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人》 王朔

路余

路余(世情。) 组长
2015-12-14 20:3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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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路余

    路余 (世情。) 组长 楼主 2015-12-15 11:55:08

    我们出了陵园大门,在街对面一间面食店吃了云吞面和炒粉。李白玲特地为我要了碟烧鹅,我不客气地一扫而光。她没怎么吃,只是抽着烟隔桌凝视我。我想装作视若无睹,终于按捺不住,生气地对她说:“你老看着我干嘛,真他妈讨厌!我吃饭不喜欢别人盯着,就像旁边坐着个要饭的。”

    李白玲把眼睛移开,默默地把烟掐灭,叫来服务员付帐。

    “这儿还有个碟子。”我把炒粉盒下面盖着的烧鹅碟抽出来示意服务员。

    我们出了面食店,仍没怎么说话。李白玲叫住一辆雨中驶来的空计程车,叫司机开到她的小屋坐落的那条街。

    到了李白玲的小屋。我发现屋里没人:“燕生他们呢?”

    李白玲没有回答,只是蹲下拉开立柜下面的大抽屉,翻出几件干净衣服扔到床上:“把湿衣服换下来,要不该感冒了。”

    “就湿着吧,我怎么能穿你的女式衣服。”

    “什么女式不女式,你看看那些衣服,男女都能穿。换吧,你不是湿得难受吗?”

    “你转过去。”

    她转过身。可我刚把湿衣服脱下来,她又转过来,上来一把抱住我。我感到她屏住呼吸,像一人没有生命的人。

    “干嘛?”我推她推不动,“像什么样子。”

    她哭了,哭得像个纯洁的少女。我毫无怜悯。

    “其实用不着这样,我现在的确没兴趣,交感神经低迷,改日吧。”

    她抬起湿淋淋的脸,眼里充满憎恨,一把推开我,返身找出几件自己的干衣服,毫不掩饰地边换边恶狠狠地看我。我也把床上的干衣服一件件穿上,牛仔裤瘦了点,我提拉链时要收紧肚子。我把衬衫塞进裤子,对她说:“别怒气冲冲的,我不是圣人你知道,我是怕交叉感染。”

    谁要见过熊猫发怒,那就是她当时的那副表情:“你用不着侮辱我,拿我发泄。算我傻、贱,以为谁都需要我。”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睛,她一甩头,擦得一干二净。“走吧,去找你的哥儿们。”

    我走过去,抚她的肩膀,她啪地打开我的手。

    “别蹶子呀,跟你说句知心话听吗?”

    “去你妈的!”

    “直的,其实我对你一点恶感都没有。”

    她转过身,抬起眼看我,愤怒一下都化成委屈、自怜。

    “我只不过有点吃醋。你想你昨天对我那种样子,简直是气我。”

    “真的吗?”她走上前来拥住我,破涕为笑,“你还会吃醋,这我可没想到。”

    “不但会吃,还吃得很厉害。”

    她真正眉开眼笑了:“燕生是在你之前和我好的。他提出要求,我无法拒绝,但我并不喜欢他,他有脚臭。”

    “爱我吗?”我在她耳边问。

    “说实话?”

    “当然说实话。”

    “不,这会儿还谈不上,但我喜欢你。”

    “我记得你昨天可没说喜欢我,你说的是‘阉了我’。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的忧郁,说不上来的那股劲儿。”

    “我忧郁?”我有点吃惊,“我最恨忧郁的人。我才不忧郁,你的趣味就像是女学生。”

    “你怎么能知道你在别人眼里什么形像。”

    “我希望我在别人眼里是个快快活活、没心没肺的人。”

    “你做不到,”她大笑,“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你别以为你挺了解我。”我心中升腾起一种被人洞悉内心秘密怒火,“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艺儿,用不着别人告诉我。”

    “好好我不说了。”她笑笑搂紧我,伏在我耳边说,“你不是凡人。”

    我也笑笑,装作很陶醉,心却像扔在马路中间的罐头盒,被飞驰的汽车一下压扁了。

    “你是不是还在为今天上午的事发愁?”

    我们坐在一辆计程车里,驶向李白玲新为我们安排的近郊的一个部队大院内的招待所。

    我意绪迷茫,腔体空旷,几乎没听见她的絮絮低语。

    “你是不是在为今天上午的事发愁?”

    “呃,是的。”我看她一眼,仍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还要不要我帮忙了?”

    “什么?”

    “彩电呀,还要不要我帮你买了?”

    “你肯帮忙那太好了。”

    “你是给老邱买?”

    “嗯,是的,你见到他了?”

    “我不喜欢那个人,一脸蛮相,透着没文化。”

    “我发觉你很会看人。”我从恍惚状态摆脱出来,注意起李白玲的话,“老蒋是你先看出不对头的——你很老练。”

    “女人对男人是否可靠,有一种直觉。这是每个我这种年龄的女人都具备的本领,与你说的老练不是一回事。”李白玲迅速转移话题,“你买多少彩电?”

    “你现在能立刻着找着吗?”

    “立刻可不行,我还得去找人问,又不是一台两台,总要天工夫才行。”

    “那算了,不用你找了,我已经有了,后天就可以提货,价钱也公道。

    “……”

    我转脸看李白玲,她愣愣地看着我。

    “你怎么啦?”

    “没什么,”她迅即恢复了安详,速度之快犹如摘下一个面具又戴上另一个面具。“你已经有了太好了——哪里搞的?”

    “你别问了,你能不能帮我搞辆小汽车?”

    “不行!”李白玲一口回绝。

    张燕生正和招待所年轻的女军医调笑,老邱坐在一边抽烟,见我进来就阴沉地盯着我。我没理他,径自走向清秀的女军医,问她这儿往边境要电话好不好要。她说通过军区总机转还算快。我问她哪儿有电话,她说我要打的话过会儿她带我去她家打。李白玲问我还有没有其他事,她想回公司瞄一眼。

    我问她能不能给我买两张明天去那个沿海城市的飞机票。

    “干嘛?”老邱问。

    “这玩艺,”我比划了个彩电电视机的形状,“有了。”

    “什么时候有的?”燕生惊讶地问。

    “飞机票的事就请你多费心了。”我对李白玲说,“要不要先给你钱?”

    “我身上有钱,要是买着了就先给你垫上。”李白玲说。“不过现在去那边的飞机票很难买。”

    “你李白玲还能没办法。”我问一直坐在一旁聆听的女军医,“你叫什么名字?”

    “张璐。”

    “张璐,咱们这儿两个姓张的了,你带我去打电话吧。”

    张璐家也在这个院里,用木栅栏围起来的一座二层小楼。

    家里有个公务员,一个烧饭的阿姨。她妈妈也在家。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闲得无聊,看到女儿领着个男进来立刻用审视好奇的目光打量我。张璐跟她妈妈说话很简慢,只是说一个朋友来用一下电话。她妈妈倒很热情,忙说,“用吧用吧。”

    又让座又要叫公务员汇茶。张璐不耐烦地说妈您不用张罗,我们打电话您回屋歇着吧。

    老太太不急不恼,嘴里寒暄着,顺从地离去,张璐给我要电话,并拿出她爸爸的桶装“中华”烟请我抽,我抽着烟巡视着这间宽敞明亮、铺着以家地毯、陈设着公家沙发的大客厅。据我所知这个部队是个军的单位,很明显,外地干部比北京的干部要奢侈得多,这栋小楼的面积大大超过了总后规定的住房标准。张璐要完电话,放下等总机回叫时同我聊了起来。我得知她比我小好多,属于家里娇生惯养,中学毕业当兵,部队保送上大学,大学毕业回来入党提干的那种没见过什么世面挺单纯挺爽郎的部队干部小孩。我心不在焉地问她怎么认识的李白玲。她说李白玲和她姐姐是好朋友,原先在一个部队当兵。

    “你小心点李白玲,她可净教人坏。”

    张璐嘻嘻笑:“你怎么认识的她?”

    “我是通过跟你同姓的那个……”

    “张燕生?”

    “对,就是他。嗒,搞得挺熟,名字都知道了。”

    “不熟。”女孩娇笑着,“那人挺逗的,拉着我和我聊了半天。”

    “我就是通过他认识的李白玲——刚几天,三天不到。”

    “她教你什么坏了?”

    我笑了,瞅着坏笑着的张璐觉得挺有意思:“我是什么人,还用别人教我坏?行上的坏人见了我都要叫师傅。

    “那你是大坏蛋了。”

    “这么说吧,不锈钢挨上我立刻滋滋地锈。”

    电话铃猛地响了,张璐跳起来接电话,听了一下马上把话筒双手递给我。我接守话筒,听到军区总机娇滴滴地问我,是不是刚才要了边境的长途,我说是,总机说“来了听好。”

    我喂了两声,听筒里没声,就又跟旁边双手插兜坐着的张璐闲扯:“李白玲和我一样,也一王酸一级的。”

    “不许说我姐姐好朋友的坏话。”

    听筒里有人说话,我忙喂喂,还是那个声音娇滴滴的总机:“首长,边防团来人吗?”

    “没有。”

    “您要的是地方号码,需要那边边防团的总机拨。我再给您要一遍。”

    我听到总机女兵在振铃,片刻,那边出现一个男人含混的声音。这个总机女兵立刻提高嗓门复述了一遍我要的号码,电话通,我又等了一会儿,那边传来徐光涛的声音。“

    “你没出事吧?”我说了我是谁后问。

    “出什么事?”徐光涛在电话里纳闷地说,“我出什么事?”

    “没有就好。车的事怎么样了?”我问他:“买下来了吗?”

