诗歌与发财二选一,如果不写诗,可以身家巨亿、在二环以内有豪宅,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诗歌;诗歌与厅级以上干部,二选一,我会选择诗歌,也不犹豫。

    诗歌和妻子,二选一,我有可能会选诗歌。

    诗歌和儿子,二选一呢?

    18

    从来不鼓励儿子写诗歌。

    开始,你会觉得诗歌是一条道路,她可以改变人生,带不来钱财,但至少可以带来名声。慢慢地你会发现,她是一个道场。

    诗人,是需要殉道精神的。

    19

    愿为她耗尽生命,而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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