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爷爷 作者：木慕水

我们这一大家子，大概只有奶奶从未对爷爷有过怨言。 1 前段时间，奶奶因为身体问题住到了姑妈家养病。跟爷爷隔了几十公里的路程。某一天我突然接到了姑妈气急败坏的电话："你知道现在谁在我家吗？你爷爷！你知道他怎么来的吗？骑自行车来的！……"姑妈被完全激怒，一个平时涵养良好的人都忍不住在电话里跟我骂起了脏话，我耐心地哄着她，说："不如你把电话给爷爷听一下吧？"谁知道这时候她直接撂了一句："我不想跟他说话了！"就直接挂了电话。我拿着手机哭笑不得，这两个人，也不知道谁更幼稚。 后来我又打了好几个电话，才在爸爸处了解到事情的全貌：爷爷周日一早就骑着自行车去姑妈家，前后总共骑了十个小时，午餐估计没吃，只在中途休息时吃了几个面包之类的……爷爷舍得买的面包，倒不如说是馒头，一块钱四个那种。晚上九点多回到了姑妈家，接着姑妈就气疯了。我问及理由，爸爸在电话那头无奈地说道："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没老吧。" 姑妈发了一条说说提及此事。收获一堆赞美之词，大意相差不远，都是在夸赞爷爷很厉害宝刀未老。我都能想象出姑妈的心情，孤立无援的气愤之情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把所有的东西都撞得七零八落，又找不到出口，只能化作更冷漠的表情，一句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不满，全部将它们射向爷爷。我同样能想象爷爷的回应，脸上的皱纹褶起来，嘴角微微扬起，露出几颗牙齿，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坐在饭桌一角，伸手挠一挠只有几根稀疏头发的脑袋，颤颤巍巍地端起了碗，触及姑妈的冷漠，又颤抖着手放下。 我可以把爷爷想象得无比可怜又无比卑微，可能他也的确很可怜很卑微。他瞒着所有人默默准备着，连前一晚自己的儿子问明天有什么安排的时候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第二天一早穿好了衣服，把钱折进纸里面又在外面用布再缠上几遍缠成一个小布包。从车棚里推出那台不记得是谁好心淘汰给自己的自行车，骑出小区大门，骑进了早晨蒸汽腾腾的城市，在卖早餐的小摊档挑挑拣拣买了一块钱包子，再一层层地打开布包，掏出一块钱，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手一直都是抖得厉害，像是抓着一把无形的筛子，想把时间的残酷全部从自己的生命里筛除。小贩看他可怜多送他两三个包子也是常有的事。再问小贩多要了几个塑料袋，把包子裹紧了塞进大衣内里的口袋，轻轻拍了拍，感觉到它们微微熨烫着胸口的那一点暖热，方才满意地跨上自行车，骑出一段歪歪扭扭的路线。再接着就是漫长又孤独的一段骑行之路。 看着单调重复向前不断延伸的马路，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还能想什么呢。 2 长达十个小时的自行车之旅，可能很多年轻人都未必原意去完成，这样看来爷爷的确很厉害。可家里面的评论却是一边倒的，大家虽未当面指责爷爷，可是都被折腾得厉害。跟姑妈住得很近的叔叔连夜赶过去看爷爷，直言自己有心脏病的话也会被爷爷吓得病发。只有奶奶几天前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爷爷说：“老婆子你好好养病，我过几天就去看你。” 无法理解。外人无法理解我们那无处宣泄的愤怒。小文青听到这样的故事还会大呼感动一边流泪一边说又相信爱情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爷爷早在几年前出过一次车祸，脚一直是一瘸一拐的，爸爸跟姑妈为了阻止他再骑自行车，前后扔过无数辆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自行车。可是爷爷固执又自私，从不顾虑别人的想法，铁了心就是要骑自行车，每天跛着脚骑着车出去买菜，去公园看报纸，去山上捡柴火回来烧。所以即使我被自己想象出来的那一段自行车之旅感动得红了眼眶，我也无法从心里去同情爷爷，也不觉得他很厉害，事实上我跟姑妈一样，完全不想管他了。有时候我甚至有这种罪恶的想法： 要是我没有爷爷就好了。 3 我跟爷爷从小就没有很深厚的感情。爷爷固执又封建，自然也重男轻女。我记事以来爷爷就不怎么理会我，即使我背书背得比弟弟快比他记得牢，爷爷永远只会把代表奖励的小红花贴在弟弟的额头上。 再加上之后了解到我刚出生的时候的事情，我越加不喜欢爷爷了。妈妈生产时，爷爷守在医院，当时听到医生说生的是个千金，马上掉头走出了医院。每天都是奶奶给医院的妈妈送饭，有次奶奶不舒服托爷爷送饭，爷爷却让当时都还没有七岁的表姐，让她提着有些沉的保温盒，独自穿过三条街的车水马龙，去送饭。而爷爷一次也没有看过我。就连妈妈想给我办个满月酒，也被爷爷轻描淡写地拒绝了。 这个大概是妈妈一直隐而不提的遗憾。 所以我从来就不喜欢爷爷，小学的时候爷爷提着鸡汤来饭堂找我，还把鸡腿夹出来放进我的饭盒里，可我看着饭盒良久，说了一句赶着去排队离开饭堂就端着饭盒倒掉了鸡汤，跟着同班同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饭堂，不去看呆坐在饭堂的爷爷。