    “没有。”徐光涛一提这事似乎挺有气,“老蒋这东西跟我起腻,死活不让我动他的钱,你们跟他说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说,不过我想问问你,你到底有没有车?有人可说你根本没车。”

    “我”,徐光涛气得一下没说出话,接着连珠炮似地连骂带说:我他妈当然有,你不信立马到我这儿来,我要不让你见着车我不是人!我知道谁跟我玩的猫儿匿下的明,装的王八蛋,你他妈信这种人不信我,真他妈没意思,咱们多少年了,从小就一块偷幼儿园的向日葵从楼上往过路的身上吐痰……“

    “你姐姐人怎么样?”我问张璐。

    刚才在电话里,我把位于那个沿海城市的张璐姐姐的部队医院的地址告诉了徐光涛,叫他不管买成买不成车,都给那个地址拍个“买成”的电报。只要他拍了这个电报,就是将来没戏,我也照给他彩电利润中的他那份钱。

    “怎么说呢,跟我不太一样,挺正统的。”张璐说。刚才我问她在那个沿海城市有没有熟人,她挺痛快地把她姐姐地址告诉我。

    “你姐姐和李白玲是好朋友。”我说,“李白玲可不能算‘正统’,说邪魔还差不多。”

    “你又说人家坏话了。正统不正统,好朋友也不一定非得思想一致。”

    “警句?”

    “我给你找个小本本抄下吧。”

    “我听门外有汽车声,接着门一响,有男人的苍老嗓音高声讲话,夹杂着张璐妈妈的说话声。”

    “你爸爸回来了?”

    “没事,你坐着吧。张璐坦然自若地对我说,她也不向门的方向张望。

    一个矮个子,中等程度肥胖的老年军人拎着公文包走进客厅,看了我一眼,放下公文包同张璐说话:“咪咪,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张璐嗯了一声,指指我,“我的一个同学。”

    我欠起屁股,老年人忙摆手:“坐坐,你们聊你们聊。”返身坐到另一张沙发上,舒适地喘息着,又回头问张璐,“下午所里没事呀?”

    “嗯。”张璐仍是嗯,眼睛瞧着我,“你说是不是嘛,好朋友思想不一致也没关系。”

    “是,那是,没关系。”

    张璐察觉到我的不自在,站起来对我说:“走,到我的房间去吧。”

    我站起来冲安详和蔼的老头子点点头,跟着张璐上楼。老头使了使劲也站起来,讪讪地找在厨房看着阿姨炒菜的老伴说话去了。

    进了二楼张璐简朴的闺方,我开口笑着说:“我真怕你爸爸问起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姓甚名谁,吃住何处。”

    “我爸妈还可以。”张璐说,“不爱多嘴盘问。有的人父母特讨厌,偶尔去一趟问个没完,李白玲她妈就那样。”

    “你爸爸管你叫什么?”

    “咪咪。”张璐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我的小名。”

    “特像猫的名字。”

    “人家都这么说。”张璐笑,“其实是因为我小时候眼睛特别小总是眯眯的。”

    “还可以呀我看,再大就该招灰了。”

    “比小时候当然大了,不过也不算大,你说我去割个双眼皮好不好?”

    “千万别割,这样挺好。我见过许多原来挺好看的女孩儿,上了江湖医生的当,割了双眼皮,弄的人不人,鬼不鬼。”

    “我爸也不让我割。”

    “你爸是对的。”

    我跟张璐聊了会儿天,告辞要走。张璐也戴帽子要跟我一起走。对我说:“不爱跟老头老太太在一起,没劲。”

    我们下楼出了门,正碰上张璐爸爸妈妈在小院里看芭蕉树结的青果。张璐妈妈见我们出来忙说:“怎么走啊?留下吃饭吧。”

    “是呵,留下吃饭吧。”张璐爸爸也随声附和。

    “不吃了,我还有点事。”我满脸堆笑地回答。

    “以后常来玩。”两位老人步调一致地送了我几步。

    “好好,你们别送了。”我和两位老人想对酬敬致礼。张璐没事人似的先走出一段。

    “咪味,你回不回来吃饭?”老太太扬声问女儿。

    “不回来。”张璐头也不回地说。

    回到招待所,房间里没人,桌上燕生给我留了个条,说他们去一家著名的北方风味酒楼,让我去那儿找他们。我叫张璐跟我一起去,她开始不愿意,说从来不在外面饭馆吃饭,嫌不干净。我说没那事,我长年在饭馆吃饭也汉染上什么病。

    她听了笑了。就同意了。

    小雨已经停了,空气潮湿爽人,夕阳在天边堆积的很厚的云屋后面射出一道血红的霞光就隐没了。天仍然很亮,街上人很多,车也川流不息。我拦不到空计程车,只好乘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式样老旧,又矮又窄,引擎轰鸣,挂着大块牙膏和风油精的广告牌,行动缓慢。售票员令人钦佩地一手牢牢攥住各式车票和不同面额的抄票、硬币,站在车门后用方言和普通话报站,毫无表情地催促上下车的乘客。我和张璐被周围的人紧紧挤在一起。由于我比当地一般人要高一些,手臂活动范围也大一些,能越过四五颗簇拥在一起的人头,凌空撑住顶棚,保持身平衡,张璐等于夹在我的腋下,军帽在我眼前晃动。售票员的普通话口音很重,我根本搞不清车子行驶到哪儿,听到张璐喊,我才知道到站了,于是喊着劳驾,用力在人群中挤出去,不住地碰撞他人。洁身白好的女乘客恶毒地咒骂我,我听不懂他们说的方言,也无意理会这种司空见惯的人际摩擦,张璐却在我身后替我跟人吵,下了车还向车上怒目而视,我赶忙拉她开,提醒她穿着军装。她说她不爱穿军装上街,谁都敢欺负你。我说这种小市民也非国民党兵治治他们不可。

    那家酒楼位于横贯市区的江堤和几条商业街的交汇处。

    这个三角地带很繁华,有数十幢高耸入云的新旧商业大厦,霓虹灯已在半空闪烁。几百家栉比相连的饭馆、商店、娱乐场所挤满嘈杂的人群。路边计程车一辆挨一辆,刚走一辆,又停下几辆。江边游逛着情侣、闲人和无赖,看到一个女军官和一个穿牛仔裤的男青年并肩走起,衣着花哨、头发又长又脏的烂仔们就嬉皮笑脸地打趣、挑衅。我视面不见地昂首穿行,张璐则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有个家伙实在太放肆,伸腿绊了张璐一下,我停下来,对方立刻围上来七八个。张璐连忙将我拉走,说别惹“这帮地痞流氓”。

    燕生、李白玲和老邱正坐在酒楼二层一面喝茶一面说话,看到我们进来扬手招呼。坐下后我仍余怒未消,阴着脸不大说话。老邱神气地吆三喝四,叫服务员过来点菜。老邱的打扮一看就是北方佬,服务员便有意怠慢。李白玲一抬手,服务员就立刻过来俯身侍候。我破口对燕生大骂这个城市及其市民势利眼,没文化,低级趣味,故意给服务员和周围的本地食客听到,快意地注视着他们尴尬的反应。燕生也添油加醋地讲起关于本地人出乖露丑的种种笑话和无稽之谈,一桌人放声大笑,使全餐厅的人侧目而视。“

    “好啦好啦。”李白玲制止住我们的反南方的歇斯底里,对我说:“飞机票我给你问了,买不到,五天内的都光了。”

    “这不行。”我侧身给上菜的服务员让空,对李白玲说:

    “那就来不及了,想想办法。”

    “想过了,没办法。你问燕生,下午我打了多少电话。我是全力以赴了。”

    “那他妈怎么办?五天后还去干嘛?”

    “非得吊死在那棵歪脖树上?”燕生说,“就是能买着便宜点的电视怎么运出来?那鬼地方连火车都没有。”

    “飞机运”。我给吃得很秀气的张璐布了一匙菜,“你多吃。”

    “我在吃呢。这菜是纯粹的北方菜吗?”

    “多少有点串味,真正的北方菜没这么好吃。”

    “人家给运吗?那么一大堆,你民航有关系?”

    “火线‘套磁’呗。这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飞机票。”

    “要是你们发愁买不着飞机票,”张璐插话说,“我可以想想办法。”

    “真的?你有什么路子?”

    “你别管了,反正能给你买着就是了。”张璐笑着说,“不就是几张飞机票嘛。”

    “吃菜吃菜。”我殷勤地给张璐夹菜,得意地望着燕生和李白玲,“这下问题解决了。”

    张燕生和李白玲并不像我那么高兴,只是说:“能买着当然好。可是,”李白玲问张璐。“今天都这么晚了,买明天的票来得及吗?人家跟我说可是都卖出去了。”

    “他们一般都留机动票的。”张璐说,“吃完饭我就去售票处。”

    李白玲无奈说:“应该先找你,我没想到你还有那么野的路子,下回我买票也找你。”

    “好的。”

    李白玲白了张璐一眼。

    注意力始终集中在吃上的老邱酒足饭饱,点上一支烟,用力吸上一口,吐口浓郁不散的烟雾,问我:“到地儿能立刻见着现货吗?”

    “能。”我冷谈地说,“我都安排好了。不但电视,车也有。徐光涛说他那边一切顺利,估计明后天我们就能收到他已买下的电视。我叫他车一买下就拍电报。”

    “那太好了。”老邱满意了,嘬着牙花子左顾右盼看餐厅女招待裹着旗袍的屁股。

    我扫了眼李白玲和张燕生,他们若无其事地喝着杯里最后几口酒,坦然看着我。

    “你买三张票吧。”张燕生对张璐说,“我也去。”

    “你去干嘛?”我客气地问。

    “玩玩呗。”张燕生嬉皮笑脸地说,“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呆着也没劲。我还没去过那个地方呢。”

    “其实那儿也没什么可玩的。”我扭头问张璐,“吃好了吗?”

    正在喝汤的张璐连连点头,就下调羹:“吃好了。”

    “那咱们走。”

    “好。”

    张璐站起身,我们也都站起身往外走。张璐说她还要去趟办公室。我们几个走出酒楼门等她,我对他们说我和张璐去买你们先回去。燕生笑说你别憋着害人家姑娘。我说没那事,我们不过去买票。李白玲小声问我晚上去不去她那儿,我说不去了,明天要上路,晚上早点睡。我不知道她是否感到失望,从她脸上什么也看不出。张璐从盥洗室出来,燕生开玩笑似的指着我对她说:“留点神,这人可是流氓。”

    “不怕。”张璐纯真一笑,跟我走了。

    我们在民航售票处顺利地搞到了两张机票。张璐找的是一个同学的母亲,客运室的负责人。她显然十分信任、喜欢张璐,甚至没要我的介绍信和工作证。这位和善的中年妇女还为我们出主意去机场搞第三张票,我对搞第三张票本不积极,她却主动为我给机场值机室的负责人写了张便条,上面称我为她的“亲戚”。

    “这个关系实在太重要了。”回去的路上,我在计程车里对张璐说,“以后买机票我可全找你了。”

    “好吧。”张璐说,“不过我也是第一次找这个阿姨办事。要不是你们那么急,我们招待所也可以订票。”

    “你不要把这个关系暴露给别人。”我叮嘱张璐,“否则大家频繁去找,就不灵了。以后只有帮我买票你再去找她,别人都甭管。”

    “你想垄断?”张璐笑着说,“其实下次你都可以直接去找她,她不是已经说你是她‘亲戚’了?”

