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推送| 半生 作者:未书
猛犸(感激知遇)
她记得很清楚是如何与父母翻脸的。那一年正是夏天,父亲与母亲总是起很早去镇上那条宽大的柏油马路的交易市场卖苹果,她自小就吃惯了那些又大又红的苹果,偶尔父母带她一起去,她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成堆成堆的苹果,总是觉得潮热又厌恶,便离人群稍远些坐在河套上纳凉。那天父亲认识了一个叫江庆的男人,这个男人住在山上的一个小村庄里,挑了两筐苹果镇子里卖,因为担子与父亲摆的近,两人便聊了几句,后来的一段时间江庆来过家里几次,总是喝杯茶就走。这个男人大概三十五岁左右,很消瘦,双颊深深陷下去,佝偻着背。她对这样贫苦的庄稼人没有多大的好感,父亲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有政府的补助,加上家里种的瓜瓜果果,因而境况已算殷实,养得她些微的小姐脾气。 买卖季节过后一个月江庆又一次来到家里,这一次她敏感的在他身上嗅到不寻常的意味,江庆左手提着一包豆奶粉,右手提着一箱香蕉梨,黝黑且不苟言笑的脸上竟然挂着可以称之为腼腆的笑容,她不知怎么的有些慌,便躲进西厢房里不肯出来,妹妹巧霞正在叠被子,她一声不吭的坐在炕沿上。巧霞问她:“姐,你咋回事,不是跟咱妈商量看大戏给多少钱的事儿吗?”下个星期六正是镇上放大戏的日子,她与妹妹都想去看,但是不知道母亲同不同意去,又不知道母亲会给多少钱,晚上睡觉前两人讨论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由她这个当姐的去跟母亲商量。 “霞子啊,不知道为啥姐心里慌的很。” “慌啥,是不是地里没事做了你闲的发慌。”妹妹巧霞说完还瞪了她一眼,她看到妹妹与自己相似如双胞胎的面容,光洁的额头,年轻的肌肤,顿时觉得心里溢出了不可名状的悲情,就像每一年她在父亲的鸽子窝里发现死去的鸽子时那种心情。这时候她听到母亲在房门外面喊:“巧琴巧霞快出来,家里一来人你们就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我是怎么教你们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两人均是无奈的互相看了一眼,因为生性就不是爱热闹的人,巧琴还好些,巧霞忍耐而内向,有客人来总是躲在房子里不愿出来,巧琴自然懂妹妹并非是对客人不尊重,只不过不知道如何应对罢了。她们进了东厢房,见江庆正稳稳坐着与父亲讨论收成的事情,老实憨厚,见她们进来打住了话头又捡了一个:“这个是巧霞吧,听老哥说起过,两个姑娘娃子生的都俊的很。”父亲笑起来:“你就别说笑了,长得俊管什么用,到现在也找不到好婆家,巧琴今年都二十了,巧霞眼看着也十九了,镇子上差不多大的姑娘都结婚了,只有我们家这两个......” 母亲竟然在一边附和道:“我家老头子说的是,镇上的小伙子都到外地跑光阴去了,剩下的大部分也结婚了,好婆家更不容易寻了。” 巧琴听到这里才听出个眉目,他们当着她的面说这话,大约是让她心里有个准备,再者,当着江庆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本来应该发火,这时候反而一颗心安定下来,静静的看他们怎么“送”自己出去。 “不瞒老哥和嫂子,我家那个小子建青,他今年二十一了,也还没寻着个媳妇儿,这么大的人了,我心里也着急的很,要是巧琴愿意的话……” “是是是,我们也有这个想法,你们家虽说住的偏,我看家里的情况也还算是不错的,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哪由得他们愿不愿意呀!咱们做父母的也是为他们好。”是母亲的声音。 巧琴用指甲抠弄着椅子扶手的木屑,一下一下的发出刺耳的声音,江庆虽然老实,却也是会看眼色的,留了句“那我改天把建青带来让姑娘瞧瞧”就离开了。母亲走过来一巴掌拍下她的手,说话的声音比刚才高了好几度:“不是跟你说了要学会尊重客人吗?搞出这么难听的声音要咋的?” “不咋的,我能咋的?你们连结婚的事情都给我安排好了,我还能咋的。”她阴阳怪气的说。 “结婚这么大的事镇上哪家不是父母做主的,再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你以为现在婆家好找的很啊?他们家虽然在山上的村子里,但他们家上一辈是地主,就是败落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你去肯定亏待不了你的。”