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还能想什么呢。 4 现在我会庆幸自己不是男孙。弟弟被爷爷无限溺爱，到念初中的时候还得奶奶喂着才会吃饭。虽然高中时念的是寄宿学校，可是爷爷每天都骑着自行车蹬上一条长长的斜坡去看他。高考后我怂恿着家里人，对弟弟好言相劝，让他瞒着爷爷报了个离家甚远的学校，结果爷爷对我唠叨了一个假期。 可我果然是有点寂寞的。 在爷爷絮絮叨叨弟弟那么小怎么能自己坐车去那么远的地方的时候，在爷爷兴致勃勃地数着存折里的钱打算跟弟弟一块去四川的时候，也许在更小的时候，在爷爷摸着弟弟的头说真厉害的时候，我就开始觉得非常，非常地寂寞。 姑妈跟我说过，中考的时候爷爷骑着车来到学校想看我，却又怕给我太大压力，在门口转了几圈，跟门卫侃了一会大山又默默骑上自行车走了。 可我仍旧跟爷爷亲近不起来。可能是我绝情是我苛刻了。送鸡汤，千里迢迢来看我不止初中的时候，高中的时候也有几次。可这些都只是小事，还有更多的小事，在我和他之间堆砌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墙。 爱不是幡然醒悟，亲情更不是。起码对于我来说不是。爷爷长达十几年的冷漠和不满早就根植我心中，要说他对我有爱的话，那也来得太迟太迟了。更何况我不觉得那是爱，那只是他日渐老去，对生活不自觉的妥协。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背着书包坐上长途汽车的时候爷爷没有出言阻止甚至不放在心上，对于晚归的危害之类的警告也从来只向弟弟说起，没有想过弟弟已经是个一米八几十八岁的成年人了。他把生活的琐碎捡拾起来，只管一股脑儿地塞给他认为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人他管不了，或者说，从来没想过要去管。 叔叔是爷爷最疼爱的儿子，他不喜欢我爸爸，不知道为什么同是儿子会相差那么多。他在年轻时烧掉了爸爸攒钱买下的一整箱流行歌的磁带，妈妈嫁进来不愿意办酒，娉礼只不情愿地给了一丁点钱。却对叔叔百般纵容，高中时几次去看我也不过是拿我当幌子，暗地里给叔叔塞了不少钱，因为叔叔任性辞掉了银行的工作又懒得去工作，娶的婶婶也懒，生了孩子也不去工作了。只有爷爷卑躬屈膝地伺候他们，说孩子他来养，纵容叔叔婶婶在家里不干活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就等开饭。 太窝囊了。 我曾说过要是弟弟也变成叔叔这种没有出息懒根无法剔除的人我马上就给他两巴掌跟他断绝关系。 我果然是有点恨爷爷的。 5 不是每个家庭都会相亲相爱的，家家有本难念经，这本经书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无字天书。 很多时候我会觉得爷爷很可怜，在我忆及他摸索出老旧的二胡，很珍重地擦了又擦，再轻轻拉起了琴弦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的时候，在面对家人的指责低下头无话可说的时候，在很多个记忆碎片闪过脑海的时候，我都觉得他非常可怜，简直要低到尘埃里了。 可爷爷就是有这种能力，他能让我把愧疚同情在下一秒全部转换成一句活该。奶奶先前住进了医院，下了两次病危。爷爷在急症病室外对着视讯窗口里昏睡不醒的奶奶不断重复：“老婆子你睁眼看我呀，你看我呀！你怎么不看我......”声音里甚至带上了鼻音，一直颤抖着。 可当我得知奶奶病重的原因，就对爷爷满心怨言。 爷爷省吃俭用，不舍得买菜，每天只买几块钱的肉，这几块钱的肉还是留给弟弟吃的，奶奶不能吃。奶奶每天的工作都是烧火，这个烧火是真的烧，天没亮就起床守在炉子前生火，坐在小板凳上还得拱着背才能把柴火塞进灶子里。因为爷爷的叮嘱，还得先把那些半干半湿不易燃烧的木材先烧完。厨房的浓烟呛人，奶奶的身影淹没在里面。早餐吃完之后还得洗碗，洗完碗又差不多可以准备烧午饭了，而爷爷的工作仅仅是买菜在外面闲聊看报纸一直到十一点才会回家。 兴许是我也无法理解。我无法理解这一种相濡以沫。早几年奶奶也在深夜病发住进了医院。爷爷一边摸着光秃秃的脑袋，一边内疚地笑着说下次一定注意，一定好好照顾奶奶。结果奶奶还是一如既往地劳累，每天生火、洗碗、洗衣服，连爷爷洗澡的热水都是奶奶烧的！好像女人生来就是为了男人而活的，简直不可理喻！ 我也曾问过奶奶她跟爷爷年轻时候的故事，奶奶只是摇一摇手里的大蒲扇，不说话。倒是一旁的爷爷开了口，开口却字字句句都是嫌弃："我真是一点都不想娶这个老婆子，长得不好看还不识字！我当年提了一只鸡去见亲家……"我听了半天没想明白，只能自己揣测，可能是当时爷爷经人介绍娶了奶奶。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有点悲伤。 6 此时此刻，想起的都是冬夜，爷爷将二胡枕在膝盖上，头微微偏着，陶醉地拉动着琴弦的样子。打开记忆紧锁的大门，二胡声仿佛爆炸般向门外的我涌来。 想来爷爷这一生，很少被人理解过吧。他自尊心太强，听不得别人说他半点不好，更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他踽踽独行，好像只有自行车与他为伴，他一路跌跌撞撞，其中滋味，大概只有他自己懂得。 他偏执得可怜，可我还是不喜欢他。 7 我们这一大家子，只有奶奶从未对爷爷有过怨言。 From wuwei_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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