    “那都是冲你的面子,我发觉你很有面子。”

    “我有什么面子,其实我从来不爱带人走后门,也从来没走过后门,帮你这是第一次。我很少出门,出门也没什么事,用不着求谁。”

    “别说得这么肯定,没准你以后就有什么事用得着我。”

    “那也可能。但我帮你并不是为了以后有事用得着你。就是你以后什么忙也帮不上我,我也照样会帮你忙的,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我看着张璐,她可爱地微笑着。南方的春夜很温暖,路宇的光芒被街树浓密的树枝蔽围,路面斑驳,满世界是情人,或依偎想伴,或交唇接吻,姿态迥异,大胆无忌,目不暇接。我仍然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依靠凭车飞引。张璐低下头,脸忽明忽暗。

    “你是党员吗?”

    “干嘛?”她倏地抬起脸,盯着我,“问这干嘛?”

    “不干嘛,随便问问,没恶意。”

    “是”。张璐忽然变得难为情,“家里非叫我申请人。你也知道,部队入党多容易。让你不舒服了?”

    “没有。”我开玩笑,“我不过是想弄清你的身份,等国军打回来好去报告。”

    “真反动哟!”

    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一个仍在营业的个体饮食摊挡,抱歉地对我们说,他还没吃晚饭,想去吃一点,否则饿死了。我们忙说没关系你去吃吧,我们尽可以等你。我和张璐也下了车,愉快地呼吸着湿润的夜的空气。司机等老板娘为他炒牛肉粉时,我和张璐去逛了旁边一间也在营业的食品店。张璐发现里面有她爱吃的椰蓉点心,就买了一些。我晚饭本来吃得很饱,但抵御不了香郁的甜点心的诱惑,也吃了两块。我和张璐坐回车里等司机,我对张璐说:“从前我有段时间也曾拚命争取过,想入党。”

    张璐咬着点心,抿嘴笑着说:“你就别遗撼了,你没入进来,民族幸甚,我党幸甚。”

    “我也是无产阶级。”我说。

    “你饶了无产阶级吧。”

    司机擦着嘴巴回到车上,很快把我们送到了部队大院门口,我付了钱下车,同张璐并进院时,卫兵在岗停里注视着我们。熄灯号已经吹过,大院里黑幽幽、静悄悄的,一些干部宿舍楼还亮着灯,游动哨在树丛后面移劝。我要送张璐到家门口,她说她不回家,回招待所,她在招待所有宿舍。

    “你平时也不回家?”

    “有时回有时不回。在宿舍清静,没人打扰,不想说话就不说。”

    “你和家里关系不太好?”我们走进招待所楼门,我问她。

    “挺好,”张璐说,“不过我有时喜欢一个人呆着。”

    走到二楼一个房门前张璐掏钥匙开门,问我:“进去坐会儿吗?”

    我环顾空荡荡的楼道:“你要是客气,我就不进去了。我不想搞得你烦了再走。”

    “你还知道照顾别人的情绪,我以为你大大咧咧什么你也不在乎呢,我不烦你,反正我也不想睡觉。”

    我进了张璐的宿舍,坐在她床上,看到对面还有一张蒙着塑料布铺盖俱全的床:“你同屋还有个人?”

    “嗯,女的。”

    我笑。

    “她进修去了,现在就我一个人。要喝点什么?我这儿有咖啡。”

    “可以,喝点。”

    张璐用电炉烧了一壶咖啡,斟在两只干净的杯子里。我喝了口,太烫,就放下了。看看桌上夹得整整齐齐一排书籍,抽出一本翻,是十九世纪欧洲一位诖人晦涩冗长的诗集,又插了回去。

    “你每天干嘛?”我问,“就一个人呆着?”

    “可不一个人呆着,吃吃东西,看看杂志。”

    “干嘛不找个朋友?”

    张璐看我一眼,明白了我说的朋友是什么朋友。“没有,想找,没合适的。”

    “你条件太高了吧?五亿男人,够得天独厚的。”

    “我条件不高,我看人家好,人家也看我好就行了。”

    “可惜我的朋友里没什么好东西。”

    “我倒也不急,找得着就找,找不着拉倒。没人跟我好,我就自己和自己好。”

    “自己和自己好?说得多可怜。”

    “那怎么办呀,虽说光中国男人就不止五亿,可我们这个圈子小呀。单位,家,两点一线。永远两点一线。”

    “难道没有一个要好点的女朋友?”

    “过去有,上学的时候有。现在,都大了,见面虽说还挺亲热,总不像小时候……”

    “我明白,我也没什么朋友。有时候,真怀念小时候。”

    “你朋友不是挺多嘛!”

    “多?”我凄然一笑,“要说多倒挺多。”

    “你也没结婚?你年龄可比我大。”

    “是大,可也没结婚。”

    “条件太高了吧,五亿女人,够得天独厚的。”

    我笑了,热咖啡冒出的蒸气搞得我下巴湿漉湿的:“正因为要亿里挑一才难办,只有一个女人倒简单。”

    “我给你介绍一个吧。”张璐单纯地说,“你想找部队的还是地方的?”

    “别啦。”我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想想自己,要是不骗人,连一个令人信赖的条件都不具备,于是辛酸地说:“一场空,终归是一场空。”

    从张璐宿舍出来,回到我们住房间,燕生一人躺在被窝里就着床头灯看旧杂志。我一声不吭地脱了衣服钻进被窝。

    “你没碰她吧?”

    “什么?”

    “张璐。”燕生说,“你没碰张璐吧?”

    “没有,一指头也没碰,就坐着聊了会儿天。”

    “别碰她,她不是那种人,不合适。”燕生看看我,继续翻杂志。“她太小,你可在随便‘喇’李白玲,杨金丽,只是别诱她。”

    “我没想诱她,连想也没想过。”我坐起来,拿起床头柜的烟点上一支。“你以为,我只会干缺德事。”

    燕生表情轻松了,放下杂志,也点上一支烟,笑着问我:

    “你觉得她像谁?”

    “我知道你觉得她像谁。”我笑着说,“像小学咱们班的刘良。”

    “真像是不是?尤其抿嘴一笑,只不过大一号。”

    “我记得当年她特爱穿墨绿色的灯芯绒衣服。”

    “老爱哭,算术特别好。”燕生补充说。

    “也不知她现在在哪儿?”

    我和燕生都出神地想起童年的人和事,沉默了。片刻,燕生掸掸烟灰说:“听徐光涛说,她好像去西德留学了,学音乐还是艺术史没搞清。”

    我重重地吸了口烟,深深地吸进肺,连连咳嗽。

    “那会儿没听说她会什么乐器。”

    “没听说,”我喘上气来说,“嗓子好像也一般,哭起来尖声尖气。”

    燕生笑起来,我也笑。接着骂:“妈的。”

    后来我们关了灯躺下睡觉。我一夜没睡安稳,我想是喝了张璐咖啡的缘故。

    我行走在荒原,万木枯萎凋零,虎狼相伴而行。咫尺处有一锦绣之地。阳光和煦,花草鲜艳,流水潺潺。我正要迈出那一步,声地坍塌、皲裂,一寸寸地拓宽,向两边撑开,渐至无法逾越。锦绣之地远去,一步步回头。腥风扑面而来,我裸露的四肢长出又浓又密、粗黑硬韧的兽毛,我变得毛茸茸了,哭泣声变成嗥叫。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做不出人的表情了,眼睛血红,怀着感官的快意和心灵的厌恶啮撕起生肉。

    我在惊悸和在汗淋漓中醒来,半夜方归的老邱在黑暗中阴险地注视着我。

    下篇

    我无法一言道尽我从恶梦中醒来一眼看到的魔鬼般矗立床前,居高临下俯视着我的老邱的那双闪着的蒙光、青幽幽的毒眼,那眼中有无声的威胁,更多的是恶意的快慰,有持无恐的信心,就像一个骤然强壮起来的人望着自己从前势均力敌的对手——这是我在刹那间从老邱眼里得到的感受。很快他就收敛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变得温和了、平淡了。他走到自己的床前,飞快地脱衣,摸黑上了床,无声无息了。

    我在床上坐起,凝视着那拱起的、乌黑的、装睡的躯体,片刻,我下意识地转向燕生的床,发现他在我转过去的同时才闭上眼。

    清晨,路旷人稀,街道两旁的商店都还没摘板,我们坐着计程车去机场。李白玲出现在车前方一个街口,也在等我们,计程车去机场,李白玲的身体紧挨着我,热烘烘的,闻得出她使了不少香水。

    “没有燕生的。”我说,“只搞到两张。

    “不要紧,我到机场给他搞一张,一张比较好办。”

    到了机场,李白玲很快便在值机定为燕生买出了一张票。

    她和这儿的人很熟,有说有笑。这张票和我们的不是一航班,同日下一班,李白玲顺便帮我们办了登机手续,连检查也没检查。

    “你和民航的人这么熟,怎么不说?”

    “你不是搞到了票,我还说什么。”她冷淡地说。

    我们在候机室坐着等飞机上客,要了些热茶,没精打采地路。上客时间到了,候机室服务员打开通往停机坪的门,旅客们陆续出了候机室向远处停着的飞机走去。我站起来跟燕生说回头见,又跟李白玲握手,说谢谢她这几天的照顾。

    “别烦我就行。”她笑笑问,“我那些朋友的地址你还要吗?”