母亲说。 “这么好你怎么不去啊?我告诉你们,我不会嫁到山上去的,就是他们家再富我也不去!要么等我死了你们抬着我的尸体去!” 巧霞伸手拉了巧琴一下,其实巧霞是最懂这个姐姐的,她知道姐姐心里有一张人生的规划图,绝不允许别人在上面随意修改,姐姐的脾气看似不好,但那不好同她真正发火时的不好又是完全不能比的。她记得当初姐姐读完初中就准备辍学,父母不同意,她放了一把火烧了后面山上的田里刚长出来的瓜苗,自然是被狠狠打了一顿,但也真的不再去上学了,姐姐书读的不错,她总觉得惋惜。 父亲坐下喝茶没有再开口说话,但眉头是紧皱的,巧琴赌气似的甩开巧霞的手,跑进了西厢房。晚饭时,是巧霞端了碗浆水面进去,见巧琴正坐在炕上用铮子(一种用于刺绣的工具)纳鞋底的花样。 “姐,你再生气也不能跟爸妈那么说话呀,爸妈得多伤心,妈今晚连饭都没吃。”巧霞把浆水面放在炕头。巧琴放下铮子,端起碗喝了一口汤:“我要是不摆出态度来,怎么能制止他们把我嫁给江庆儿子,反正我是绝对不嫁的。” “可是结婚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爸妈这样也是为你好,你不能不听他们的话。”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霞子,你书都念到哪儿去了?别忘了你当时是因为躲在河套里看琼瑶的小说耽误了高考的,你那么爱看小说,难道不明白婚姻自由,恋爱自由吗?” 巧霞是害羞的性子,虽然爱看小说,但她把那些遐思都装在心里轻易不敢表露出来,听姐姐这么直白的说出来,不免红了脸:“姐,那如果爸妈非要让你嫁呢?” “放心,咱爸妈不是那么固执的人,就看谁能坚持的更久些罢了。” 看大戏那天父亲给姐妹俩每人发了五块钱,巧琴接过钱还说了句:“给五块钱也不嫁,你跟我妈就死了这条心吧,明天江叔叔再来,你们就跟他说清楚。” 气的路生(巧琴巧霞的父亲)差点一巴掌扇了上去,路生那句“不孝女”刚吐出口,两人就已经跑出了大门。 路生并不是非逼女儿嫁出去,只是看江庆老实厚道,家里经济也算不错,再者江庆妻子很早就过世了,女儿嫁过去也不用看脸色,如今这样的亲家实在是不好找,哪成想巧琴执拗的很,根本不解他们的苦心。他听着院子里“咕咕咕”的鸽子叫声,为两个女儿的去处担忧起来...... 大戏放了三天,那三天之后江庆果真带着江建青来了,彼时巧琴巧霞正在打扫鸽子窝。路生的鸽子窝挺大,老书架那么大一面,三十六个格子,每个格子外面都装了两扇小门,是他花了两个月时间自己动手做的。 巧琴最讨厌打扫鸽子窝,每每都推给妹妹做,巧霞老实听话,总是会一个人不吭声的收拾完。这几天父母对巧琴不冷不热爱理不理,她心里有些不安,于是主动帮巧霞打下手。鸽子窝对着大门,江庆同江建青进来时两姐妹背对着他们清扫鸽子窝,两人都穿着长袖的花衫子,江庆喊了声:“娃儿们做活呢?” 巧琴先转过了头,看到江庆后面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穿了件皮夹克,个子不高不矮的,双颊像他父亲一样凹陷下去,有点像猴子。巧霞这时也转过来,说了句:“江叔叔您来了,里面坐吧。” 接下来的时间是拘谨而漫长的,路生和妻子知道女儿不愿嫁,但他们也觉得这样的人家很难得,以后再给女儿找婆家不一定能找到这种条件的,再者说他们看建青这孩子也不错,看起来挺老实。于是回了江庆:“这几天后山的地里要放水,我要去照看着,孩子们的事情过了这个星期我们再仔细讨论讨论。”江庆倒是没有想太多,点头应允,便带着江建青回家去了。他们一走路生就对巧琴说:“今天你看了建青那孩子,觉得怎么样?我也不逼你,你自己想想清楚,他们那样的人家以后可不好找了,我看是个挺讨喜的孩子。” “怎么能不讨喜,长得跟个猴子似的。”巧琴说。 巧霞绷不住笑出了声,瞧了一眼父亲严肃的表情又赶紧收住笑。 “那你还是不愿意嫁?我们反正都做到这份上了,你不嫁我们也不逼你。”路生说。 母亲秦氏随即开口:“琴儿,错过了这一家可再没有了,你以后可别后悔。” 巧琴心里想这一次还是自己胜了,赶忙摆出态度:“放心,我绝对不后悔的,你们快点回了他吧,别让他再白跑一趟了。” 路生与秦氏正惋惜的当口,忽然听到一直默不作声的巧霞开口:“我姐既然不嫁,我嫁吧。” “你说什么呢霞子,你中邪了?”半晌的沉默之后巧琴一脸不可置信的问,路生和秦氏同样很吃惊。 巧霞不疾不徐的开口:“爸妈你们说的对,他们家是好人家,嫁过去肯定不会吃亏的,再说明年你们不是还得给我找婆家?反正都要嫁,还不如先定下来。” 路生听她说完思索了一会儿问到:“霞儿,爸妈不是非要你们嫁到他家去的,你不用担心我们两个不知道怎么回他们才这样,这都是大人的事情。” “爸,我已经长大了,做这种决定我也是仔细想过的,下次江叔叔来你们就这么回他吧,鸽子窝还没打扫完呢,我先出去了。”