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省——圣僧要不要
忘川(一切我今皆忏悔。)
来自:西门不庆 原帖:http://www.douban.com/note/519824920/ 一 灵隐寺的大师父,是远近闻名的高僧。六十余年来打坐修禅,佛学修为高深。这一年春天,忽然来了位大官人,带着亲眷来寺里礼佛,气势颇壮。寺里不敢怠慢,大师父慌忙出来迎迓承奉。春光骀荡闻啼鸟,一位年轻的女施主眉眼舒展,处处惊奇。大师父立在一旁,望着小鹿般的女施主,心里欢欣。 黄昏将至,大官人领着女施主离去。大师父送至寺门,见倩影渐去渐远,不禁一阵惆怅,久久才回寺。大师父晓得自己犯了戒,唯有勤打坐参禅,方能消了业。日子照常,岁月流转,来到了苦夏。大师父在禅房里打坐,忽然起了一阵风,吹开了窗。大师父起身关窗——瞧见了街道对面的阁楼上,有位女子正在对镜梳妆。细细瞧去,女子似乎就是春天里的女施主,只是脸上多了些愁云。大师父怔了一回,赶紧关了门。心里虽晓得是罪过,可也禁不住想多看几眼那女子,凭窗而网,怕是对女施主不禁。大师父吩咐小沙弥往市集买面铜镜。小沙弥应了,不一时便带了面明月般的铜镜回来。大师父把铜镜放置在桌前,正对着窗台。那女子梳妆打扮、玩耍嬉闹,大师父悉数瞧得真切。 其实,女子亦知大师父在窥视,不以为怒而以为喜。过了一些日子,女子肚子震动,诞下一名婴儿。那婴儿长得甚是丑陋,只是眉眼间隐约可见大师父的模样。时人以为怪胎。 这一则小故事,乃是出自于嘉峪关城楼的壁画。若是剔除故事里的荒诞元素,我们很容易就能发现“铜镜偷窥”的本质。用基本的生理常识来看,老和尚与少妇的关系,当然不会是遥遥相望这么简单。这里的铜镜是《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是连接两人情欲的枢纽,是私通的理由。虽然在历史长河里,私通的行为数不胜数,但老和尚与少妇所呈现出来的含义,却让人耐人寻味。 私通,即使是到了今天,也是一种令人所不齿的行为。它的发生,其实是破坏了某种既定的秩序,从而带来更坏的结果。为了避免秩序的崩坏,不但要在法律上严惩此种行为,也要在道德上禁止。古代苏美尔人法律表明,女人若是与人通奸,是需要被处死的。类似的律令几乎存在于所有国家。因通奸而被处死的例子不胜枚举,《性审判史》一书揭露:“所有的古代文明都专注于控制人的性生活。” 但单凭律令就要断绝私通的行为,那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再严密的律令,也有疏忽之时。所以,往人内心深处植入恐惧就变得异常重要。老和尚与少妇所生的孩子,之所以是怪胎,成为不洁的存在,是天谴的表现:从恶罪中所诞生之人,是注定要被人所唾弃的。故而,若要排斥一个人,“怪”是最佳最方便的理由。 二 香港鬼才作家李碧华很喜欢去阐释禁忌的情欲。单单以和尚的情欲为切入点的小说,便有两个,一个是《青蛇》,一个是《诱僧》。被徐克改变成电影的《青蛇》,已经成为经典。赵文卓饰演的法海,也是受困于情欲。青蛇与法海之间的关系也耐人寻味,他们在水池一段,青蛇极尽妍美,而后池水沸腾,自然是情意绵绵了。当然,也有人考证出来,法海其实也是一只大蟒,想要修炼到成欢喜佛的境界。 从《青蛇》的蓝本《白蛇传》的故事来看,法海对白蛇的追杀,未免极端与过激。所谓自古正邪不两立,更像是一个让自己师出有名的口号。法海使用的武器是钵,也一度把白娘子镇压在雷锋塔内。从性文化史上来看,顶天立地的塔,是人类生殖崇拜的产物。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解读《白蛇传》,便可发现法海并非没有情欲,而是在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欲望。他对白娘子的处理方式,是发泄欲望的本能反应。此种情况就像是《卧虎藏龙》里的李慕白对待玉娇龙一样,以规劝之名义来追逐自己的情欲。 《诱僧》一书,更是突出了僧人身份与情欲之间的激烈冲突。遁入空门的将军石彦生,面对着自愿为尼的青绶夫人,时时抑制欲望,内心痛苦不已。终于,石彦生在一个大雨如注的夜晚,与青绶夫人尽情释放自己的欲望。石彦生的的结局,最终走向了死亡。 死是生命的终结,是身体的毁灭。自有人类社会以来,死亡就作为最重要的惩戒的手段之一,来规范人的行为。人们相信,只有行为可控了,社会秩序才会是齐整,才会良性地向前发展。炽热的情欲,烧得人头昏脑涨,行事失去了理智。本能的力量就是如此可怕,它能摧毁已经建立起来的一切。对于秩序而言,情欲乃是破坏之力,是潜在的威胁,可能带来无尽的灾难。 即使在世俗社会里,对于情欲的作用,也屡屡保持警惕。古代社会里许多政权和宗教,往往会强调情欲的繁衍作用,而妖魔化其所带来的身体愉悦。单纯追求身体的愉悦是不允许的,随便在史书里一抓,即可抓到一大堆死于纵欲的人。 可能引发的身体毁灭乃至整个社会的灾难的情欲,一直被人视为莽莽的威胁。僧人追求出世,想要摆脱尘世间所有的羁绊,其实还是想要追求一个理想的、纯净的社会秩序。既然情欲是危险的,当然是要断绝。可人生天地间,欲望又如洪荒之水,想要堵,哪有这么容易? 三 21世纪初,《女人是老虎》这首歌风行于大街小巷。