    “要。”我想起李白玲说过给我介绍几个那个沿海城市的朋友。尽管我并不很需要了,可不愿给她留下实用主义者的印像,掏出记事本,“让我记下来。”

    李白玲告诉我几个人的名和地址,对我说:“你要有困难就找他们,没困难就算了。我也帮不了你太大忙,只能给你提供几个可以信任的朋友。”

    “哪里,我还要在大大借重你的朋友。”

    “没关系,你不用过意不去,我无所谓,只要你事办利索就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是把你当最好的朋友依靠的。”

    李白玲一笑,掉脸和老邱握手:“一路顺风老邱。”

    “一路顺风。载下来你给我收尸。”

    老邱使劲握了捏李白玲的手,亲昵、猥亵的神态溢于言表。我看看李白玲,她总是能很快缩短和一个男人的距离。我和老邱提起皮包进入停机坪,迎着空旷停机坪吹来的风走上飞机。上完了客,空中小姐关上机门,飞机起飞了。

    这是架仿造的苏式螺旋桨短程客机,在云层中气,颠簸得挺厉害。飞机到了高空,空气稀薄,我有点昏昏欲睡。老邱精神很好,不停地管空中小姐要饮料,跟人家开粗鲁的玩笑,遭了白眼也浑然不觉,喝够了水又开始三番五次上厕所,把飞机上的手纸也掖在怀里捎了回来。接着捅我不让我睡觉,要跟我聊天。

    “睡什么睡什么,我昨晚一宿没睡也不困。”

    “干嘛去了一宿没睡?”我闭着眼睛随口应答,“又上哪个垃圾堆后面抢妞儿去了?”

    “你太踩乎哥哥,哥哥虽说壮点也是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梨一筐。”

    “你身体很好啦,你爱人一定很幸福啦!”

    “这是什么鸟话?”

    “这是个笑话,是个妓女对嫖客说的。”

    老邱咂磨了一会儿,冷不丁放声大笑起来。我睁开眼,见周围旅客和服务员都抬头看我们,便马上又闭上眼,老邱自个儿乐了一阵,又捅捅我淫笑地说:“你觉得李白玲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人呗,还能怎么样。”

    “得了吧,比你那个小‘军蜜’棒多了,真腴。”

    “你没戏。”我挺瞧不惯老邱那种好像跟谁都有戏的张狂样。“腴了轮不到你,你也就捏捏她手到头了。”

    出我意料,老邱倒不反驳,反而暖昧地含笑不语。

    “你别装成这种样了。好像你跟她已经有过什么关系似的。”

    “装什么,就是有。”老邱得意洋洋。

    “什么时候?”我蓦地心跳不止。

    “昨天晚上——你小子傻了吧!”老邱开心地大笑,“哥哥也是所向披靡,你不成,还得学。”

    “你成你成,”我闭上眼,缩进座位,心里一是困惑二是不祥三是对李白玲产生一种感官的厌恶。

    飞机凌空盘旋,降落在一个四周都是水田的军用机场。因为我在打瞌睡,下降时耳朵被压了一下,十分难受,一边下舷梯一边捏着鼻子鼓足腮帮子运气。机场没有计程车,只有一辆旧的国产大客车运送旅客。旅客中除了军政干部,大都是花花绿绿,提着各种日本录音机,电视机的港澳小市民。这些人及其行李儿占满了大客车,使我们不得不站在狭窄的过道上。大客车行驶在坎坷不平的乡村公路上,路旁太阳照耀的青葱的田里,粪香扑鼻,皮肤多皱褶的大水牛三三两两浸泡在不深的河沟里。自行车后座绑着猪、挑着担子、穿灯笼裤戴斗笠的农民从沿途村镇络绎出来,汇集在公路上,形成缓慢、粗粗的黑色人流。与随处可见有肥水四溢的简陋厕所,满山走动、苗条漆黑的猪,在尘土飞扬的谷场上玩耍的肮脏的儿童构成我对这个有着光荣革命传统,人烟稠密的富庶平原的最初印象。机场离城市是那样远,以至我们疲惫不堪到达市内民航售票处时已是中午。换乘三轮客货两髟机动车穿起市区街道时,我发现这个城市就像一个世纪前拍摄的黑白影片。

    我和老邱在一家三十年代风格的旅馆大楼的五层开了双人房间,里面家具是刷着深色漆的笨重式样。间与间隔断是两米高的板壁,全楼层浅笑低吟听得一清二楚,让人感到十分不安全。我们装有钱财的皮包找不着安放的地方,只好提在手里。旅馆不供应膳食,我们下去到街上的饭店转转了一圈,无一不是灶冷人稀,店堂污秽,最后在一家两层楼的饭店凑合吃了点油腻冰凉的煎锅贴。这个城市的商业凋敝到这种地步,国营商店无人问津,货架上只有罐头饼干。小商小贩公然在整条街国营店橱窗下摆摊卖瓷器,电器、日用百货和妖艳女人照片。

    我们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地受到卖香烟小贩的堵截,他们卖的过滤嘴香烟高出市价数倍。商业区附近一个小广场是油烟腾腾的食品市场,小吃摊不下数百,卖着各种油煎、水煲的稀奇古怪的风味食物。其可疑程度达到你根本搞不清锅里煮的是谁的肉。逛了一上午,我们转了向,向街上三五成群的闲人问路,他们佯装听了不普通话,继续用方言聊他们的天。幸而街上解放军士兵很多,我们才找回旅馆。下午,我们按图所骥,乘上一路只有六站的公共汽车到民航售票处接燕生。

    民航售票处的旧房子里空空荡荡,因只有一条航线,两加小飞机穿梭,票房本无什么生意,航工作人员都穿着下佩领章的军衣。我问一个窗口里的工作人员第二班飞机到了没有,她说天气不好,飞机延误,现在还没从那边起飞。

    “我们上午来的时候,那边天气不错。”

    “天气的事谁能说的准,翻云覆雨。”

    “你有理。”我走开对老邱说,“我们回去吧。”

    “着什么急?再等一会儿。”老邱不干。

    我们坐在一张踩满脚印的木条凳上等,过半个小问一次,最后我实在不好意思去了,换老邱去问。天黑了房内灯泡发出黯淡的光。工作人员告诉我们,那班飞机取消了,我们怏怏离去。

    晚餐我无论如何不想再吃那种所谓“锅贴,”不想吃任何本地人弄到街上来卖的“刃子”。便在人影幢幢的商店买了些蛋糕和鱼罐头。街上黑洞洞的,除了路灯,电影院和一些公用设施用,全市住宅、商店都无电,所有车辆停驶。可城里比白天还热闹,无数的人在街上摩肩接踵地行走。借着依稀的星光,可以看到有丰满少女互相挽着打着在房屋前说笑;有衣着正派的中年人领着妻小悠闲地踱步;有横冲直撞、呼啸成群的长发阿飞;甚至有扒着网袋的家庭妇女在串商店。似乎全城人都散步逛街,在黑暗中各得其所,逍遥自在。几家电影院前人山人海,孩子们像鱼似的窜来窜去。道旁点着蜡烛的一个个小摊上,外地人蹲着,谨慎地借关烛光检查货物,与小贩讨价还价,临街人家窗敞开。全家人围着油灯吃饭、绣花、打牌,听着日本收录机里放出的地方戏。不知是唱腔奇特还是电池不足,那声音毫无韵律可言,飘忽不定。在这片“安定团结”的城市夜景后面,我同时注意到在街角屋檐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那些黑影。在一个简陋、挂满旧衣服的木板屋架前,我和老邱刚一驻脚,立刻被一群黑影呼啦围住,我感到每一个口袋都伸进去一只手。我们被围和那样紧,根本无法发作,只得迅速靠在一起,隔开那群面目不清的年轻人。

    “没钱,兜里没钱,掏什么?”老邱叫嚷着,推搡着身边沉默地围着的人,紧紧抱住自己的皮包。

    这群胆大包天的贼退闪开了,一个胖子走来对我们说:

    “小心你们的钱包。”就走开了,那群贼坦然自若地站在黑暗中。我和老邱同他们擦肩而过。

    “那人可能是个便衣警察。”我和老邱拐进另一条街,老邱说。

    我顿时停住脚,一身冷汗涔涔,认出了那胖子是马汉玉,讯问过我的那个警察。

    “走啊。”老邱拽我一把。我们又裹进缓缓流动的人群中,不时被迎面而来和从后面赶越我们的人碰撞。夜色中无数模糊的面孔或正面或侧面或背面流转,变换着,总感到有一张脸在寻觅我。我低下头,庆幸这是个无电、黑暗的城市。老邱在路旁几个少年摆在摊前停下,借着烛光我看到他拿起一摞外国美女的裸体照片挨张细看。我也凑上去看,看得正带劲,一个少年劈手夺过。

    “要就买,不要老看。”

    “我一脚把你摊子踢了。”老邱火冒三丈,威胁少年,少年睬也不睬,掉脸向别的行人兜售,老邱悻悻地看着我,我拥着他向前走去。

    “走啦,你没看出来,这儿已经不是解放区的天了。”

    我的膀子被人撞了一下,一阵香气扑鼻。我掉脸一瞧,两个花枝招展姑娘在黑暗中露齿而笑,眸子灼灼有光。

    “去哪里?”一个姑娘用生硬的普通话问。

    “滚蛋!”

    姑娘娇嗲地一扭屁股,和她的同伴向前走,走走停停,不时回头瞟我们,飞个不清晰的媚眼。在一条黑巷口,两个姑娘停下来,万般妖娆地笑望着我们。

    “别理她们,都有病。”我用肩抵住老邱,不让他过去。“你身上还带着钱呢。”

    “逗逗闷子。”老邱中了那两个女子笑面的催眠术,像斧悄奔向磁石径直过去。进了黑巷子,我发觉中了圈套,十多个流氓迎了上来,为首的一个还舞着九节鞭。走在前面的老邱已经重重挨了几下,踉跄后退,嘴里还喊:“哥儿们快跑,这人会武。”

    一个人揪住我的脖领子,我猛地掐开,撒腿往街上的人流中跑。后面三四个人追上来,可气的是见我跑来,密匝匝的人群忽地闪开一条道,我只得穿街跑进对面的巷子。我夹着皮包跑不开,听见身后一个人很近的喘息声,便猛地往下一蹲。追在最前面的小子刹不住脚,绊在我身上摔出去。第二个人几乎立刻来到我面前,我用皮包挡他打来的一棒。抓皮包的手被木棒打麻了,我惨叫一声狠狠踢了那紧绷的裤裆一脚,踢得他弯下腰,见后面又有人影追来,转身逛奔,钻了无数小巷子,终于甩掉了追赶的人,大口喘着气,慢慢地走回街上,躲躲闪闪摸回旅馆。

  • 路余

    路余 (世情。) 组长 楼主 2015-12-15 15:43:03

    我没说话,低下头。

    问过一些一般问题后,预审员直截了当地问我:“那些人为什么追你?”