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巧琴问巧霞为什么要嫁,巧霞说虽然爱看书,但书里的东西永远是书里的,她的思想是浪漫的,但她的肢体却是被现实所束缚的。巧霞问巧琴为什么不嫁,巧琴说不想向这样的人生屈服,不想在山里度过平凡的一辈子。 于是在巧霞出嫁后的一年,巧琴逃跑了,因为父母又打算为自己寻一户好人家,她看到妹妹的婚后生活,发誓自己要逃离这里,逃离这些大山和大山一样的人们。妹夫江建青沉迷上了赌博,输光了家里的钱,每天殴打妹妹,妹妹的第一个孩子也因此小产,巧霞已不再是那个老实隐忍的女孩子,她看到过巧霞与妹夫打架,她像一个疯子一般歇斯底里,她想那就是自己的先兆。走的时候是和镇上一个叫凤琴的小姑娘一起,小姑娘去南方打工,她央求她带上自己,凤琴很爽快,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她的父母,两人凌晨起床,天刚蒙蒙亮就从家里出发,巧琴走的时候特意去看了熟睡的父母一眼,挂着满脸的泪水离开了这个她生活了二十一年的地方,天空露着灰色的肚皮,院子里静悄悄的,连鸽子的声息都没有...... 绿皮火车坐了四十多个小时,她在车上吐得稀里哗啦,下车之后没有片刻休息,又坐了五个小时的拖拉机辗转到一个小村庄,整片整片她未曾见过的水田,后来她在那里安了家才知道田里种的都是水稻跟小麦。先开始的时候她跟着凤琴在村子里的一家缝纫厂上班,她觉得很满足,有集体宿舍住,也有食堂吃饭,南方的村子比北方好上太多,她也给家里打电话过去,但是打电话太贵,而且父母接电话要专门跑到镇上唯一一处有电话的商店去,于是她电话去的少,想他们时就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偷偷的哭,每夜母亲的声音都回荡在耳边,她说回来吧回来吧,我们不会再逼你嫁人了。但她怎么能允许自己就这样回去。一日一日的,她愈发倔强。 村上有户人家看中她,凤琴年年都来这里打工,那户人家与凤琴熟悉,便托了她来打听她的意思,她逃出家来本不是因为惧怕婚姻只是讨厌在大山中孤独而死,再说随着年纪的增大她也不得不开始考虑起这件事来,这家人在这村上是很富有的人,房子盖了两层,有好几块地,但可惜儿子是个瘸子,凤琴很乐观的劝她嫁过去,虽说人不健全但是家里情况好,也算是两两相抵了。她起先考虑了很久,后来觉得宁愿穷一些也不能跟个瘸子,不然日后回家去镇上的人该怎么看父母,终是回绝了的。 该是命中注定,后来她嫁给了缝纫厂中一个叫代阳的送货员,代阳算是有本事的,没两年盖了座两层的房子,置了块地,她辞了缝纫厂的工作,和婆婆一起在地里种水稻种小麦,后来生了个女儿,婆婆对她越发的好,南方不像北方一样太过重男轻女。她也听说妹夫痛改前非,做起了生意,妹妹巧霞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五年后的一个夏天,母亲病危,父亲打电话给她,丈夫代阳带着她和女儿一路北上,两天之后她站在母亲跟前,望着母亲瘦的不成模样的脸庞,说了句:“妈,我回来了。” 母亲在她回来的第三天去世,是脑溢血。她见到巧霞,巧霞发福了,领着她几个半大的孩子,她问她后悔吗,她说不。她问她后悔吗,她也说不。 故事的最后。 我那一年去南方上大学,顺便去看了十二岁时见过一面的姨姨,我记得她的眼睛很大眼窝很深,那样的长相会让人觉得有些害怕,姨姨说起话来是很大声的,我觉得这样的女人一定不讨人喜欢。但我知道也是因为她这样的长相,所以她才能忍受得了一般人无法忍受的痛苦。我十四岁那年姨姨患乳腺癌,听妈妈说姨姨化疗时请求医生,就算治不了她也一定要把她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她怕死去之后,自己的母亲认不出自己。我那时知道姨姨并不像妈妈说的那么倔强,她也是个会软弱的人。 她扛过了苦难,鲜活的站在我面前,每天晚上去跳广场舞,让我帮她下载琼瑶的小说,说想去做个假乳房...... 我走的时候她送我到车站,阳光刺目,她的身后仿佛拖着一条长长的明媚的后半生。 原文链接: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AwODMzNTc1OA==&mid=204474486&idx=2&sn=634e99f19b210bc47c33dde3f42b0db4#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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