老和尚频频告诫小和尚,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千万碰不得。下了山的小和尚,见了姑娘们,不但不觉得不可怕,反而还有些可爱。老和尚对女人如此警惕,乃至恐惧,说明了他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老和尚。 和尚与女人之间的关系,暧昧之处在于身份与情欲的冲突。身体修行,断绝欲望,但情欲又是人类最本能的欲望。从性心理学来上讲,性是一种能量,压抑太久会被反噬。所以,我们也不难理解,施耐庵在《水浒传》如此调侃和尚:“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恶鬼。”皆是本能欲望被压抑太久的缘故,反而显得饥不择食,食不厌足。 这里的色中恶鬼,说得是裴如海。他与潘巧云偷情,最后因被石秀所妒,死于非命,惨状和西门庆相差无几。裴如海一出场便光彩夺目,穿华衣,善风情。“那和尚两手接茶,两只眼涎瞪瞪只顾睃那妇人的眼”(《水浒传》,四十四回)。到了两人真正地“登堂入室”,裴如海的房间也是精致非常,“铺设得十分整齐”。一瞧就是情场老手的架势了。及至两人情到浓处,“贼秃便抱住这淫妇,向床前卸衣解带,了其心愿。”心愿,自是惦记已久。两人翻云覆雨“好半日”,裴如海可不就是这“色中恶鬼”?施耐奄在叙述之时,用了“贼秃”这个极具道德审判意味的词汇,言外之意是显而易见的,是对裴如海之辈的行为感到不齿。 我们了解一个人,出于懒惰的思维,往往会把身份当作是个人本身。附属于身份的价值、戒律、观念等,极有可能会被我们理解成是个人的信念,进而忽视了人性的幽深。长老对鲁智深说,要三归五戒。鲁智深只道,洒家记得。记得,是心有戒律,心有标准,但犯不犯戒,却是取决于鲁智深个人。所以,和尚裴如海不知道和尚不能犯色戒吗?当然不是,只能说他的欲望已经冲决了心底里的戒律。 裴如海之辈,并非少见。他不像是武则天男宠薛怀义那样,是为了侍奉皇上,才以僧人的身份来做掩护。对于裴如海来说,和尚算不上是身份,而是一种职业。 四 一个人的身份,往往能决定个人的社会归属。当一个人选择僧人这个身份的时候,说明他认可僧侣的生活方式、戒律和道德观念。僧人的身份,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荣誉,甚至是特权——或许,必须要用坚强的信念来维护这份难得的荣誉。但当身份成为一种职业时,一种谋生的手段,那么身份所带来的荣誉也就名存实亡。像今天一样,许多人从事一项职业,并不天然热爱它,也不会把工作视为崇高的理想。裴如海便是一名职业和尚,以给人诵经等来以谋生。汪曾祺在《受戒》里写小和尚明海出家,不正是是家里穷吃不饱饭吗?明朝有许多像明海一样出身的和尚。 职业和尚的出现,跟市民社会的形成相关。明朝中期,随着大量白银的涌入,经济蓬勃发展。城市壮大,人口增多。我们去看晚明时期成书《金瓶梅》,铺面而来的热闹气息,八方辐辏,商船往来不暇。向武大郎通风报信的郓哥儿,靠贩卖些水果和情报来养活老娘。可见,郓哥儿已经摆脱了土地的束缚,相当接近于现代的城市人了。 城市本质上是个市场,你需要什么,市场就会提供什么。人口众多的市场里,面对生老病死,面对着强烈的信仰需求,市场自然会满足。于是,与生死相关、信仰需求相关的职业,就遍地开花,如和尚、尼姑和道士等。在《儒林外史》之中,一群和尚跟着儒生们在寺庙里杀猪宰羊吃肉。百姓们丝毫不以为奇怪,和尚也不避忌讳,如同寻常。《金瓶梅》和《红楼梦》里的尼姑,也和平常妇人无异,向大户人家募捐,推销经书等屡见不鲜。 除了信仰层面的需求,和尚也满足了另外一个需求。所谓饱暖思淫欲,新富阶层们总得安置好自己无处安放的青春。追求肉体的快感,通宵达旦地享乐,胡僧们带着神奇的春药,适时地出现在市场上。也许,胡僧异域的色彩增添了药丸的神秘感。人们向来是乐于在神秘的事物里,寻求安慰,以减缓生活里的焦虑。从明末小说反映的情况来看,胡僧的药物确实好用。它使男人们找回了曾经了力量与雄风。在《金瓶梅》里,胡僧的形象就更好玩了,接近于男根。这一点至少说明,胡僧卖春药在当时是常见的现象,以至于文人把胡僧当成是情欲的象征。 身份性逐渐流失,职业性逐渐增强。这个现象不只是出现在中国,西方世界也同样面临着这样的趋势。中世纪时期,一直提倡禁欲的教士们,到了文艺时期,教士已经成为众多文学家嘲讽、抨击的对象。何也,还不是淫秽贪婪、私生子成堆?所以,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提倡教士结婚会是一项重要内容。不过,此乃别话。 五 圣僧与女人的暧昧,实质是戒律与情欲的纠结。自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来,就发明出各种戒律、伦理、道德去规范、矫正情欲。人们既对未来感到不安,又对过去充满怀疑;既不想放弃现在,又不想开罪未来,总想找个一劳永逸的生活方式。可社会瞬息万变,人生苦短,兜兜转转都在戒律和欲望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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