    “不知道。”

    “你认识他们吗?”

    我摇摇头。

    “从来没打过交道?”

    “没有。”

    “胡说。”预审员顿了一下,叹口气,“你说你干嘛这么不老实呢?情况我们都了解,你何必硬着头皮扯谎,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认识他们,也从没跟他们打过交道。”

    “姓林的是谁打伤的?”

    “……”

    “是不是你?”

    “……是我。”

    “为什么打他?”

    “……”

    “你到我们这儿干嘛来了?”

    “玩,旅游。”

    “玩,旅游?你雅兴还不小!”预审员厉声断喝,“你把一个人打成重伤,这也是你的旅游项目吗?”

    “他要偷我的东西,我就打了他,打得重了点。”

    “重了点?你这是故意伤害罪,根据你的情节,可以判你三年徒刑。”

    “你们当然可以随意解释刑法了。”

    “好啦好啦。”坐在一旁的马汉玉这时插了话,他用胖手指敲着点儿叫我的名字说:“你不要在这儿假装无辜了,没有意思。你不是来旅游的,这我们大家都清楚,你也清楚。我问你一个问题,跟你一来的那个老邱和张燕生哪里去了?”

    “我没有和张燕生一起来。”

    “是的是的,他比你晚到一天,你们见了面。他们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他们没告诉我。”

    “你看这就不好了吧。我们一直和颜悦色同你谈,就因为知道你不是那种不懂道理的人。对那种人我们也有办法,当然就不这么客气了。”

    “我的确不知道,知道我就告诉你了。我总不能瞎说吧?”

    “当然不能,好,就算你不知道,可你们为什么要来这儿你总知道吧?”

    “……”

    “我希望你能同我们合作,这样对你也有好处。我知道不必对你说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一套,但你也清楚,我们要治你是很容易的。你讲话,法律是可以解释的。”

    “可我什么法也没犯,就算有什么企图,可没有付诸实施。”

    “你打伤了一个人,伤得还不轻。”

    “……”

    “怎么样,想好了么?你们为什么来这儿?”

    “你不是都知道了嘛。”

    “钱是谁的?老邱的?”

    “对。”

    “你和那香港佬谈好了要买他的电视机,为什么后来又不买了?”

    “他变了卦了,抬了价。”

    “可后来老林不是又把价降了下来。基本达到了你们原来商定的价,你为什么不履约反而打了他?因为那个可以更便宜给你电视机的小贩被硬抄,使你的正义感不能忍受吗?”

    “是的。”

    “你瞧你又不老实说话了。”

    “怎么没老实说话,难道我就不能产生正义感吗?”

    “当然可以,我相信你在某时某地是会油然产生一点正义感的,新中国篚的青年嘛。可你现在是在做生意,事成之后可以得到笔你从未见过——也许偶尔梦里见过的巨款。难你会放弃这种,嗯,说千栽难逢不过分吧?这种千栽难逢的机会,仅仅是为那笑话般的、一钱不值的正义感?这不像你,你不会这和以幼稚,换我也要忍不了这口恶气,宁啜茶根儿,不饮白水,是不是这话?”

    “你什么都知道。”

    “活到老学到老嘛。”

    “你猜着了,老邱不干了,带着钱走了,就打了老林,出出气,他那人也欠打。”

    “倒是,他挨打不冤枉,某种意义上说,你还是为民除害,这么说,老邱带上钱走了?钱不赚了,回家了,车你也不给他买了?”

    “不买了,那还买什么。”

    “他就当白跑一趟,回去规规矩矩把钱交还人公家,老老实实过他的小日子去了?”

    我看着马汉玉胖胖的脸,知道他在讥讽我。

    “我信吗?”他说,“那个阿凡提的笑话怎么说的,要是有人说他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你可千万别信。”

    “你爱信不信,他就是带着钱走了。总不能那几万块钱现在夹在我屁眼里。”

    “你倒也得有那能耐,退一百年,你给皇上看银库倒没准能练出来。张燕生呢,你那哥儿们呢?也袖着手窝着脖子回去了?还有,李白玲呢?你们全体的老婆。你们前脚走,她后脚坐了辆卡车上哪儿去了?运煤去啦?”

    “还得问你呀,你那么有能耐,连我被窝里放个屁你都给数着,她的事你怎么倒不知道?你怎么没不扔你手下的人盯着她呀?盯她可比盯我来劲多了。”

    “老实点!”马汉玉一拍桌,眼一瞪,“养了两天你又活了是不是?我知道是我知道,你说是你说的,我就想听你说。”

    “不知道。”

    “嗬,还挺硬,够哥儿们,别人不仗义咱不能不仗义。”

    我白了他一眼。

    “我说张燕生、李白玲交你这朋友算没白交,怎么坑没事。君子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中跑火车。”

    我满脸通红,依旧一言不发。

    “何必呢,”马汉玉颇不以为然,掏出烟给我扔过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点着火后把火柴扔过来。“这年头谁管谁呀。”

    我情不自禁乐了,点点头:“也是,不过我告诉你也没什么大用。我的确不知道他们具体怎么搞的细节,他们没告诉我,就知道他们另搞了批电视,大概是李白玲联系的。”

    “我就要你这句话,瞧,没多难嘛,多宝贝似的。行啦,今天就先到这儿,你回去给我写个材料,把你这趟出来干的这些个事从头到尾写一遍,一件事不许漏,明天交给我。”

    那个预审员叫我过去看审讯记录,看完每页签上名,按手印。我一边用食指蘸上红印泥有每页的签名和涂抹处按手印,一边问在桌后抽烟的马汉玉:“我没事吧?”

    “事不大。”他说,同情宽厚地望望我青肿肮肮的脸,“你呀,瞎折腾,年轻轻的,得了什么好?我第一次见你,在大饭店里,你那个神气活现的样儿——那都是一时的。”

    “听口音咱们好像是老乡。”

    “甭跟我套磁。”马汉玉舞了舞胖胖的手,“我哪儿的人也不是,我会说的方言多了。”

    “你们怎么盯上我们的,是不是老蒋告的。”

    怎么,你还想找人家报复吗?“

    “没那意思,敢吗?就是问问,我猜是老蒋。”

    “别猜了,不会告诉你的,就如同你告了老林那三百台电视机我们也会给你保密一样。”

    第二天夜里,马汉玉又将我提出,他让我坐在一边抽烟,自己低头翻看我写的材料,看完把材料推到一旁,沉思地抽起烟。

    “写得怎么样?”

    “噢,还可以。”马汉玉似乎才想起我还坐在一边,“徐光涛写得不够详细,他去了边境你们没再联系吗?”

    “没有。”

    马汉玉斜眼看着我。

    “他也进来了?”我问。

    马汉玉摇摇头,“他比你鬼,看苗头不对就溜了,他们都比你鬼呀。”

    “什么意思,是不是李白玲和张燕生你也没抓到?”

    “抓了,又给放了。”

    “怎么呢?没起头赃?”

    马汉玉酌了半天,才告诉我:“她那些电视机是给一些领导干部买的,有卖方或委托店的发票和税单,你帮我分析分析,她敢不敢卖那些老头高价?”

    “不是有发票吗,她怎么高卖?”

    “是啊,那帮老头也是土财主,每个钱都看得很死,可就算她有其他打算,不炼这帮老家伙的油渣,那老邱肯让她拿他的钱做人情。那小子不就为了赚钱?他还管别的。”

    “她那卡车上有多少台电视?”

    “我明白你意思,也注意了这个问题,二十台,不会错的。我还调查了那帮托她买电视电视的老头,也差不多十八九个,李白玲的电视拉回去就挨家给他们送去了。”

    “真是没赚钱?”

    “表面上看是这样,一次纯义务、敬老爱幼的心灵慨行为,像她的为人吗?”

    “她倒是跟我说过不为钱只为帮帮朋友这话。”

    “扯她的臊,说这话我都不信。”马汉玉骂完忙又补充,“当然真正的友谊也是有的。”

    “还有爱情。”

    “还有爱情。”马汉玉心不在焉地跟着我重复了一句,接着单刀直入地问我,“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能帮您,那太荣幸了。”

    “别油嘴滑舌,不是我个人的事。我放你出去,你帮我找到李白玲,问问她怎么想起白帮人买电视机,钱是怎么赚的?是的,她肯定赚了钱,否则刀怎么会那么阔,老邱又怎么打发?靠家里?我们高干的那几个工资是很有数。我想她一直在赚钱,但不是像杨金丽那样赚下贱钱,她倒是不屑干这个。行不行?就算你为国家出点力吧。”

    我凝视着马汉玉肉泡泡的和善的小眼睛:“这不是当密控了,你发我津贴吗?”

    “别说得那么难听,咱们国家没密探。这叫发动群众,变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

    “我要不干,会受什么惩罚?”

    “不不,这不是强迫命令,是我个人的一点建议,干不干你随便,我不会报复你。”

    “不干。”

    马汉玉尴尬地沉默了会儿,问我:“觉得卑鄙是吗?”

    “那倒不是,我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就是不愿意干。”

    “讨厌我这个人?讨厌警察,人民警察?”

    “是的。”

    马汉玉昂起抽烟时垂下的巨大的头:“你进来的时候,他们打你啦?”

    “……”

    “好吧,我不勉强你,不干算了,何必为警察搞得身败名裂,现在一个人要搞臭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当警察。”

    “我对你个人并无恶感”。

    “谢谢你,我也不是理想警察的化身,我有时也打人。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可以再抽一支烟。”

    “什么时候放我?”

    “我说了不算,要看这儿分局领导意见。我估计要拘留你十五天,你安心再住几天吧。”

    “要是我同意帮你干事,你就会立刻放了我是吗?”

    “这是两回事。”马汉玉严肃地说,“拘留你也是为了保护你。要是现在放了你,一出拘留所,你就会被人打死。你以为你毁了人家几十万元的买卖,人家会跟你善罢甘休?你惹了那些真正的黑道人物。”

    “我要走了。”马汉玉对我说,“我已经关照过分局的同志,过几天就把你放出去。你要小心,我已经听到一些消息,有人在等着你,要加害于你。你出去后尽快离开这儿,一旦发生危险及时同这儿的警察联系,不管你怎么讨厌我们,他们怎么讨厌你,关键时刻他们还是比你那些哥儿们管用。出去后再赶紧把身上的伤治治,我看你有的伤口已经发炎了。这儿的医疗条件也不好,光上红药水不行的,引起感染就麻烦了。至于有些警察打了你,你要愿意可以到检察院上诉。”

    “我不去。”

    “我劝你也别去,没什么意思,出口气罢了,害人家一下对你也没什么直接好处,以后少跟警察打交道就是了。你扣在我那儿的那些证件,电话号码本我没带来,回去我给你寄去。”

    “可不可以。”我说,“可不可以给我留下你的电话?”

    马汉玉想了想:“好吧,给你留下电话,要是碰到什么为难事可以找我,我能帮就帮你,犯法的事可不行。”

    “犯法的事我也不会找你。”

    “那得我来找你。”马汉玉在一张纸上刷刷写着他的电话号码“你呀,挺好挺聪明的一个偏偏不干好事,要我说你这份聪明用到正道上,干什么你都干出名堂来了。呶,电话给你,回去有什么打算呀?还是就这么混下去?”

    “可不混吗,又能怎么样。”

    “坐坐好,我就不爱看你这种歪着身子腆着脸的相,干嘛不找个工作?”

    “你不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

    马汉玉盯着我,表情像只警犬在嗅危险品。

    “谁告诉你的?”

    “谁能告诉我?”我耸耸肩,“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

    “你是什么?二郎神?”

    “我也不知道。”我把眼睛看向别处,“是什么不清楚,不是人可以肯定,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像人一样生活就难受,就不痛快?非得折腾折腾?”

    “简单说是这样。”

    “你那些朋友也这样看?”

    “看我?对,不完全,只限于了解我的,有点头脑的人。这种感觉你跟笨蛋是说不清的。”

    “你很有意思。”马汉玉笑起来,“我不聪明,实话实说,但我自还没到笨蛋那份上,而且我还算多少了解你的吧?”

    “可以这么说。”

    “我没觉得你有什么与众不同,你不过是个普通人,不要自我感觉太好。你没什么出色的,你说你有吗?要说你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别人把你当人,你自己反倒不把自己当人。你大概知道猿是怎么变成人的吧?你现在需要的就是抬起前爪,直立起来,让你的眼睛看向远方,让你的大脑发达起来,能够想想觅食以外的事情。”

    “你认识张霁吗?”

    几天后,我正在一一清点接收发还的钱物,重新系上裤带,一个年轻的警察问我。

    “不认识。”我说。

    他把这两个字写给我看,说是一个部队医院的大夫,我才恍然想起张璐的姐姐,连声说认识。那警察说张霁转告我,让我出了拘留所,直接去她那里。

    “她说有什么事吗?”我问那个警察。

    “没说,只叫你务必去,你一个人是离不开这个城市的。”

    “懂啦。”

    两个警察开车把我送到张霁所在的部队医院。路上,他们让我伏在后座上,以免让人看见。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军人在行政楼前等着我们,送我来的警察说她就是张霁。我下车跟她赔笑,伸出手去。她了看我,没同我握手,转脸同警察寒喧了几句,向他们道谢。给我传话的那个警察提醒她注意安全,这虽是部队营房,也很容易出事,别相信哨兵。张霁说知道了。警察开车走后,张霁领我向后面宿舍楼走去,她想帮我提皮包,我拒绝了,她刚才不同我握手,刺伤了我。

    我的模样一定很狼狈,蓬头垢首,衣衫褴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一块块紫淤和血疤,迎面走来的大人和孩子都惊奇地看我。

    张霁岁数不小了,可好像还没结婚,住在集体宿舍里。我进去时,房间还有个女兵,好奇地瞧我,但什么也不问,主动为我倒了杯水。张霁把预备好的一套军衣和肥皂毛巾递给我,让我去走廊里的男厕所洗澡,洗澡时凉水一冲加上打肥皂一搓,我身上的一些血丝,火辣辣地疼。我仔细洗净了身子,穿上肥大的军装,把军衬衣塞进裤腰,回到张霁的宿舍,照了照桌子上的圆镜,发觉我简直不像我,面色青灰,眼神呆滞,再穿上这身绿皮,活像个刚被释放的战俘。张霁把我换下的衣服全用开水烫了,扔到外面垃圾箱里,指使同屋的女兵拿来些药水亲自动手给我搽得花花绿绿,又叫我服了些抗菌素片,说我要累了,可以躺她床上休息会儿。我怕刚搽上的药水把她干净的床单搞脏,说不用,不想太打扰她,想早点离开这儿。

    “不用着急,她去搞票了,明天一早你就能走。本来我的意思是让你坐星期六我们院的班车走。”

    “谁去搞票了?张璐?张璐来?”我又激动又意外。

    张霁奇怪地看着我:“你跟我妹妹很熟?”

    “啊,”我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还可以。”

    “熟到什么程度了?”张霁的语言近于诘问。

    “一般朋友,”我觉察到她的态度不友好,稳住情绪说,“仅仅是一般的朋友。”

    “你听我说,”张霁傲慢地说,“我不认识你,也不了解你,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是看在别人的面子上接待你的,不是自愿的,明说了吧,我讨厌你这种人,也不希望你和我妹妹接触,我知道这是李白玲牵的线,我要找她跟她说,她这么做很不应该。”

    我竭力压着,火还是一点点窜上来,用眼睛找到我的皮包,抓到手里站起来说:“那再见吧,我也不想和你……”一些恶毒的脏字眼涌到嘴边,我咽了下去,“和你这种人打交道,我也觉得十分别扭。”

    “你不能走。”张霁不动声色地说,“我对你有看法归有看法,我还得对你负责,你现在出去有危险。”

    “去你妈的吧!”我终于按捺不住了,“你以为我需要你这种假仁假义,驴粪蛋一样的关心?我一千条不如你,就这条比你强:我讨厌你,就不装作喜欢你,更不会受你这种道貌岸然的老处女保护。”

    张霁冷若冷霜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她气得要命,可又一时说不出话,她要能没料到我会骂她。同屋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女兵这时脸都吓白了,惊骇地望着我们。我转身拉开门往外走,张霁小声在后面骂:“流氓、地痞、无赖……”

    我回身走到她面前:“我该抽你大嘴巴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可以随便侮辱别人?不过看在张璐的面上,我饶了你,她比你懂事。”

    我再次拉开门走出去,回头对站在那儿浑身发抖的张霁喊:“你别以为你比我强多少,有一点你和我一样——你还不如我!”

    我迅速沿着走廊离开这栋宿舍楼,走到楼下的庭园里,我冷静了下来。庭园里穿着白色病号服戴着军帽的病人三三两两在散步、晒着太阳。病区的气氛是平和安宁的,我慢慢走着,泪水涌上眼眶。走到医院大门口,我看到背枪的卫兵和外面人来车往的马路,怎么也没勇气走出去。我上哪儿去?除了警察局,也就是这军营还安全点。在街上,不出半天,我就会浑身被人用刀插成筛子扔在哪条小巷的垃圾堆上。阳光炫目,我搞不清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早晨听说要放我,我连饭也没吃,出来到现在也是什么也没吃。我朝服务社看了看,有卖香蕉的,便买了几簇,拎到门口附近庭园树荫下的石凳上剥着吃。看门口进出的人,我想等张璐,我相信她会救我的!不知不觉,我吃了十几个香蕉。时间到了踵,院内吹了下班号,男男女女的军医护士从门诊楼里出来,沿着石甬路去食堂或回家,卫兵也换了岗。一些背着书包的孩子从门外连跑带颠儿地进来,分散、隐没在葱郁的植物后面。院内人稀疏了,只有广播剌叭放着雄壮的队列歌曲,像是专门播给我倾听解闷的。这时,我看到张霁同屋的那个脸色苍白女兵从庭园树丛间时隐时现地向门口跑去。她跑到门口停下来,四处徘徊,接着跑到门外张望,又走回来。比划着手势同卫兵说着什么,卫兵摇头头,两个人脸上困惑表情我都看得很清楚,这个女兵又站了会儿,顺原路回去了。片刻,衣冠整齐的张霁和另一个女人出现了,也比手划脚地同卫兵说话,站在门口张望,那女人脸上的焦灼,不安,还有伤心,正是我企望的,可我没有走过去,张霁站了会儿低着头走了。那女人仍执拗地站在门口向外张望,身后一有响动,就攸地转过身,期待地寻声望去,失望地垂下眼。我走了出去,她看到我先是一愣,接着跑过来,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你没走,这太好了,我都快急死了。”她连笑带怨,发自内心的高兴。

    “票搞到了么?”我僵着脸问。

    “先别说这个,先去吃饭。”她动手拖我,“我给你买了很多吃的,你需要好好补充一下营养。你受了不少罪吧?瞧你身上这些伤。”

    “票呢?”我几乎是粗鲁地挣开她,“我要马上走。”

    “你走不了,想走也走不了,飞机票搞不到,只有明早的长途车票。长途车要颠十多个小时,我怕你受不了。”

    “我受得了。”

    “受得了也得明早走,这顿饭并不碍事。”

    “我不去那臭娘儿们的宿舍。”

    “我知道你跟她吵架了。”她又抓住我的胳膊,“这没什么,我已经跟她谈了,她说不生你气了,你也别再生她的气,你是男人。”

    我锐利地看她一眼,李白玲脸红了,她把头发向后甩了甩。迎着我的目光说:“难道你生我的气?”

    “好,”我说,“去吃饭。”

    张霁和那个女兵正守着满满一桌子烤鹅、酱鸭、熏鸡及各种腌腊肉制品等我们。我坐下没说话,伸筷就吃。

    “喝酒吗?”那个女兵怯怯地问。

    李白玲说:“喝,把我买的那瓶白酒拿出来。”

    那女兵返身拿出一瓶四川曲酒,用牙咬开盖,摆了几个茶缸,为我们一一倒酒,轮到张霁,她用手捂住缸子说她下午还要上班不能喝。我和李白玲碰了缸子,想了想又跟那个女兵碰了一下,喝了一口,放下缸子。李白玲站起来为我夹菜,那女兵用筷子指了指几块嫩胸脯肉,李白玲夹到我碗里。

    我低头猛吃,嘴张得地过大,牵动了下巴的伤口,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含着满嘴肉停止咀嚼。

    “怎么啦?”三个人都停下筷看我,李白玲惶惶地问,“伤口疼了?”

    “没事。”我摸模下巴,继续吃起来。

    “你在监狱里挨打了?”李白玲小心翼翼地问。

    我点点头,喝光了酒,又自己倒了一些。

    “警察怎么能打人?”李白玲义愤填膺地喊,“应该去告他们。”

    我看了眼张着嘴盯着我瞧的女兵,对李白玲说:“不是警察打的,是那帮烂仔干的,开始把他们和我关在了一起。”

    “那怎么可以!”李白玲说,“那是违法的。”

    “闭上你的鸟嘴!”我怒冲冲地说,“要不我会把你和天使搞混了。”

    “别说了,”那个女兵说李白玲,“赶紧吃吧。”

    我们四个人都不说话了,闷头吃喝。我本来以为我能吃很多,可吃了一阵就不行了,那十几个香蕉在起作用,肚子撑了,嘴还没够,又嘴了几块排骨,再也吃不下了,就饮酒。一个人几乎喝半瓶,接着,不知是酒不好(四川酒很可疑)还是身体虚弱,受了内伤,忽然感到全身难受,像是要虚脱,冷汗刷地从全身毛孔冒出来,心脏奔马般地跳。张霁最先发现我面色不对头,放下筷子,伸手扶住了我。我说没事,直身坐正,可身子软得像摊泥,话也说不出,刚装出个笑模样,就向后仰倒昏了过去。

    我没有昏得完全失去知觉,朦胧中感到自己在呕吐,大口呕吐,腥秽的酒物吐到为我不停揩嘴的人身上,我认出这人是李白玲,我闻得出她身上的香水味。折腾了很长时间,我的呕吐停止了,李白玲为我收拾了脏物,又托起我的头让我漱口、吃药,在那个女兵帮助下给我脱鞋宽衣,盖上被子,后来,大概是张霁为我用针管注射了葡萄糖,药液里加了镇静剂,注射完不久,我就睡熟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屋里黑着灯,静悄悄地没人。我周身暖烘烘的,已经不难受了,就是还困,又闭上眼睡。迷迷糊糊地想,多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我这是在家吗?我恍惚记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一些可怕的事,觉得那像都是梦,只要我一睁眼就会醒过来,还是个正在上学、喜欢胡思乱想的孩子,我真的做起梦,梦见我又回到学校里那间残破的教室,像是经过一个长长的假期,教师还是那个瘦高、戴着眼镜的江教师,同学却都是陌生人,我在一张课桌后面坐下来,发觉桌椅都小了,教师讲的课也全然听不懂。江教师走过来问我干嘛去了,我说我干了很多事,接着我问江教师,我的同学张燕生、李白玲、徐光涛、老邱、杨金丽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江教师阴郁地看了我半天,说你们很多年前已经毕业了。我哭了,说我不过是出去玩了一圈。怎么会很多年过去了。后来,我梦到自己孤零零地躺在一间黑屋子里的一张床上沉睡,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向我走来,我想喊躺着我赶快醒来,可喊不出声,想认那个黑影是谁,也认不出,恐惧,着急得快背过气去了。我醒了。脑子一下异常清醒,因为我看到真的有一个面目不清的黑影轻轻向我走来,我吓得手脚冰凉,动弹不得,那黑影走近了站在我床前,我绝望地闭上眼,感到那黑影在床前弯下腰,目光灼灼地端详我。我屏住了呼吸,一只冰凉的手伸到我脸上,抚着我的脸颊,一双热乎乎的嘴唇压在我的嘴上,我睁开眼,对黑影说:“干嘛?”

    她吓了一跳,蓦地跳开,站在一边说:“你没睡着。”

    “干嘛不开灯?”

    灯亮了,李白玲神色安详地站在我床前:“好点了?”

    我没说话,坐起来:“有烟吗?”

    “等等,我给你找去。”她转身开门出去,一会儿回来,拿着一包拆封的烟。“忘了给你买了,这是从男兵那儿搞来的,先凑和抽吧。”

    我抽出支廉价纸烟叼上,李白玲去桌上抽屉里翻出一盒火柴,坐到床边,给我擦着火点上。

    “你不抽?”

    她摇摇头,微微一笑,只是温柔地看着我抽。我注意到她的眼神,向她吹去一股浓烟,她一动不动,烟冲到她脸上,沿着光滑的皮肤散开,在鬓发上袅袅萦回不去。我注视看她,她略显困惑。

    “你怎么没跟燕生他们一起回去?”

    “回去了,又回来了。”

    “为什么?”

    “为你。”

    “这又为什么?”

    她避开我的视线:“这你应该知道。”

    “我怎么应该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是不是人。”

    “我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我在电视机的事上背后捣了鬼,涮了你,心里有些内疚,听到你出了事,就跑来假惺惺地装好人。”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想解释。”

    “你根本用不着解释。”

    “你认为我很坏?”

    “我认为你很好。”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问心无愧,我在电视买卖中没赚一分钱。”

    “所以我说你很好。”

    她噎住了,呆呆地望着我:“我没法跟你说话,你总觉得谁都在玩儿你,谁都在玩弄诡计,损人利己,损人利己或根本不利己。你习惯这些,就像明习惯在腐败物质上动,如果不这样倒怪了。就一定有更大、更危险的阴谋——你已经搞不清什么是人的正常行为准则,因为你从来不是人,只不过看上去有那么点像……”

    李白玲喘吁吁地戛然而止,激动地注视着我,眼里闪着泪光。

    “那么你呢?”我问她。

    “我……”她痛苦地低下头,“我知道我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你想见的不是我,可你又何尝不是徒劳的。

    她抬起头,我低下头。

    “你真的以为她会来接你?你太可悲了。她不过是个不谙人事的小姑娘。即便一次谈得投机,又能怎么样?我们义无反顾抛弃的正是她所珍视的,我们珍视的又正是她不屑的——我们和她不是一类!”

    “你在说什么?”

    “何必装糊涂,我说的正是你那个狂想念头。”

    “你不用跟我一起走。”我对梳头,理衣服的李白玲说,“你可以晚两天坐飞机或乘军车走,你在这儿住着也没事。”

    “我要跟你一起走,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李白玲的神态和口气很认真,就好像她是个强有力的大人物,而我则是个毫无自卫能力的孩子。我笑笑说:“你没必要跟我一起走,一起走反而招眼。要是那帮家伙连国家交通工具也敢拦截,添你一个也不管用。”

    “我要跟你一起走。”她坚决不容置辩地说,“说什么我也要跟你走,就算我是你的累赘也罢。”

    她梳理完毕,去敲门叫张霁,我把乱糟糟的床铺整好,从桌上的暖瓶倒了杯温开水漱口。

    张霁睡眼惺松地边系衣扣边进门问我:

    “你身体行吗?”

    “没事,我昨天是酒喝多了。”

    “我拿体温计给你试试——昨天你有点发烧。”

    “真的不用了,我感觉很好。”我叫住她。

    她看看我,上前来用热乎乎的手按按我的额头,对李白玲说:“那好,我给你们准备点吃的。”

    “不用了。”

    “要吃的。”她说,“不吃不行,发烧身体消耗很大,你身体原来也虚。”

    “她拿来奶粉、糖罐头和蛋糕,在电炉上烧开了水,在我那杯牛奶里放了大量的砂糖。我喝着滚烫、浓甜的牛奶,蒸气搞得我下巴湿漉漉的。

    “该走了。”李白玲随便喝了几口奶,提着自己的包,起身说。

    “我给你们叫辆车,送你们到长途车站。”

    “麻烦不麻烦?”

    “不麻烦。”张霁出去敲司机班的门,嘀嘀咕咕在走廊上和人说话,接着回来帮我提皮包。

    “我自己行。”

    “给我吧。”她拿过皮包,带头下楼。

    一辆军用吉普车从树丛夹道的路上开过来,停在楼前,坐在前座的司机,一个年轻的士兵打着呵欠。我们上了车,吉普车出了院门,在晓色微明的马路上疾驶。到了长途汽车站,天已经亮了,车站院内挤满了等车的旅客,有些人挑着担子,筐里装着呱呱叫的家禽。李白玲跟张霁告别:“你回去吧,谢谢你啦。”

    “有什么好谢的。”张霁随我们下了车,站着和李白玲说话,让她有事来信。李白玲问她今年能不能休假回家,她说到时再说吧,也许她休假不回家,她想出去走走。我走过去,她们看着我,我向张霁伸出手,她也伸出手,面无表情。

    “你放心。”我说,“我不再去找张璐了。”

    长途车在碎石和柏油路面交替的公路上奔驰着,有几个小时是紧贴着海边的悬崖峭壁行驶,可以看到海水卷着泡沫拍打着荒凉海岸的狰狞礁石,有几个小时是沿着一条暗绿色的,有着红褐泥岸狭江行驶,江水是那样宁静、安谧、阒无人迹,简直像条被遗忘的江,令人感动,长途车的座位很狭小,李白玲靠着我,晃来晃去。她好像想起什么,弯腰从座位下拽出皮包,拉开拉链,翻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

    “什么?”

    “你的钱。”

    “我不要。”我把那个信封扔回她的皮包。

    “我答应给你的。”她又拣起装钱的信封塞到我手里,“我不是发了大财嘛。”

    “我相信你没有赚钱还不成?”

    “不成。”

    “那我只好认为你的确是赚了钱,否则你这慷慨从何而来。”

    “我很伤心,和你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你还不了解我。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个待遇优厚的合资企业的副经理?我还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的钱是合法挣的?”

    我不再说话,把钱收下。

    傍晚,我们到了省城,看到灯光辉煌,高楼栉比,秩序井然的熟悉的城市生活场景,我仿佛作了次时间旅行,从暗无天日的旧社会又回到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新中国。我们到一家高级餐厅吃饭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灯光刺眼。看到周围无忧无虑、心平气和地进餐的人们,我从心里感到快乐。我和李白玲优雅地喝着酒,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山珍海味。在瀑布般的灯光照耀下,在餐厅幸福恬静的氛围中,我觉得同桌这个丰腴庄重的女人楚楚动人。

    “喂,我找李白玲。”

    “谁?”电话里的一个男人不解地说:“你找谁?”

    “李白玲。”我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她是你们那儿的副经理。”

    “我们这儿没有姓李的副经理,你要错单位了吧?”

    “不会吧?”我询问了对方的单位名称,肯定地说,“就是你们那儿,李白玲。女的,不到三十,你连你们副经理都不认识。”

    “你等一下……老周你来跟他说。”我听到另一个男人接过话筒高声问。“你找谁?我是副经理。”

    “李……李白玲。”我结巴了。

    “噢,你找打字员小李呀,她早被我们辞退了,这儿副经理就我一个。”

    我放下电话,茫然地双手插兜走在大街上。密集的人群中不时有人撞我一膀子,路边一个挨一个的商品橱窗琳琅满目,穿着毛料西装和各式绸估裙服的塑料模特儿毫无生气地呆呆望着远处屋顶上面的蓝天,似乎早已对眼前的五光十色麻木了。各家商店里播放的背景音乐一间接一间旋律不同、强弱不一地传出来,和人声、车声混成一片嘈杂的市声,摧人肝胆,马路对面有人叫我,高一声,低一声,紧紧伴着我,我转身走进一家幽暗冷清的餐厅,叫服务员拿酒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我身旁,笑嘻嘻地望着我,是重新抖擞的徐光涛和杨金丽。我像对照相馆照相机旁举着快门的师傅那样:“正好,正好。”

    “你见着燕生没有?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

    “李白玲呢?”

    “不知道,喝酒,喝酒吧。”我自斟自饮。

    “这两个狗东西忒阴,把咱们全涮了,你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

    “瞧你那窝囊样你也不知道,叫人卖了也不知道哪儿使钱去。他们把咱们电视机的事揽黄了,拿着不知怎么搞来的领导批条,给老邱买了辆又好又便宜的车,直接从车上拆下来的钱就上了万。”

    “不止这一辆车,李白玲卖车卖多了,杨金丽愤愤地说,”要不她怎么那么有钱。哼,装得跟个人似的,好像多高贵多文雅,还不如我呢,我起码不玩朋友,凭本事吃饭,你一点不吃惊?”杨金丽诧异地看着我。

    “有什么惊可吃?”我反问她,“这太正常了,本来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我奇怪的是你们干嘛这么激动,你们又不是‘王四三’主义者,我们应该为李白玲鼓掌,干杯,干得好,干得漂亮!”

    “你是糊涂虫,”徐光涛和我碰了下杯,没喝,“你是不是也捞到了什么好处?一定是!”

    我慢吞吞喝光了杯里的酒,又斟满,说:“我捞到了胖白玲。”

    徐光涛和杨金丽惊讶地望着我,就像我头上长出了角,半天,徐光涛笑了:“还是你有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从根儿那儿把‘钱柜’搬过来。高,你丫太高了,真他妈对路子。”

    “你不能这样,为钱把自己卖了。”杨金丽激昂地说,“你们男人怎么堕落到这份上,有人给我介绍有钱的外国老头儿,我还不干哪,我都有个原则……黑暗,太黑暗了!”

    “你就不要时不时立个牌坊了。”徐光涛刻薄地说杨金丽,“难道你还要他真爱上李白玲?那才叫堕落呢!那是俗人们不要脸的勾当。”

    “我得走了。”我摇摇晃晃站直来,强颜欢笑,“胖白玲在等我。”

    我撇下那两个羡慕不已、吁嗟喟叹的哥儿们,独自走出餐厅。

    走过一个街头公用电话亭,又走过一个,走到第三个,我停下来,攥着手里的硬币走了进去。我拨张璐的电话号码,手指一插进拨号盘,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背过身,听着电话铃的嘟——嘟——声。电话铃响了半天,她家的保姆来接电话,告诉我:“张璐不在!”我又拨了马汉玉的电话,他也不在!

    昼夜交替,我踯躅街头,混迹人群当中,在各等小酒馆里喝得烂醉,用醉态混淆视听,掩饰我的非人。我不敢入睡,因为梦中我总是异常清醒地和她相逢,无处藏身。不论我白天跑出多,夜晚一闭眼她就栩栩如生地向我走来,我浑身如同涂满萤光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我不能思考,她犹如一房屋巨大的雷达,无时无刻不在捕捉我的脑电波,我只能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麻痹着自己,终于欠精疲力竭了,酒精也不能使我像人一样具有健康的红润脸色,我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像混养在马群中的骡子最终被认出来一样,难堪、惹眼地离了群。

    我在做白日梦。高楼、汽车、人群远遁了,只有那个无脸女人轻捷地向我走来,不可阻挡地走来,我血流奔涌,激动万分,发疯地想再次醒来,我怎么能不认为我是在恶梦中,可我的确又是醒的。高大,黑幢幢的影子一步步逼进,笼罩住我,我像一个吹足了气架在开水锅上等待褪毛的猪的尸首,动弹不得。

    夜晚,李白玲在高楼背面的一个垃圾堆上扶起了我,又大又黑的眼睛蒙着雾,哀伤地望着我。

    “滚开!”我有气无力地骂。

    她不说话,汹涌地流着泪。

    “放开我!”我奋力挣扎,感到抓住我的那双手,像铁钳一样深深掐进了我的肉。

    “我是爱你的,难道你不明白吗?”她摇着我,“我不骗人,不撒谎了,你要那些钱吗?我都给你,要不就都扔了。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我不是那个李白玲了,我只是个女人,一相真正爱你渴望你爱的女人!”

    她声嘶力竭了,可我已经不能做出什么反应了,脸深深隐藏在耷莠垂下的头发后面。她分开我的头发,惊恐地倒退了。月光下,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雪白的脸,表情肌僵直,眼无瞳孔,长发在夜空中飘舞,犹如一具毫无生气的橡皮人。

    当你一旦认清事实,你就永远无法否认,回避,自欺欺人了。我带着我那副惨白,发着橡皮光泽和质感的面孔走在街上,任何人哪怕是白痴也能一眼认出我的非人。有好心、固执的医生将我诊断为血色素低和面部神经麻痹,认为他们可以用铁和针治疗。我也不分辨,随他滥施医术,有一次,我讲了实情,结果被送进精神病院,从此我便缄口不语。悠哉游哉,自得其所,渐至无欲无念,不哀不怨之佳境。

    只是有一天,在嘈杂纷乱的街头,我看到张璐喜笑颜开地从一家商店出来,身旁跟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军官,边说边笑走过我身旁,我的心战栗了一下。她看了我一眼,没认出我,继续和她的男友说笑着向前走去。我呆立原地,注视着她,身影一闪,消逝在人群中。

    后记

    李白玲于一九八三年在“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浪潮中以倒卖汽车嫌疑被拘留审查,后免于起诉释放。次年与一外籍华人结婚,婚后移居国外。

    张燕生于一九八三年在“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期间,以“有损国格的行为”被收审,同年判处劳动教养二年。

    徐光涛于一九八三年在“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期间被捕后,关押半年,旋获释放。后退职,继续从事倒买倒卖活动,现为某口岸经济特区一贸易公司经理。

    老邱在一九八三年“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浪潮中被单位审查,受到开除公职处分。后应聘为某公司经理。携公款潜逃,现正在通缉中。

    张璐于一九八四年经家庭介绍与一年轻军官结婚,婚后仍住在父母家里尚未生育。

    张霁、老蒋也都健在,生活正常,恕不赘述。

  • 大B

    大B (不忘初心,放得始终) 2017-09-22 03:03:05

    那时候的王朔应该是喜欢姐姐类型的。李白玲成熟、聪明、情商也高,可以说是典型的成功女性的代表,但同时她又不失女性的温润体贴,却又没有千金小姐一样的脾气。那一句“我们义无反顾抛弃的正是她所珍视的,我们珍视的又正是她不屑的”说的真好!姐姐对感情的珍视又岂是轻佻不谙世事的少女可以理解的。这样的女性乃人中之极品!

    王朔作品出于生活又集生活的精华。好多个瞬间细节都及其的还原我所知的生活感受。比如张霁的性格做事情一板一眼,也是像及了白玲,不怪乎他们能做姐妹,并且年纪大了也没有对象,现实中太成熟的女性的确也是这样的处境。

    要赞的地方太多,但是结尾又实在有点诡异。虽然只有一段,却有点科幻片的感觉,作者写着写着,好似有点入了魔咒了。不过也是很好的点了题。要我觉得,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非得像莎士比亚说的一样,悲剧是把好事情打破了给你看?按照故事的发展,我和白玲是绝得要走到一起的,那怎么让我们分开呢?好吧,让我生一个怪病,打破给你看!

  • 杨树

    杨树 2017-10-03 00:16:50

    太精彩了,我一口气读完了,中国改革开发初期社会经济的缩影。小说主人公悲剧的爱情结局,是情感和金钱相互冲撞的产物。

  • 念念同学

    念念同学 (可爱的我0.0) 2017-12-01 17:26:11

    按下。

  • 小凤神

    小凤神 2018-02-09 14:34:45

  • 沉默时刻

    沉默时刻 (食得咸鱼抵得渴) 2019-03-21 19:38:59

    感谢分享!现在网上的在线阅读版本太多错字,多到令人无法容忍。付费APP里又找不到此书。找了一下午,终于找到了,再次感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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